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此人还算正直,换个人恐怕要故意隐瞒消息了),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冷子兴是洑上水、赶热灶的人,一句话就刻画了他的形象)。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对妻子的谦称)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投机钻营,阿谀奉承之态毕露),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说明荣公为贾源,不是贾代善)。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对林如海的笔墨较少,这里看见他与贾政有很大相似之处,所谓同气相求也。但贾政迂腐、无能,管家家败,做官官丢,教子不了解儿子,束奴被奴才愚弄,因为笔墨少,这些都没有在林如海身上体现出来。总的感觉会有所不同的)。”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黛玉也是孝女,且明理懂事,不愿弃父而往,但又听从劝导);无奈她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老师依附学生,金钱地位使然啊)。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暴露了雨村谨小慎微的丑态)。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为下回葫芦僧断葫芦案铺垫),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这里写了黛玉小小年纪就有机心,不比凤姐差。又:此时小心谨慎,后来说话不饶人,突出了她的变化。当然,她的小心谨慎不应该是寄人篱下的思想包袱,应该是怕自己的行为方式与贾府不同,被人瞧不起)。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每天就是列坐门前,还华冠丽服,啥用没有,就是为了排场,贾府大厦不倒真是天理难容了)。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母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从黛玉弃舟登岸开始,先后换了两拨抬轿子的人,作者不厌其烦的叙写,一是说明等级森严;二是显示贾家的排场,与门前列坐的人结合起来,说明贾府的奢华;三是详细介绍建筑环境,表明贾府的富丽堂皇)。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个“忙”字,一个“争”字,“刚才老太太还念呢”说明众人对黛玉进贾府是多么地期待,补写了进贾府前的多少细节),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这些小姐在哪儿上学,没有透露,惜春也该四五岁了,姑且认为是4岁吧,比宝玉也就小了二三岁,但后面多处说她年龄尚小,总是长不大的样子,略有瑕疵)。”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外貌描写透露着人物性格,到惜春时简单带过,避免呆板)。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后面王夫人详细说过贾敏未嫁时的生活状态,就是疼她的补充描写),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让和尚与黛玉有一面之交,是为了和宝玉马上要幻游的太虚幻境里的情节挂上钩),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这句话很重要,说明黛玉对和尚并没有什么好感,她后来的行为表明她只是追求自由爱情,反对封建礼教,思想并不消极),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戌侧批:为后菖菱伏脉。或许配丸药的人就是贾菖、贾菱吧)。”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敢高声大语,一句话透露出凤姐在贾府的地位)!”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凤姐出场的阵势,详细描写她的着装、面貌,显示她的尊贵身份。曹公写人物服饰很特别,每件服装都要连续用好几个词来形容。初读的人会感到很别扭,可随自己的意愿减省几个字也无妨,但作者的目的我们要明白,就是想突出贾府众人生活的奢华。螭:[chī]古代传说中没有角的龙)。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她‘凤辣子’就是(凤姐一出贾母方笑,并作如此评论,才结婚两年就被贾母这般认可,足以说明她的心机。甲戌侧批: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携”“打谅”“送”,从凤姐的这三个动作就可见她的心机不浅,是想好好地评价黛玉,以讨贾母的欢心),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凤姐既讨好了贾母,又丝毫不露痕迹),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戌侧批: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贾母的话就是圣旨,凤姐角色转换如此之快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既能表现她的热心,也间接表现了她的强势——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的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起居安排与她的身份特别符合,如此熟练说明她的能力,也能让贾母高兴)。”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凤姐做给贾母看的)。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放完了不曾(这句话有两个作用,一是与前面冷子兴说的话相呼应,说明凤姐是管事儿的;二是遥启下文,凤姐就是在月钱上做手脚,放贷谋利)?”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凤姐此语显得她很干练,但未必真预备好了,一句谎话证明她善于临机应变),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王夫人显得淡淡的,凤姐这个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此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chōu)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人先坐上,后再抬出,主奴差别太大,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之态。人人都是如此,贾府的腐朽没落毋庸讳言了),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贾赦的院落应该在荣国府中轴线以东,比较靠南的地方,处在宁荣两府的交接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许多”二字已经透露出贾赦好色的本性,那都是他的小妾啊!曹公写人总是在不经意中透露玄机)。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贾赦明显是不关心黛玉,见与不见无所谓)。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礼仪制度,哪怕是听别人转述尊长的话也得站起来恭敬地听。这部书里类似的场景数不胜数,曹公不厌其烦地逢礼必写,虽说是为了再现当时的现状,恐怕也有对这繁文缛节反感的一面)。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黛玉才6岁,就如此知礼,聪明绝顶),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贾府建筑,每一处都这么宏伟),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古鼎、金蜼彝、玻璃盒、楠木椅,每种陈设都是宝贝级别。蜼:[wèi].一种体形较大的长尾猴),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fǔ fú])焕烟霞(座上人的言谈字字珠玑,可与日月同光;满堂华服熠熠生辉,如焕发出仙气云霞一般)。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恭敬地亲自书写)”。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陈设艺术。大量笔墨描写了贾府的陈设,彰显它的豪华。罽:[jì]用毛做成的毡子一类的东西。觚:[gū]古代一种盛酒器具)。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刚才在大舅母家辞饭,现在忖度位次,说明黛玉在知书达理方面绝不逊色于宝钗,只是不愿与旧礼教亦步亦趋,有追求和反抗的一面。)。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得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贾政的房间陈设都是半旧的,还有书籍;贾赦处则突出许多姬妾丫鬟,对比鲜明,他们兄弟的性格也与室内陈设一样各具其面),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贾政刚露面就让他斋戒去了,而且在全书中只此一次,应该有讽刺意味:信佛却反对自己的儿子献身佛门,仅仅是做做样子罢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宝玉第一次露面让他还愿去,很有意思。这样安排能让凤姐率先表演,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又能设置悬念——让黛玉悬念,也让读者悬念;还给宝玉摔玉等行为留下足够的空间:一出场就把故事的核心人物及人物关系置于焦点位置),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女孩子间)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个小幺儿出气(看来宝玉也没有摆脱大家公子的共有恶习,不过后来还真没见过宝玉拿小幺出气的事例,变了),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通过王夫人的话写宝玉的特征)!”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戌侧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逢礼必突出)。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这个位次的尊贵次序是递减的)。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饭后过一时再吃茶,让消化液分泌得更充分,对消化确有好处。林如海只让吃茶,没有让漱口。贾府习惯是及时漱口,把没有咽尽的饭粒也都漱掉了,又是用昂贵的茶水漱口,太浪费了。现在不在乎那几粒粮食,提倡饭后及时漱口,但也反对用茶水。这种奢靡的生活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所以贾府到了该衰败的时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四书》能读透,相当于现在的中文本科水平了)。”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宝钗思想与她如出一辙,所以最后贾母选宝钗做孙媳妇是有思想基础的)!”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黛玉现在所想与后面所见形成强烈反差,突出众人对宝玉的评价是多么荒唐。这是欲扬先抑法),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