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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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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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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楼》连载

第六十章 良心楼(五)

渐渐沥沥的小雨下了整整一夜,早晨还没有停的迹象。我草草洗把脸,提着伞走出门外又返回来。菊花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看我,像似审视。昨夜,我几乎一夜没合眼,让劳动大楼工地带来这多的倒霉事搅得烦透了顶,把妻子的存在也忘在了脑后。我拽过电话,看看表,拨通了那仁高娃的办公室。

“去医院吗?”我问。

“好吧,我在医院门口等你”那仁高娃的嗓音很响。

“是谁?”我放下电话时,菊花盯着我问。

“那仁高娃。”我毫不隐瞒地回答道。

“去医院做甚?刮宫?”妻子恶毒地说。

我的火呼呼地往上蹿,加重语气说:“对!你跟去看看咋样?”我说罢瞪了她一眼,掉头冲出家门,忘了开伞,冒着小雨踏着泥泞出了巷子走上大街。在街旁的商店中,我买了一网兜水果、麦乳精等营养品,朝医院走去。那仁高娃也提着一袋食品,站在大门的雨罩下等着我.

我俩走入病房的走廊,迎头与纪检委的杜书记相遇。杜书记是来看望刘昆的。我们与他聊了一会儿刘昆的病情,临分手前,他约我到他办公室一趟。我答应一会儿就去。显然,他要亲自了解一下我与刘昆之间的事。

见到刘昆我不禁大吃一惊。他面容枯萎,还有明显的浮肿,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多岁,脸上那片紫色伤疤也没了血色。

刘昆见我俩来看他,强撑着身子拉我坐到他的床头,苦笑着问长问短。

我抓住他干柴似的手,泪水在打转,强忍着没让跌落下来:“刘局长,真没想到,因为一处工程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别这么说,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实际上与工地没关系,你放心去干你的。”

“可是……”我想说工地被勒令停工了,但没说出口。我想他一定还不知道,若知道了,等于又往他心里捅把刀。

刘昆拉那仁高娃坐在床边,问:“小那,朝鲁开会还没回来哇?”

“快了,今天不回来,明天一定回来。”

刘昆有意岔开话题,我又何必再扳回。病人面前忌说心病,我不糊涂。

包工五年来,我结识不少科局级干部,而刘昆是我最敬佩的领导之一。他光明高落,正直无私,是党的优秀干部(我一向这么认为)。他脸上的伤疤是挖“内人党”留下的,批斗时他被剥得只留下一条裤衩,推在火炉旁烘烤,逼他招供。他眼前一黑向下倒去,左脸正好抵在烧红的炉壁上……他从学校调出后,在科级这个阶梯上徘徊了近二十个年头。用那仁高娃的话说:“他个性太强,脾气又倔。”今年元月他才调到劳动局当了一把手。一年还没坐到头,椅座便摇晃起来了,据说原任局长调走后,陈玉保四处拉关系送人情,想坐正。可县委把刘昆调来了。陈玉保认为刘昆抢了他的位子,暗中埋下了怨恨。工程承包给谁,成了他俩矛盾激化的导火索。

劳动大楼的基建任务还没下达,“十大工头”便纷纷活动开了。赵三当仁不让,他拚老命也不让当年全县最大一处工程从他手中溜掉。他利用陈玉保这个“铁亮”关系,上窜下跳。据说他还给刘昆许诺过甩“把子”,被刘昆数落一通。

工程款项下达后,刘昆主持了专门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有正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会计共七个人。

会议一开始,刘昆讲了讲工程的重要性,提醒大家格外重视,完了他说:“经过从十大工头中筛选,如今只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赵三,一个是汪林,这两人的设备和技术力量都不相上下,究意该承包给谁,希望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摆摆自个儿的理由和看法。”

陈玉保抢先发言,他说:“赵三是十大工头中实力最雄厚的,去年咱们的家属房是他给盖的,价格压得很低。他亏了,但不计较,为的就是今年这座楼房。熟人好用,我主张还用他。”

办公室里静得没一丝响动,大家闷头抽烟,烟雾萦缭着挤满了空间,瞅缝子往外溜。

办公室主任终于憋不住,他说:“赵三是给我们盖过家属房,可单位人私下都议论他,对他有看法,认为他不地道,弄虚作假,搞歪歪邪邪的事。大伙儿叫嚷得厉害,我不过代表群众说这么几句话。”

陈玉保吃惊地盯了办公室主任一眼,责问道:“你说这话可得负责,有根据吗?”

