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宝玉的情、痴、憨被这一哭展现尽了),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宝玉这是厌倦人事啊,自己不想在这污浊的世间待下去,死后也不想留行迹,是日后出家的征兆。上文茗烟说万儿的娘梦见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宝玉沉思,就说明他已经感知到了这种富贵生活、热闹场面不会太长久,所以他不看富贵的戏文,不歧视贫贱之人,这也是他平等主义思想的体现)。”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借袭人之口说出宝玉的话,显得更加真切,补了前文空白,叙事方式也更加灵活)。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宝玉所见的僧道大多是静虚、圆信之流,是披着袈裟的名利之人,所以他毁僧谤道)。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一句话又补写了宝玉这两个嗜好:爱吃胭脂,爱红色衣服)。”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袭人料定自己有那个福气了,但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所以说没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这是元春省亲那一夜的事。别人巴不得如此,黛玉却透露出不屑的意思,说明她也不喜欢名利富贵,与宝钗完全不同。还记得宝钗当时说过一句话:“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羡慕之情全部写在了脸上),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这句话说明能与宝玉心灵相通的只有黛玉)。”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黛玉很满意这句话):“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这句话说得太露骨,他不可能不知道同床共枕的意思,这是在直白地示爱。通部小说里黛玉只有这一次说粗话——放屁,说明她尽管爱宝玉,但很懂得分寸,绝不让自己的行为有半点污点。所以,她死的时候才能坦然地说:“我的身体是干净的。”)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与上面袭人说他吃人胭脂照应,也表现了黛玉与他的亲昵之状)。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黛玉不光对宝玉亲密,而且理解宝玉吃胭脂膏子的行为,还提醒他不要留下证据。看来黛玉是知道宝玉对女孩子的情是纯洁的。庚辰双行夹批: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这样的话别人再没有谁和他说过,怎不让宝玉视她为知己),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庚辰双行夹批:却像似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辰侧批:口头语,指在春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庚辰双行夹批:“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黛玉嫉妒了,从此嫉妒了好几年,终究没敌过会事儿的宝钗)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这个动作把宝黛二人两小无猜之情写得生动具体。无论多么细微的琐事,到了曹雪芹的笔下就那么兴味盎然,百读不厌)。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二人相比,黛玉的聪明胜宝玉一筹),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还是这解不开的心结,可恨的是黛玉担心什么最后就来什么)?”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这个动作多么熟悉,上学时中午在教室午休,男女同学在一处,女孩儿就喜欢这样子,是想保持距离的意思)。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得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以黛玉的聪慧,从这“黛山”“林子洞”就已经能判断出他是胡诌的了。之所以听下去,也是想和宝玉多说会儿话)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此处不是闲言,结合曹公所刻画的每一个尼姑道士可知,他非常厌恶这些披着袈裟道袍却时刻想着钱财的贪婪之人。庙里的米最多,那都是他们欺骗来的,老百姓家大都缺衣少食)。’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感觉耗子点兵的场面就在目前)老耗并众耗见它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年小身弱”“口齿伶俐”“机谋深远”,的是黛玉写照)。此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它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前有试才题对额,此有耗子偷香芋,宝玉之机智聪慧尽在其中)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宝钗的话人称代词有变化,开始是“他”,后来是“你”,说明她说话的对象在改变,从文字就能想象出宝钗一会儿面向黛玉,一会儿面向宝玉,轻柔舒缓的动态来)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