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此时应该在三月底四月初)。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们的丫头们呢】(黛玉和宝钗的最大区别就是不以钱财为意,自然也就不以权势为意。没见过她有心巴结贾母一次,而宝钗则多次拣贾母爱听的戏点、爱吃的菜下单。待下人的态度也迥然不同,黛玉把丫鬟当人看,宝钗对下人却冷若冰霜)。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哪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她吃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小红最近心病太重,连佳蕙都感觉到了。她说让小红吃黛玉的药有两种原因,一是她认为小红病了,身子弱,得吃药;二是她觉得只要小红要,黛玉一定会给的,这是对黛玉的间接肯定。最高明的地方是通过佳蕙的眼睛写出了小红的内心世界,她是想贾芸成了相思病)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16岁的姑娘,懂得爱情,又有追求的对象,却难以启齿,这就是她的心事。同时,她在怡红院很尴尬,只做粗活,其他丫头都欺负她,她也想成为有体面的大丫头,能倒茶递水,给主子传个话,还能多领月钱,这也是她的心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个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曹公又在借力发力,通过佳蕙的语言把袭人的为人处世——殷勤小心——强化一番。同时又指出她地位的牢固——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晴雯没有老子娘,其他的应该都有。隐隐感觉到贾府对待下人是很宽厚的,几代都在这里生活,好像不是奴才了,而是稳定的工作人员。赖嬷嬷家就是直接例证,很多人死都不愿离开也是例证)。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小红眼光看得远,知道迟早会散了,所以提前打主意,找贾门正经八百的公子贾芸做对象,也算是既有自知之明,又有谋略了。甲戌眉批:“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合理推测,小红、茜雪后来在贾府罹难的时候帮过宝玉)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这里说话的内容、跑的动作、在窗外回答的随意性都极符合“未留头”小孩儿的特征,作者的手法真是高明)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一掷一找两个动作透露出小红的无奈。掷下是真不想干,得不到好处,干着没意思;找笔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想使唤佳蕙却使唤不动,间接表现了小红在怡红院的地位卑微,又把佳蕙的形象深化一层——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红玉道:“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应该是宝玉让李嬷嬷找贾芸,李嬷嬷虽然退休了,但住的地方并不远,还在贾府大院)。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小红本是极希望贾芸进来,嘴上却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自己肯定想陪贾芸进来,却让李嬷嬷陪他走。站着出神就是在思考这些吧,很有心机)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桥上应该有房子),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来。【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上回借贾政游大观园把怡红院室内的陈设讲得清清楚楚,这里借贾芸的眼睛又把院子里的布局写得明明白白,同样是环境描写,不是拿着姿势一本正经地写,而是在不经意间完成,显得极其自然。这种手法值得借鉴)。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口语不准确,应该是两个月不到。但这符合生活真实)!”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镜子反射造成的,其实是一人)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卑微的人见尊贵的人就是这样),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著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日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贾芸把他妈的意思都表达了,表示他一家人都非常关心宝玉的健康,很会巴结人)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这个长相至少出现4次了,可以省去),穿著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天,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贾芸是有心计的人,知道这是混世道的关键)。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宝玉是经常到府外走动的,又能看出贾芸与宝玉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只能说“散话”,所以后来没见宝玉亲热贾芸,那是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他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有情人心有灵犀,小红料定坠儿要陪贾芸走两趟路,所以专门和坠儿强调手帕丢了,让坠儿帮忙找,还要感谢;贾芸知道小红的心思,就故意和坠儿聊手帕,这样,坠儿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他们的红娘了)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宝玉与袭人说情话这还是第一次)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一歪一斜、漫无目的地走,用词极为准确)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调弄一回小雀,看一回金鱼,这都是典型的无聊表现。两处“一回”千万不可少,少了就表现不出内心无聊的状态了)。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贾兰矫健的姿态与宝玉慵懒的体态形成鲜明对比,“追”字功不可没),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著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贾兰是标准的封建家族的继承人,因为他追求与宝玉、贾环都不一样,所以他在独自行动)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这是潜藏在骨髓里的意识引导他来到了潇湘馆。所见都是竹叶——凤尾森森,耳闻飒飒之声——龙吟细细,好幽深清雅的所在),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怀春,情动于衷而形于言,恰好被宝玉听见了,安排得有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黛玉恨不得天天和宝玉在一起,所以立马起来,生怕失去了一次机会)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女孩子此刻的形象定能让男子浮想联翩),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外头听了村话来,印证了宝玉经常外出,三教九流估计都见过)【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往外就走是装出要告状的样子,其实是不会的,夜里黛玉被晴雯挡在门外时黛玉就想到宝玉可能因为她要告状而生气了)。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突然截断,避免了黛玉恸哭,宝玉苦求,最后和好如初的陈套)。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此处几段文字有几个意外,是曹公善设悬念的例证:先是黛玉装睡,忽然又做起来,让人想不到,这突出了黛玉非常期待与宝玉独处的机会;宝玉忘情地说一句情话,黛玉又大怒起来,也算悬念,这极符合黛玉脆弱、多疑、善变的内心世界;此时袭人来叫,说贾政找他,让黛玉为他提心吊胆;不想却是薛蟠的闹剧,真可谓一个悬念接一个悬念,情节变化之大让人的眼睛应接不暇)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看时,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问说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只有薛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烟茗道:“【反叛肏的】(宝玉一般不爆粗口),还跪著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记住这个日子,围绕它发生了一些列事件)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薛蟠懂礼节,又是一例)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宝玉对钱财不在意,与薛蟠总花家长的钱完全不同,无意间形成对比)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薛蟠不学无术,不需要特地说明,让他自己表演,一句话就暴露了,巧妙)。真真好得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宝玉无所顾忌,别人不敢说真话,故意给薛蟠找台阶。地位不同的人表现就不同,这几句话把宝玉以外的一批人都给挖苦了,语言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这是豪爽人的特有表现)。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庚辰眉批: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按照曹公一贯草蛇灰线的手法,这里冯紫英打了仇都尉的儿子应该为后文仇都尉报复贾府做预伏,不然这句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仇都尉又是如何报复贾府的呢,就是在这里被抄家的时候他做了急先锋)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五月初三是薛蟠生日,今天聚会应该在生日之前,宝玉脸被烫,又得病,三十三天才好,说明他烫脸的那一天应该是三月里,这里的初三四应该是四月,那时宝玉还在病重着呢,怎么能到沈世兄家呢?要么四月是闰月),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这又是个闷葫芦,到底是什么大不幸中的大幸?或许就是他豪侠性格的体现,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大话罢了)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制造悬念,小说的常用手法。让冯紫英风风火火地来,匆匆忙忙地走,本身就是豪侠人物的特征)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她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