刘昆赶忙阻止说:“老陈,让人家讲嘛,谁有意见都可以讲出来嘛!”

“刘局长,赵三是我举荐的,用不用都可以,但不可以给人家扣屎盆子呀!”陈玉保不依不饶的样子,说完还又斜了主任一眼。

办公室主任有些火了,站起来说:“既然陈局长这么说,那我不妨直说吧!大伙儿恐怕都知道,去年他偷工减料,导致好几户人家的雨罩脱落。我家小儿子砸伤腿住了好长时间医院,差点儿送了命。直到现在还有几户人家的房顶漏雨,这是事实吧?”

“那是水泥失效,能怪工头吗?”陈玉保辩解地说.

“他完全可以不买失效水泥,这个责任他是推不掉的。”刘昆明显地站在办公室主任一边。

陈玉保抢白说:“刘局长那阵儿你还没来,不了解情况,咋能下这个结论?”

“我都细致地调查过了,五十万的承包工程不是一件小事,我得对国家的财产负责。我看过水泥标号的检验报告,那次事故完全是由于偷工减料造成的。还有合同上是松椽松檩,不知为什么变成桦椽桦檩。群众反映,我查实过。”

“那是因为建房价码压得太低,工地赔钱临时改变的。”陈玉保解释说。

“那合同咋不改?”办公室主任问。

刘昆接过话来说:“老陈,在这个局务会议上,我想说句对你负责的话,人们反映你和赵三关系特殊,工程承包给他,对你对单位都没好处,不妨你考虑一下。”

陈玉保有些坐不住了,他急忙说:“照你这么说,赵三和我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

“我没有这么想,只是提醒你认真考虑。”

“让我考虑甚?莫非我得了他的好处费?”

“陈局长,这事咱们下去再谈。今天咱们的重点是确定承包人。”刘昆平静地说。

“承包给谁也不能承包给汪林,汪林和你刘局长不是很近乎吗?”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过对他信任而已。”

办公室主任又一次站起来建议说:“我看大伙儿对赵三和汪林都比较了解,干脆举手表决吧!”

立刻有人赞同。举手表决的结果:五个人同意承包给汪林,两个同意承包给赵三。

我受宠若惊。刘昆冲破重重阻力把工程承包给我,完全是他对我的信任与偏爱。我不知如何报答他才好。按老皇历,五十万工程至少也得两万块的把子往外甩。然而对于刘昆这个人,我还有些惧怕,从来不敢冒失地提及这类事。合同签订后的当天夜里,我豁了出去,提着内装二十捆“大团结”的提包登门拜访。刘昆让妻子摆酒招待我。酒至酣处,我把提包放至刘昆面前。

“这是什么?”他大惑不解地望着我。

“两万块,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刘昆仿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弯下腰拉开拉锁。“腾”地一下,他像被毒蛇咬住一般,挣脱座位站起来,脸上那块伤疤痛苦地抽搐着,两眼充血,瞪着我,放射着血色般的凶光,嘴唇哆嗦了好半天,终于从喉咙管里冲出一串言辞。那言辞低沉而发闷,像一头被触怒了的野牛发出的压抑般的咆哮声:“你!你你!你把我刘昆当作什么人啦?亏你还是个作家,原来也搞这种可耻的勾当!你!你快快给我拿走,快!”他气得暴跳如雷,大有轰我出门的势头。我吓懵了,连连道歉,以致后来撒谎道:“刘局长,你息怒,听我说,如今有不少当权的这么干。我这是投石问路,看你是否也腐化堕落?现在明白了你的本质没变,我也就放心啦!”

