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她一掌,说道:“你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你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她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香菱敢击黛玉一掌,说明黛玉平时和蔼可亲。“回家去坐着”说明香菱关心黛玉,黛玉该在石头上坐不短时间了,她的情思萦逗程度真的很深)。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得好,那一个刺得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香菱本是作者同情的人物,但仍把她与黛玉没放在一个层级上。“况”字说明她们没多少共同语言,棋下一回,书看两句,说明不管干什么都是应酬而已)。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借宝玉的眼睛亮一亮鸳鸯的容貌。宝玉的动作有“凑”“闻”“摩挲”“猴上”“黏”,虽然不雅,但在宝玉心里它们都没有一点儿“淫”的意思,宝玉是泛爱,凡是美的他都喜欢,但并不是非得占有)。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袭人此时就有让宝玉搬出大观园的心思,所以才说这话。后来她果然向王夫人告状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在贾府里行走还要骑马,可见院落之大)。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家族过大,当是贾代善的侄孙辈)。”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了。”】(贾芸比宝玉大5岁,宝玉今年13岁,很正确)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说明贾芸平时行事不太大方)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这样的礼节性的动作书中有很多,晚辈只要转述更长辈的话,长辈就得站起来说话,以示对更长辈的尊敬),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领命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贾琮也有奶妈子,且是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被邢夫人毫不留情地谩骂,说明他可能是贾赦的妾生的儿子,生母已死,与迎春地位相当,还不如贾环的地位)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处在贾环位置上的人,如果不妒忌比他尊贵的人,他的幸福指数是不是更高些?单单是妒忌,又改变不了现实,徒增气恼,不是好策略。像贾兰一样,不和谁争闲气,一门心思学习,将来好有所作为,那才是明智的选择),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贾兰总是和贾环在一起,是小孩子不更事吗,还是有所寓意)。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不留贾环、贾兰吃饭,却留宝玉吃饭,邢夫人看自家子弟都三六九等,所以不得人爱)。”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对宝玉既留饭又送玩具,邢夫人是想通过对宝玉好讨好贾母,邢夫人的见识的确浅薄)。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了贾赦,同姐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向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作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这一段两个人的话很值得品味:先是贾琏对地位低于他的贾芸说话一点儿也不避讳,显示出很高的气场来;贾芸说话可是字斟句酌的,开始思考半晌才说话,接着不让贾琏这个大性子人在凤姐面前透露消息,以免搞黄了自己的差事,都显示出卑微的人谨小慎微的心性;最后贾琏表示“哪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再把贾琏对这些小事不屑一顾的态度表露无遗。两个人三句话就把人物心理状况刻画得毫发毕现)。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需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脂批:不是人)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面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这个,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卜世仁的话有四层意思:一是有不好的先例了,不许再赊欠;二是有钱也难得买;三是训斥贾芸一番,四是希望他学好。话说得天衣无缝,但掩盖不了他狡猾、冷漠的内心世界。读者对卜世仁的感觉仅从这几句话里就能留下印象。只好倒扁儿去:临时倒腾,在情况紧急时的短期临时借用,救急后就会马上归还)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贾芸想说他并没有把祖上的财产给糟蹋了)。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这里的大房应该指贾代善家族),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了】(总共24个和尚道士,被他翻了一倍,是故意夸大的,符合卜世仁当时的心理状态,就是想让贾芸眼馋)。他那不亏能干,就有一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贾芸听他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这是成心要撵人的做法,卜世仁老婆的语言更少,但刻薄寡恩的心性表现得更突出。贾芸也是有气节的人,不受嗟来之食。庚辰侧批: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肏你妈的!瞎了眼睛了,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如今正从欠主人家来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庚辰侧批: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的,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倪二的形象就在这几句话中表现了一大半。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泼皮,还知道自己的利钱重,当然也表现出了他的侠义之气)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这话是奉承还是挖苦啊?所谓有胆量就是不知死活、死赌烂喝的胆量,倪二听得明白,但仍然高兴的大笑),像我们这等无能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又放帐给他,使他图赚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倪二比清醒人还清醒,这意思就是说想与贾芸结交,不做狗肉朋友)。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才是了。天色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从他结交的人就可知道他的品位)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么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这次真实诚,可知倪二也有可取的一面)。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孝心可嘉),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说:“已吃过了,给你留了饭在那里。【叫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这个小丫头可能是贾芸的妹妹,不是丫鬟)。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心思缜密,怕杵上脸不好说话了),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子往哪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凤姐出来进去都是一大群人跟着,着意写两次了。上次是刘姥姥一进贾府的时候)。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凤姐说这句话的腔调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大概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吧)。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贾芸马屁拍到位置上了,拍得让人舒服)
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马屁起效果了,凤姐“痒痒”了),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这个“只因”可以去掉,省得与下面重复)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了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四两冰片、四两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用呢。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贾芸这话说得水平真高:不说是借钱买的,倒说是身份不一般的朋友送的,长了自己的脸面,原没想送给凤姐,只怕别人糟蹋了,才送给需要的人,这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又抬高了凤姐的地位,太会说话了!按说像他这样会说的人该能混出个样子来,整个故事下来,也没见他发达,可见钱才是第一重要的,靠山要贴心贴肉才行。脂批说贾府出事后贾芸做了一番事业,按理是该当的,可是续书里没有表现出来,反把他写堕落了。一文不值半文:潢川话叫“稀屎烂贱”,普通话是“特别便宜”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来?”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这事】(凤姐反应迅速,心思缜密,维护了自己的尊驾)。”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人,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府养这么多闲人,除了给主子倒茶扫地啥都不干,排场是排场了,可得花费多少啊)。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来小厮都散了,说明贾芸还是有点儿影响力的)。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茗烟是二门上的小厮,他就能替贾芸哨探,门外的奴才更应该对贾芸客气些——地位越高的奴才在贾府里越能进得深,后面续书却说把门的不给贾芸通报,致使帮倪二没有成功,不是很合理)。”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贾芸在私塾里也读过书,不然不会看字画),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按下面说法,小红还不知道贾芸是本家爷们,更不认识他了,怎么就叫哥哥呢?即便认识也该交爷啊?如果叫的不是贾芸,她更没有叫哥哥的理由。这点儿比较突兀),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了。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出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一见钟情的表现。小红那么伶俐,对贾芸如此,可见贾芸应该是风流倜傥的)。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一说廊上廊下就感觉到是出了五服的,太疏远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着?”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得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是口里答应着,【他那么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倒给带呢】(这几个字比较费解,意思应该是口头答应带信,也未必给你带)!”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果然又来了,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给贾赦、邢夫人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故意装出才知道贾芸找过贾琏要谋差事的样子)。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一句话把真相全都掩盖,让对方听了格外舒服,这样的人才搁到现在一定能飞黄腾达,贾芸可惜了)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了。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呢,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是这样,婶娘明儿就派了我罢。”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树。”】(凤姐的话:先显示自己的能力,再想对贾芸虚晃一枪,最后才给他一颗定心丸。贾芸的话:先把实惠弄到手再说,还不忘长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