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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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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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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楼》连载

第九章 夭亡者与守灵人

河套农村里有个古老的乡俗:人死在外面,死尸是不准回村的。怕给村人带来厄运……

桐树圪梁的秀梅开小拖拉机到县种子站拉麦种,回来时翻入路壕当场毙命。父母兄妹闻讯赶来,出事地点立刻冲起一片哭嚎声。随车同去拉麦种的牛二和队长刘春火速赶到镇子上买了口棺材,秀梅妈伏在秀梅身上没命地嚎啕,咋也不让入殓。人们好歹拉扯开秀梅妈,才将死者装入棺内。围观的人们帮忙将拖拉机扶起,车却没砸坏,只是转向拉杆开了。牛二没费事就把拖拉机弄好了。刘春开过几天大拖拉机,棺木抬上车后,他主动登上驾驶座小心翼翼地向回开。一路上哭声动地,惊落路旁多少同情者的泪花。父母疼闺女不过,本想将灵柩拉回自家院内祭奠几日,然后再出殡送入乱坟湾安事。怎杂老乡俗破不得,灵柩还在一里之外的大路上晃荡时,村口便早早地堵上了障碍物并燃起了驱邪的大火。刘春便只好驾着车拐向便道往村后的乱坟湾驶去。秀梅父母早已哭不出声了,盯着棺木发着痴。秀梅的一弟一妹仍在高一声低声地哭着,揪心挖肝,催人泪下。

牛二双手扶着棺木,哭丧着脸立在那里动不动,两只眼睛呆滞无神,象僵硬了似的。

二灵柩停进乱坟湾之后,主家便去请阴阳看日子。阴阳翻开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书瞅了瞅说:“秀梅活着时厉害,命硬,现在又死在墓虎①日子上,草率不得,七日后的正响午时方可下葬。”匆匆几分钟挣了伍拾块。主家为了死者能安息,或者也为了活着的安然,花些钱也不觉得心疼。

灵柩在下葬之前需要有人守灵,来表达亲人对死者的哀思和悼念之情,二来防备野狗之类叼走祭物。秀梅此事本是白头送黑头,父母几次死去活来,自然不能守灵,弟妹都太小,而且几个本家一听乱坟湾脸就变色,更何况秀梅是小口天亡。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出钱雇村里唯一敢在乱坟湾里睡觉的牛二去守灵。其实牛二已经充当了守灵这-角色。打从灵柩拉进乱坟湾那阵起,他就一刻也没离开过。秀梅的二爹代表主家找牛二商量时,他没推辞一声便点头应允。主家主动提出每夜给他叁拾块钱,他却动气地摆开了手。过去牛二碰上这等事,要和主家较个真咬个响,少了还不干,可这次....谁也不能理解牛二此时的心境,他悲痛的程度并不亚于秀梅的父母。整整一天,他没离开秀梅的左右,痴呆呆地没说过句话.……

天黑时,主家打发人给牛二送上了饭菜和烟酒,顺便捎上了许多供献②。牛二先在灵前摆好了供献,插上三柱香,烧上纸线,口中喃喃念道:“秀梅寻钱来!秀梅寻钱来!”而后他对着灵柩敬酒三杯,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牛二在灵前裁起两根杆,挂上了预备好的灯笼。灯光闪烁随风插曳,他望着灯笼心里似乎得到一丝安慰。据说夜里灵前不点灯,死魂会害怕的。牛二又在灵前笼起一堆算火,面对灵枢盘腿而坐。他嚼着酱牛肉灌着闷酒,不时地向亡灵敬酒。他使劲地吸烟,一支接一支,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在夜幕中抖颤。他的脸痛苦地抽扭着,眼神发直地盯着棺木,仿佛要从那里找出什么似的。周围黑得可怕,偶尔传来夜猫子的怪叫声。他不怕,大概原本就不晓得怕是什么感觉。他生得五大三粗,脑袋更出奇地大,还有一张厚厚的嘴唇,笑起来有股子十足的憨相。这副丑陋的模样曾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早年父母原是省城里的干部,后因说错了话被开除下放到桐树圪梁。年老多病的父母再也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到了桐树圪梁的第二年便先后饮恨黄泉。牛二原是知书达理之人,由于父母突然双双逝去精神上受到了严重挫伤,从此变得蔫蔫乎乎,沉默寡言。后来他父母的问题得以平反,上级给牛家安排了三个工作指标,恢复了他们全家的城市户口,哥嫂见他蔫蔫乎乎的,便趁机偷梁换柱,将嫂子的兄弟顶替了他的工作指标和城市户口。他们搬迁城里去了,只留下牛二呆在桐树圪梁。他心里明白哥嫂的诡计,但他不以为然。村后那乱坟湾里长眠着两位老人,他不想丢下他们到那遇远的大城市里去。

