(蒙回前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按此批注,这里是二妾分别箴谏其主,后面又写了二妻箴谏其主,与高鹗的续书差别大着了。当时《红楼梦》尚是全的,倘若考古界能发现“真经”该多好啊)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她这一遭罢。”【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这个场景大家小时候都该经历过,曹公三言两语就让这种儿时经历从我们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
【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黛玉来贾府后湘云不止一次来过,补足前文)。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进去看时,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用睡姿表现人物性格,曹公用心可谓良苦。湘云还有一个睡姿,是在石凳子上醉眠,也显示她豪爽、不拘小节的性格)。宝玉见了【叹】(一个“叹”字说明宝玉对女孩子的感情是纯洁的。那么秀色可餐的一对粉肉,他没有丝毫色心,而是怕湘云因此留下病根,真君子哉)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么?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宝玉此时应无他念,只是认为他们关系太亲密,不分彼此,所以湘云的残水亦等同于自己的残水,用自己的水洗自己的脸有何不可,翠缕却误解了),忙忙的要过【青盐】(当时能有条件刷牙的人全国恐怕不到四位数)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湘云对宝玉的了解程度该有多深,几颗珠子长啥样都知道)。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两个人的语言十分贴近她们的内心世界。湘云直爽,也不把别人往歪处想,是侯门小姐,说话大气——倒便宜他。黛玉调皮,借此机会奚落宝玉一下,因为她见过他的佩戴之物被人抢光的事实)。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这两个字近距离重复,不如改为“习惯性地”更好些)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里送,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若是宝钗,不会动手打落胭脂的,豪爽与内敛的区别)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宝钗此前想待选入宫,虽然那里是“不得见人的去处”,以她贪恋富贵的本性,她甘愿。现在看到入宫无望,就开始留意起宝玉来。先留意的是他的丫鬟袭人,宝钗对人不冷不热,能坐在袭人面前的炕头上,说明已经把她纳入视线范围了。“心中明白”说明宝钗对宝黛二人的亲密程度是了如指掌的,也暗示了她平时非常关注这个,“套问”说明她心机很重,袭人在她面前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庚辰双行夹批: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读了第15遍,偶然之间才发现这几个字应该是曹公故意设计的。宝钗与袭人说了半天关于宝玉的“坏话”,当事人突然回来了,宝钗此刻应该还不太老练,一时之间难以调节过来情绪,所以就选择了回避。后来金钏跳井时她说话做事根本不假思索,说明历练老成了,这便让宝钗有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真气了?”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这四个字透露出宝玉的内心世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黛玉、湘云的亲密表现有什么过错,因为他内心根本就没有歪心思,所以才被袭人的反应整懵了),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麝月是袭人的影子,看问题的观点、说话语气极其相似)。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着下去了。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来着。”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在宝玉看来正常的事到袭人那里就成了不正常,宝钗与袭人的观点相同,所以宝玉与宝钗格格不入)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若是鲜花,感觉翠色欲流的样子)。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这是冲袭人发牢骚。庚辰双行夹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她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第76回晴雯被逐的时候四儿受到牵连,宝玉表现出对四儿的自责之情,就说了这里的情节,可见宝玉的心空是多么明净)。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这里的“赶”是主动向她们示弱的意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她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tī:挑出)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lì:折断)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把袭人、麝月都惩治一下,这些丫鬟就都知道警醒了);【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把宝钗的美貌、黛玉的聪明都破坏掉,不再与她们有感情,她们就和平常人一样了)。【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丫鬟知道警醒,就不会不和睦了);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她们这些人就像张开了罗网,挖好了陷阱,等待迷惑天下人啊)。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庚辰双行夹批: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意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昨天的事全部忘记,这样的人就是当和尚,当真和尚的材料)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袭人娇嗔的动作就像一对新人在洞房嬉闹差不多)。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的,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袭人的娇嗔起了作用),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传统习俗被记载下来,这是小说的作用之一。现在还是这样)。【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回家去】(两个医生不放他们回家,这得多大的实力!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其实也在刻画人物,显示了凤姐的强势)。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贾琏、薛蟠都有同性恋毛病,真是肮脏不堪。借大姐出水痘的情节,适时表现贾琏这一恶习,真是无一处闲笔)。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多说“多浑虫”是晴雯的哥哥,则有细节上的矛盾:记得晴雯是被赖大买来送给贾母后,又让贾府把她的表兄多浑虫买进来,后来才娶了媳妇,不是自幼娶的。若说与晴雯无关,下面又说这是宝玉看望晴雯的伏线,应该是个小瑕疵处)。她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贾琏的妻子,娈童该有多少啊?生活上太肮脏)。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她便没事也走两趟去招惹。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印证了多姑娘相好的多)。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不亲历亲为,焉有如此感受)。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贾琏的声音动作暴露了他最丑的一面)。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庚辰眉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
一日,大姐毒尽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的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里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着。”】(平儿真是有主见的,不输宝钗。贾琏与平儿之间的这段亲密动作写得特别生动)。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只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凤姐进来得这么快,平儿竟然都天衣无缝地把头发藏好,神情还无任何变化,真了不得)。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一点儿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多添出些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平儿的反应速度和心理承受能力真强)。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得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口里说着,瞅她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她完事。”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可见凤姐平时对贾琏管的有多严,连平儿都不敢沾一点儿边。平儿的地位就是这样换来的,克己忍让,不露锋芒)。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她才认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贾琏都看出来了,可见凤姐是有红杏出墙的初心的。这个自然,遇到可心的人谁都有想法)!”平儿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了,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她,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平儿如此退让,凤姐还说风凉话,平儿怎不生气)。说着,也不打帘子,也不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她了。”凤姐道:“都是你惯得她,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