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宝玉祭金钏儿,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了解她的黛玉猜到了,所以就借戏评论,告诉宝玉,“天下的水总归一源”,哪里的水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里祭奠,只要心意尽到了就好,何必跑那么大老远的路。宝钗不答,是因为她不解黛玉的意思。宝玉要给凤姐敬酒,是想消除尴尬局面)。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在贾府中,年轻的丫头都是伺候主人的,地位较高。当她们年纪大了,要么收为妾室,要么配人。配人的地位立即一落千丈。个别妇人还能管事,如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不管事的都沉寂了),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她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凤姐各说各的话,都想压在别人上头,尤氏内心深处也不是老实巴交的人)【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庚辰双行夹批: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敬酒顺序符合各人地位尊卑,过程详略得当。到鸳鸯敬酒的时候多了个细节:凤姐力辞,鸳鸯力劝,使文章张弛有度,也符合生活逻辑:凤姐的确喝多了,鸳鸯的地位和前面的人比起来的确稍低些,所以凤姐才力辞;别人敬的酒凤姐都喝了,唯独她敬的不被接受,鸳鸯脸上的确不好看,平时她又受人看重,所以才力劝)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
【然后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由极乐到极悲的转换就在这几句话里,特别自然)。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磕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贾府里的人没一个是愚笨的,这个小丫头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编出理由如此充分的瞎话,智商不低)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又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的毒手可见一斑。平儿表面上提醒凤姐,其实是为小丫头着想,避免再次受到重掌)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她跑什么。她再不说,把嘴撕烂了她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小丫头对贾琏还算忠心,最后是迫于无奈才卖了他,看来贾琏还有几个心腹),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用烙铁烙嘴虽然没有做到,用簪子戳嘴已成事实,这凸显了凤姐的毒辣),唬得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地位底下的人如果卷进这个漩涡,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倒霉的命运,谁会为你打掩护,两边都要挨打)【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平儿劝解,具有菩萨心肠,这是一例),叫她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贾琏送给鲍二家的礼物很有趣,都是成双的,也算有情谊了)。她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像小厮一样,有大门的,有二门的。这个丫头应该比第一个丫头体面些,她更接近内房,所以凤姐才能叫出她的名字)。【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索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同样是眼线,两个丫头表现不同,一个忠心耿耿,一个见风使舵。但结果差不多,都挨了重重一巴掌,反水者也没有好下场)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妇人与贾琏一唱一和,好像平儿真有委屈、在他面前抱怨过一样,怪不得凤姐生平儿的气)。
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刚才贾琏说平儿有怨言,所以凤姐如是说)!”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做得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平儿怕凤姐,但更怕贾琏,这是封建夫权制的结果)。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乐极生悲,自然之理,这里两个人的表现就预示了贾府一大家族的命运)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凤姐有心计,想占全理就不能太泼,这也是男尊女卑思想的结果。下文贾母的话就透露出这层意思: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如果女人反应多度就不对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庚辰双行夹批:瞧他称呼。这一称呼就显得她平时对贾琏是多么尊敬的一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凤姐瞎话连篇,撒娇卖萌,也是口齿伶俐的表现)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
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素日疼他们】(奶奶疼孙子肯定胜过疼孙媳妇,所以,贾琏在荣国府管事,凤姐管事也是托贾琏的福),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得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得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贾琏的形态、心态都刻画得形象生动:先提着剑,能感受到他的怒气;逞强地闹,心里已经怯了一半;乜斜着眼,露出撒娇之气;涎言涎语,更是撒娇;趔趄着脚,没有取胜,便装着醉酒的样子。尤其是“乜斜着眼”“涎言涎语”“趔趄着脚”这几个动作滑稽之至,不知曹公如何想来,亦不知演员如何演得出)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男权世界的真实心态,贾母年轻时贾代善也必定如此干过。所以她不骂贾琏,反倒说起凤姐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也别要过去臊着他。”】(孙媳和孙子比起来,孙子更重要,不知凤姐是否能感受到)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得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尤氏坚持真理,这是发自内心的正义感,很难得)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丫头替她赔不是。今儿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主仆之间,贾母又护着凤姐)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她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也认为凤姐打平儿属于正常,连平儿自己听了贾母的话都觉得脸上有光,等级思想牢牢地扎在每个人的心中)。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