牛二已是桐树圪梁人们眼里不可疏漏的人物,他吃苦肯干,喜欢帮助人,偶尔遇上看不惯的事也好打抱不平。他一个人种四亩地很松闲因而村里人争着雇用他。可有一样,他不论给谁干都得有适当的报酬,否则不干。然而这次守灵可非同往常,不但村里人奇怪,就连秀梅家的人也莫明其妙。

夜空象一口黑锅覃住了乱坟湾,夜猫子立在附近的坟头上怪叫,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阴森。牛二虽说不怕心里却烦,他起身惊飞了夜猫子,甩出两声昨骂。

牛二胆子大,绰号“虎胆牛”,那是由次打赌赢来的。那年老光棍曹云暴病死于野外,灵柩停进了乱坟湾。曹云是五保户,自然也就无人给他守灵。那天夜里村里一伙后生聚到-起百无聊赖地东拉西扯,想喝酒又没人拿出钱来,恰巧牛二到来。他给死鬼曹云剃头穿衣服,照老黄历挣了叁拾块钱是人所共知的,于是被几个后生谋算上了。可他们都晓得牛二看上去憨,脾气却很倔,讨他的便宜并不容易。刘春正好在场(当时他还没当队长),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又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于是有人生出一计,撺掇刘春和牛二打赌,赌注下在死鬼曹云身上。刘春馋酒早已心急如焚,便对牛二说:“牛二哥,人人都夸你胆子大,我却不服。今天咱弟兄俩比试比试,谁输了请大伙儿喝顿酒,多了不用,就叁拾块,咋样?”

“怕你个球?”牛二被激怒。

“那好,你敢把死鬼曹云背出乱坟湾送进小庙算你赢,否则你为输。”刘春暗想,我半路做鬼还吓不跑你?

“谁干那种缺德事。”牛二气愤地说。

“那有啥?背出来还送回去嘛。”

“行,你背出来,我往回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春兴奋地叫道。

于是一伙后生哄闹着涌出队房。刘春招呼大家到小庙去等着他为他作证,而后回身直奔村后的乱坟湾。那群后生嘴说作证,心里都有些胆寒,跨躇之时,牛二却不见了踪影。

刘春甩着大步进了乱坟湾,摸黑找到了曹云的棺木。他利索地掀掉棺盖拖起死尸甩到背上,大踏步就向村西的小庙奔去。没出十步他忽听背上的死尸喘了口粗气。刘春以为自已心里犯疑,便高声说道:“活人还怕你个死人?”

背上的死尸却嘟囔道:“死人还怕你个活人?”

“忽通”一声,刘春抛下死尸没了命似的向村里奔逃。他吓得魂飞魄散,两眼打颤浑身发软,没跑多远便一头栽倒了。

牛二被刘春摔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才爬起身来。他返身回去将曹云的死尸重新放进棺木后,回小庙的半路上不料碰上昏死过去的刘春。他后悔不该这等恶作剧,险些出了人命,便背起刘春送进了公社医院……牛二从此出了名,“虎胆牛”的绰号由此而来。

篝火忽明忽暗映着牛二黑红色的脸膛,他不时地泄上两口苦酒,心里默想着秀梅。秀梅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闺女,那双迷人的眼睛让他魂不守舍,美梦连翔。他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爱上了秀梅,同时也知道自个儿与秀梅极不相配。他心里爱得要命,却不敢冒然求爱。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看人家时总爱拿秀梅做比较,因此一个个都吹了。

