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年当中,翠花遭到了比他更大的不幸。冬天,翠花和丈夫宝财赶着骡子车往地里拉沙土,沙丘上掏空了的冻圪塄突然倒坍,眼看翠花就要被冻圪塄压在底下,紧急中宝财冲上去,把翠花推开,自己却被冻土块拌倒,一块磨盘大的冻圪塄砸下来,压住了他的下半身。他当即昏死过去,不省人事,后经送县医院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成了废人。这一年多的日子,翠花就跟这个彼此间无什么爱情可言的废人过日子。宝财是为救她而受伤,且成为残废,算她的恩人,她把他当成恩人厮守着,侍候着。宝财有个年迈多病的母亲,有个傻弟弟,全家四口人,承包二十多亩土地,一副重担全落在了翠花身上。由于过度操劳,仅半年多天气,年轻女子的鲜活细嫩的面皮不见了,水灵灵的眼睛像是干枯了,身子也由丰腴变得渐渐骨瘦如柴。
春林暗自同情她,可怜她,由于深爱着她,所以常常暗中帮她干些苦重的营生。
今晚,他又来了,来帮她割麦子,自打那夜晚他帮她浇地后,他们再没见面。翠花疑惑,难道他没听说那天夜里她家因他引起的那场风波吗?没有听到那些关于她和他的流言蜚语吗?他为什么还要来帮她呢?
她知道他仍然深深地爱着她,他是真心来帮助她的,没有什么不好的动机,但她想没想过,世俗的眼光会怎样看待她和他的关系呢?会怎样理解他们这种行动?若是叫她的丈夫知道,会不会又要和她吵闹呢?
“嚓嚓嚓——”她在前头割着麦子。
“嚓嚓嚓——”他在她身后头割着麦子。
他们谁也不和谁搭话,似乎这“嚓嚓嚓”的割麦声就代表了他们心声,想说出的无数的亲密语言都包涵在其中。
夜静极了,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他割着麦子追上来,直起腰,离她两步远,依旧那样瓮声瓮气地说:“你回家休息吧!我来割。”
她的心像被开水猛烫了一下,又像被重锤狠击了一下,接着又感到异乎寻常的冷静。她站起来,两目怔怔地盯着他,颤声问:“春林,你恨我吗?”
“不!翠花,我不恨你!我爱你!和从前一样深深地爱你!”一根引捻被点燃,一颗闷雷在春林的心底炸开,在他空谷般的胸腔里发出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我知道我们这辈子不能再结合了,宝财残废了,你一辈子必须陪着他,侍候他。我不会拆散你们,但我不愿叫你受苦受累受煎熬,我要帮助你,帮助你一辈子!”这样说着,一个硬铮铮的钢铁汉子居然哗哗地流下泪水。
翠花听了后,整个身心剧烈地颤粟着,蓦地,心头袭过了一阵莫名的激动,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叫了声“春林……”便扑到对方的怀里,嘤嘤哭开了。她哽咽着说,“春林,你不要管我,都怨我没有弄清情况就嫁人了!活该我受这份罪。春林哥你……”
她下面说了些什么,春林听不清了。他感到一阵迷茫和晕眩,猛地推开翠花,冷静地说道:“翠花,我们不要这样!这样有辱咱们的人格。你放心!我一定要帮助你。快割麦子吧!”他说完便毅然转身,回到麦垅前,嚓嚓嚓地向前割起来。
一片大海——那是感情的苦海,狂潮涌来特别快,退得也快。刚才被狂潮淹没的翠花顷刻留在潮声依稀的海岸上,怔怔地向远方凝视着,像似向那退落去的海潮寻找着她失落的东西。她倏间又回过神来,用拳头在前额上狠击了一下,便也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弯下腰去,有气无力地割开了麦子。她割了一会儿,又想起那次和春林一起夜间淌水浇田的事,想起回家后丈夫对她的审问和指责……眼下她又和春林一起割麦子,又是黑更半夜,再传出闲话可怎么办呢?她和春林有着同样的刚强的性格,宁可自己苦些累些,也不愿让人指着脊背过日子。她思来想去,打好一个主意,回头对春林说:“春林哥,你也劳累了一天,我也实在太累了,天也这么晚了,咱们不要割了,都回家吧,明天再来割。”
春林说:“我不累,翠花,你要累你先回,我一个人割。”
翠花知道春林倔犟脾气,他说要帮你,就非帮到底不可,劝不住的。她想把自己的疑虑说给他,又怕伤他的心。她提着镰刀站在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春林哥,你要割就把这一趟子割到头吧,我先回家。”
春林边割边说:“你回吧!别管我。”
“春林哥,你不要回得太迟。”翠花说完,就扭过身去,提着镰刀走开了。
春林答应了一声,朝翠花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割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