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哪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一句话就透露出湘云与宝玉人生观的差别来)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日你大喜了。”】(湘云给黛玉喊姐姐,黛玉才12岁,湘云就说婆家了,那时的女孩子13岁结婚正常,15岁是法定年龄,再大了不结婚就成剩女了)史湘云听了,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十年前宝玉3岁,湘云2岁,袭人5岁,她们说的话不外乎就是“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的笑话)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得袭人和宝玉笑道:“说玩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又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能送给黛玉宝钗的戒指凭它差也差不哪里去,袭人竟然说不值钱,看来袭人攒的体己也不少了)。”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湘云与黛玉的思想境界有差距,甚至连袭人还不如。黛玉送给宝玉的东西绝不让他转送别人,否则就是对她的不珍惜;袭人也有这个思想,那次宝玉把袭人的汗巾子送给了蒋玉菡,袭人气得无可如何。宝钗把湘云送给她的戒指转送给袭人,湘云不但不生气,反而还说宝钗好,说明她就是个大性子、不计较于细节的人)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宝钗重物,黛玉重情,宝钗以为把戒指给了袭人是对她的关怀,黛玉以为把戒指留下来是对湘云的尊重,湘云是个对生活不太精细的人,所以她赞扬宝钗,嗔怪黛玉,而且心直口快,想啥说啥)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难说话”就是没有共同语言,此句话透露出宝玉对湘云、袭人都有思想隔阂,他们的人生观是不同的)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既然专门有针线上、裁剪上的人,为什么宝玉的鞋非得她们自己做?这是袭人故意向宝玉献殷勤,还是宝玉闹的?下文交代了,是宝玉闹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湘云知道鞋是宝玉的,她说“你的我才做”指袭人的任务她才接,别人的任务她不接。袭人则理解为袭人的鞋她才做,两岔子了。不说明白读者容易糊涂)。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正面写黛玉铰东西的场面有两次,一次是第18回黛玉剪香囊,一次是第29回黛玉剪玉上的穗子。这两次剪的都是黛玉做的,本次剪的却是湘云做的,还是补写。曹公在章法上故意这样安排,既能说明宝黛吵嘴频繁,又避免同样的情节重复出现,显得有变化)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袭人这样哄宝玉,不是因为她与湘云关系太亲密,可以随便些,就是因为湘云随和,她不怕得罪她。试想,若是宝钗做的她敢说瞎话吗?黛玉做的她更不敢隐瞒,因为那是对人的不尊重),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袭人这里评论黛玉,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厌恶,而没有丝毫同情)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这一大段对话正面指出宝玉与湘云、宝钗、袭人人生观的对立之处,道出了他与黛玉心心相印的根源。湘云说过知识经济的话,宝钗也说过知识经济的话,她们的话呈现方式一个是直接,一个是补叙;黛玉没有说过一次,人物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展露出来了。袭人对黛玉的反感越来越明显了,黛玉把袭人倒是当成嫂子看,她俩一个是身居高处,因有平等思想而把低处的人看得一样高;一个是身在低处因攀爬心理严重而想把高处那个人踩下去)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一定宝玉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黛玉与宝玉也有差距,她不知道宝玉喜欢她是因为她与他的人生观相近,却怀疑小巧玩物能撮合,看来她还没彻底理解宝玉。也可能是因为她太在乎宝玉,又没有人为她做主,天天为此思虑、担心,才有风声鹤唳之感。黛玉上回还想着宝玉既然不在乎“金玉良缘”,就不应该一提到这个就恼火。现在,她又这样怀疑,倘若宝玉之前不恼火,她不得更生气?)。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宝黛爱情这下基本明朗化了。黛玉的心思真可谓细腻,作者的手法真可谓高超,所喜、所惊、所叹、所悲者皆是不得不喜、不得不惊、不得不叹、不得不悲的理由,说明曹公对自己的人物把握得很精准。特别是所叹部分,她仍然担心知己会被金玉之说冲击,是高格调与世俗浅见的矛盾统一体,这样的人物形象才真实。奈我薄命何!不仅黛玉要哭,读者也都心头一颤,眼睛一酸)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宝玉的动作发自内心,情感也发自内心,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对宝黛爱情的递进起到重要作用)。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这说明在礼节上黛玉受封建思想——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这是她比宝玉的反抗精神缺一点儿力度的表现)”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黛玉对宝玉试之以假的次数过多,把真情藏得过深,也是她生性多疑的又一证据)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黛玉刚才还在躲着宝玉,保持距离,现在说出真情的话,做出真情的动作,真是忘情了)。【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你放心”是宝玉因对黛玉有最深刻的理解才说出来的。