他爱秀梅,更同情和可怜她。

秀梅终年二十七岁,属羊的。老百姓中有个迷信说法:女人属羊家破人亡。另说:女人属羊一辈子爬床③。在河套农村里一但有人家生下属羊的闺女时,不是小说一岁,便是大说一岁,总不愿让人家知道自家的闺女是属羊的。秀梅因是属羊的,谈过两个对象都拉倒了。然而年轻人大多是不信邪,主动求婚者不乏其人。后来她和本村的小虎相爱了,不久又订了婚。在这以前,牛二的眼睛时时在注视着秀梅,是那么着迷,是那么贪婪,可始终没有勇气主动进攻,待到秀梅和小虎实实在在地订婚的那一天,他才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他恨自己无能,他诅咒自已这副丑陋的模样。

牛二眼巴巴地看着秀梅出嫁了。可秀梅也真命苦,她正月里过门,二月底队里小麦种下地,庆功会上小虎狂欢狂饮,不幸饮酒过最中毒身亡。秀梅如雷轰顶当场死过几回。这下可好,秀梅确是成了主家破人亡的丧门星了。整个桐树圪梁轰地一下炸开了。伤佛这就是铁的事实,让天下人不信也得信。人们对她敬而远之,秀梅气得哭笑不得。她恨老天爷不公道,恨人们冤枉她。可她恨又管什么用呢?婆家这下慌了手脚,再加上街坊邻居的指指戳戳,直吓得公婆魂不附体,不等小虎过了头七便把秀梅赶回了娘家。

秀梅虽不相信那些无依无据的鬼话,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幸遭遇和苦命。大约过了一年多,又开始有上门求婚的了。可不是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绿夫,就是比他大十多岁的光棍,搅得她啼笑皆非。她从此心灰意冷了,绝望了,发誓一辈子不再嫁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牛二下了决心,至少也要弄明秀梅爱不爱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见秀梅一面,奇怪的是每当他站在秀梅面前时胆子就一下变小了,不知如何说才对。只有那双真挚而深情的目光才能代替他的情感。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那年,秀梅是桐树圪梁第一个张闹着买小四轮拖拉机的。她决心忘却烦恼的过去,振作精神凭自己的才干大干一番事业,用劳动充实孤苦的生活。然而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一台小四轮拖拉机连拖斗需要伍仟多元。信用社根据秀梅家的收益情况只贷给了两千伍佰元,她到处抓借了些还不上四千元。秀梅急得团团转,手里握着农机公司的据货单心息如焚。

这天夜里牛二约她到村头的桐树下会面,秀梅敏感地猜测牛二一定要向她求婚。尽管她发暂再不嫁人,可她毕竟是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女人,对生活还充满着希望和热情。从打真正发现牛二那双眼神开始,她的心就动了,似乎刚刚察觉他的憨实和可爱。她本想独身干上几年再考虑嫁人的事(仅仅是牛二),但又怕由此而永远失去。本不想这么快就和他约会,又怕伤了老实人的自尊心。她怀着犹犹豫豫忐忑不安的心情来见牛二。

一轮圆月挂上村东头树梢,如水的月光里站着他们俩的身影。

“给你。”牛二将一个红纸包递在秀梅面前,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甚啦?”秀梅不解地望着他。

“自个儿看一下不是知道了?”

秀梅迟疑一下伸手接了过来,纸包还没完全打开,她的心便哗下子明白了。一股感激的潮水从心头涌起,在胸间奔突流淌.....她将红纸包慢慢包住,双手捧着贴在狂跳的胸口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秀梅,你咋了?”牛二一急竟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秀梅的手。

两人面对着面,久久地彼此端详.....

“是多少?”秀梅轻轻地问。

“一千伍佰块。”

“噢,哪来这么多?”她惊奇地凝望着他。

“攒的,整整十年的血汗。”

“吃不舍得,穿不舍得,这又何必呢?”

“养成习惯了。”牛二说罢嘿嘿地笑了。

“是借给我?还是……”秀梅用火一样的目光盯着他问。

牛二突然胆怯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担心对方的回答会令他失望。他憋了半天才说:“归你了,我留它没甚用项。”

“咋,不打算娶亲了?”秀梅含情脉脉地说着,端详着他的面部表情。

“娶亲?”牛二被两个字诱发着,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急切地说:“秀梅,你愿意吗?”