刘昆似信非信,我费尽口舌,才把他安定住。从此我再也不敢提及这码事。端午节那天,我耍了个心眼,让常占林带了两瓶茅台酒,当节目礼物给他送去,又被他谢绝了。偏巧又迎头碰上了马云。常占林人老实,被马云绕弯一会儿便全给吐露出去了。马云能不告诉赵三?陈玉保能不知道?马云去年还在我工地时,包工头们就嚷嚷劳动局要盖大楼。当时马云还是我的领工组长,他对我说:“五十万工程至少也得甩两万把子!”他仿佛也领略了包工的奥秘。我不经意地回答道:“甩两万也未必能搞到手!”今天回想起来,无疑被他们当佐证了。赵三失去了五十万工程,除了恨我更恨刘昆,他勾结马云与陈玉保拧成一股绳,想搞垮刘昆更想挤垮我。这种迹象一开春就看得出来,不过那时只是背地里叨叨,如今可是真枪真刀地干上了。

刘昆问心无愧,可他性情耿直,一时接受不了别人的诬告。

望着病榻上的刘局长.我想起那仁高娃的话:“你是我介绍给他的,他出了事,我的良心过不去,你也不会好受的,我们要对他负责!”

我想到此,沉痛地对刘昆说:“刘局长,为了你的健康,我不想细说什么,但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刘昆苦笑着说:“说得对,‘文革'中给我戴了那么多帽子,最后都不是摘掉了嘛!汪林,你安心把工程搞好,按质按量完工,不必为我操心。”

那仁高娃说:“刘局长,我认为你是清白的,放宽心养病,相信县委会搞清一切问题的。”

我们要离开时,我说:“刘局长,身体是本钱,请多多保重。”

“放心吧,我是大灾大难中闯过来的。”刘昆说罢笑出了声,笑得凄楚,笑得做作。

走出医院大门时,那仁高娃问:“你俩之间到底有没有铜臭味儿?”

“有呀,一头香一头臭。”

“此话咋讲?”

于是我把送礼遭拒绝的全过程讲给她听。那仁高娃听后站下,那双我所熟悉的眼晴一下变得陌生起来。“咋从没听你说过?”

“你是纪检干部,说了让你心烦。”

“真想不到啊!我替你担心!”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包括给刘局长澄清问题。”

“你该马上找县委乔书记去。”

我冲她笑笑说:“我也这么想,而且打算邀请乔书记国庆节为我的楼房剪彩。”

“私人楼房剪彩,他会去吗?”

“我断定他会去的,因为我要把楼房命名为‘良心楼’。

“‘良心楼'?”她皱着眉好半天没有领悟。

雨还在哩哩啦啦地下着,满街雨伞晃动,像一棵棵硕大的蘑菇在风雨中飘摇。透过丝丝雨幕,我忽地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躲在街旁窥视着我们。是我妻子菊花。

“对不起!你先走吧,我有点私事。”我冲那仁高娃说罢,扭身向街旁走去。其实我是怕她遭遇难堪。妻子那双窥视我们的眼睛,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当街出丑。

我去了县委大院,找到了县委乔书记。乔书记早年当过教育局局长,我教书那些年就对他很熟。我详细谈了我与刘昆之间以及陈玉保等人的关系,和其中的种种纠葛。最后,我讲到关于“良心楼”的设想,并邀请他为“良心楼”剪彩。乔书记当场答应。

乔书记问我:“劳动大楼停工是什么原因?”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陈玉保勒令停的。”

“不管人的问题有多严重,工程还得抓紧完成,国庆节还要启用。”

“也许,陈玉保想借工地搞出些名堂来。”

“这事我催催他吧!你主动找县委反映问题是对的,党的政策一贯是重证据,不会冤枉好干部,也绝不允许干部违法乱纪。”

“我相信县委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说。

出了县委一拐弯去了纪检委。杜书记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还有盟里调查组的组长也在座。我把对乔书记说过的又向他们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完了,杜书记让我写个书面材料,并把了解情况的人名拉个单子。

雨还在下,工地停了工。我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干,邀傅金柱和常占林一起去“河套饭店”吃喝了一顿,也算是对他俩的慰劳。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我们三个稀哩糊涂喝个没完没了,天黑时雨住了,我们才东倒西歪地走出饭店。途经我的楼房工地时,我进楼里转了一圈儿,许师傅用手电晃着我的眼,说你咋还不回家。我没回答他,下楼钻进工棚,在他的木板铺上倒头便睡。我哪里知道,妻子正在家里为我酿造着一场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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