此时黛玉还想遮掩,或者说黛玉想趁机详细听一听宝玉的解释,求得最明确的答案吧)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宝玉在说如果他不能理解黛玉对未来不放心这层意思,那他就是愚拙的,理当黛玉天天生他的气)。”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种推己及人、又把二人的心思和而为一的分析说理深深感动了黛玉,情之深、爱之切是再不要语言描述了。所以最后宝玉还要和黛玉说一句话,黛玉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得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鬼使神差,一次大胆的表白又搞错了对象,成为日后袭人告状的证据,加剧了王夫人对黛玉的反感,宝黛真是命里无缘啊。这种情况理之必无,却事之必有,再次说明曹公匠心独运)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在当时自由恋爱是不才之事,是祸害,倘若宝黛在婚前发生了关系又没有遮盖住,袭人将首当其冲地受到处罚。袭人站在她的角度,想维护她自己的利益,当然要想办法处治,这是可以理解的)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宝钗估计是在提醒袭人,要多关注宝玉,把他从没经纬的现状中拉回来),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呢,你说说罢。”】(宝钗已经开始关心宝玉了,既关心他的思想,也关心他的生活)。
宝钗因又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用“家”这个字表明宝钗已经认可袭人了)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向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借宝钗的口道出了湘云的困境。像这样的方法《红楼梦》里有很多)。【为什么】(按现代汉语习惯,这三个字可以省略)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湘云与宝钗地位差不多,和她说这些体己话她觉得没啥,但是若和袭人说她就会感觉到难堪了。所以宝钗知道实情,袭人却不知道,曹公在这么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她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她了。”宝钗道:“上次她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宝钗还是只重物,不重情。宝玉只是给袭人更多机会罢了,岂是只看好她的针线)袭人道:“哪里哄得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着急,我替你做些如何?”】(宝钗开始行动了,袭人恐怕还没有看穿她的心思呢)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去。”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儿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只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袭人的感受是不觉流下泪来,与她的地位相符;宝钗听了没有悲戚,首先想到的是安慰王夫人,这也与她的思想一致:她们的表现各具独特的思想烙印,毫无雷同之笔)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子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子里来,可看见你宝兄弟么?”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王夫人点头半向,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宝钗可真是个冷酷的人啊!尽能先下断语王夫人是个慈善人,把残酷的死亡描述为憨玩,当是春游啊?失脚掉下去的,即便是自杀也是个糊涂人,别人的命在她那里一钱不值,可以肯定即便是袭人死了她也会是这么个态度。当宝玉出家不归她要守寡的时候她会不会想宝玉是失脚走迷了的?也是个糊涂人?王夫人虽然冷,犹有一点温情,到宝钗那里几两银子就买断主仆之情了。通观全书,这是宝钗最令人愤恨的地方,她不惜冷漠金钏的生命来安慰王夫人,这是在走上层路线了,她要给王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从而战胜宝黛私人感情,争取到荣国府二奶奶的地位)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按常理,准备过生日的礼物应该在生日之前,现在既然提到这两套衣服是给黛玉的,黛玉的生日就该在端午之后,大约五、六、七月之间,可后面第六十二回说袭人与黛玉是同一天过生,是二月十二,就矛盾了,白璧微瑕)。【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王夫人已经对黛玉有看法了,这无意间给宝钗一个暗示),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给去人妆裹,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黛玉做不到的宝钗偏偏做到了,还说她不计较,解决了王夫人的一大难题,并显示了她的大度来。这一次就能给王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数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与黛玉给袭人喊嫂子相比,宝钗发现金钏因宝玉而死却装着不知道,这里面的思想境界不能同日而语。黛玉能自然地接受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那是当时时代环境所致,算是阳光的;宝钗对宝玉“拈花惹草”视而不见,她不是不厌恶,而是深藏起来,不能让这些事影响她在王夫人面前的形象,这就比较阴暗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她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