秀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头扎进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把多少年郁积在心头的忧愁和苦闷一下子全部发泄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扑灭一盏灯笼,吹落牛二两颗冰冷的泪球。唉!这简直象梦幻。他叹着气起身将灭了的灯笼重新点燃,晃晃悠悠地回到原地提起酒瓶又扬了一次脖子。半斤酒下肚后,他的脑袋开始发胀,感情激动起来。他失声哭道:“秀梅呀,你好命苦,为什么丢下我自个儿走呢?”他象孩子似的沉痛地哭诉着。

牛二哭着哭着,忽然听到身后也响起了哭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秀梅父母不知何时来到灵前。秀梅妈悲痛地嚎陶着,双手在沙地土不住地刨着坑,秀梅大④低声抽泣,鼻涕也流了出来。

牛二目睹着眼前这一幕,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止住了哭声。什么他妈的乡俗?亲骨肉死了,却不能在自家院内象所有死在炕头上的死者那样去祭奠,而是被抛到这鬼魂出没的乱坟湾里,真可悲!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有几个能疼得过去,为什么要让这可怜的父母摸着黑上乱坟湾里来哭灵,这成何道理?况且秀梅是为全村人去拉麦种出事的!

牛二想到此,“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妈的,我倒要看看这个乡俗破得破不得?”他借着酒劲丢下两个正在哭嚎的老人掉头奔向村子。常言道:酒壮英雄胆。确实不假,酒一喝多了,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不敢干的事也敢干,胆小的变得胆大,胆大的便敢闹事。

牛二赶着秀梅家的骡子车,领着秀梅的弟弟返回来了。秀梅大惊得张口结舌,急急地劝阻道:

“孩子,不能胡来!”

“大叔,别怕,我顶着。”牛二说的干脆果断,没有一点儿退步的余地。

“那.....闹出事来可咋办?”

“谁敢阻拦?看谁敢!。”牛二愤愤地说着已经将骡子车靠近了棺木。

“往回拉。孩子我们母子帮你装。”秀梅妈气哼哼地说,唬得秀梅大闭上嘴发怔,不再住声.

四人费了好大劲才将灵柩抬上车,待回到村里时已是下半夜了.天亮时,秀梅的灵柩已经在她家院里搭起成,冲天纸迎风抖动,发出了哗哗啦啦扯人心肺的声响.

牛二象座铁塔似的立在灵前,腰缠黑色孝布,脸被酒精烧得发紫。他的两眼充满血色,头发蓬乱,活似凶神一般,令人望而却步。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呼开来,整个村庄顿时慌乱不堪。有人撞开队长刘春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反映着这一伤风败俗的事件。刘春也生了气,趿拉了一双鞋就往外走。他身后哗地便跟上一群人,象去讨伐似的直奔秀梅家来。秀梅大一见事情闹大,慌忙迎上前向众乡亲们叩头赔不是。但他身子跪下半截却被牛二一把提拎起来。“刘队长,你是领乡亲们来分麦种的吧!那麦种里可有人的良心?”牛二不无嘲讽地顺手指着拖拉机上还未来得及分划的麦种,对刘春以及他身后的一群人大声说。“不……我是说这死人……”“噢,事是我干的,不关主家的事,有话朝我说吧。”牛二口气大得能冲倒一片人。秀梅大胆怯地拉着牛二的衣襟低声说:“说话和气点儿,省得……”“怕甚么?这不是过去那些年了,如今你有你的地,吃个人穿自己,如数交税纳粮,无理的不做反胃的不吃,怕个球?咱又没犯法!”牛二甩出这么一串跌地有声的言辞,象个把门将军似的挺立在棺木旁。“牛二哥,这……不好吧?”刘春的口气显然软了下来,但他又不得不过问上几句,也好下台。“人已经死了,还图什么好?”众人旺然,一时冷场。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一见这令人心酸的场面,好多人52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抹着泪离去了,有的还跪在灵前烧上几张纸。不甘罢休者只属少数,但他们却是些有威信说话有份量的人。他们在队长身后嘀咕说。“这样开了头,以后可怎么办?”“是呀,死人不回村是我们这里的老乡俗,死人只能往外拉,往村里拉可要给村里带进祸害的……”刘春听着耳旁这些话,又看了看牛二刀架脖子不肯回头的倔强相,一时很为难。后来他想事情这样闹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况且事情也不见得照人们咋呼的那样玄乎,便掉转头怏怏离去了。其余的人也便不催自散。牛二望着远去的人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前感到一阵昏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灵前的哭声正在高潮,撕碎了一个美好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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