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暮色渐浓,铅灰色的云团奔涌着向县城上空压过来。我向我的楼房工地走去。
开卷扬机的女工润莲首先发现了我,“汪经理回来啦?”她先向我问好,然后挥舞着手臂向楼上楼下的工人们呼喊道:“汪经理——回来——啦!”
顿时,瓦工木工电工油漆工等几十号人停住手中的活儿,从各个不同角度冲我挥舞手臂呼喊着,他们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我激动不已,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忽地,楼上楼下的欢呼声嘎然而止,几十双眼睛奇异地望向我这边,那么发痴,那么贪婪与专注。仿佛我捧回了皇冠似的,特别是那些年轻小伙子,目光打着勾。我正纳闷,忽然嗅到一缕淡淡的胭脂芳香。
“是你?”我扭头看到了她。
那仁高娃悄悄地站在我身旁,她亭亭玉立,丰姿绰约,洁白的连衣裙裹着均匀而苗条的身姿,一头乌黑的秀发墨云般自然的披散着,一双秋波似的眸子放射出迷人的光芒。到处透露着洒脱、自如、秀丽与大方,虽说早已逾越而立之年,但光彩照人,风韵不减当年。
我恍然明白工人们那千奇百怪的目光,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之嘛!我抬头望向工人们,他们自觉失态,赶快低头干活儿,但仍有几名小伙子的眼睛还是那么固执,那仁高娃的美勾着他们的魂。
“总算盼回你来了。”她情意绵绵地望着我。一看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我总要想到一件往事,一件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但我总是竭力抑制着自己不去想它,何况那早已成为过去了。
“有急事?”我不敢正视她,低声问。
“有,有件重要的事,必须找你谈一谈!”
“咋知道我今天回来?”
“还问?我每天往这跑两趟!”
“这么急?”我扭头看她。她那双荡漾秋波的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丝忧虑。“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到家来说。”她说罢瞥了我一眼,掉转身,高跟鞋踩着地面弹簧似的,响着有节奏的声音走了。
饿煞人的1960年春,父亲带我们全家逃荒进入后山牧区,在巴音杭盖公社那仁高娃家的毡包里落脚。牧区也苦,但不挨饿。我失学了,每天陪那仁高娃去学校听老师讲那些至今也听不懂的蒙语。回到家,我们俩人一起替她额吉放牛。我俩在牛背上打闹,在酸枣树下捉迷藏,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摆家家。”一个星期天,我俩赶着牛群上了南山。刚才还是朗朗晴空,片刻便是阴云滚滚,电闪雷鸣,紧接着瓢泼大雨倒了下来,一场特大的山洪爆发了。我们被阻到河槽对面,牛们发了疯,争先恐后地淌水过河。
“快!骑上黄牛!”她奶声奶气地冒着大雨奔过来,抓住牛角扶我爬上牛背。然而,她挺利索地骑在一头黑牛背上。
黄牛驮着我向对岸游去,浪头恶狠狠地一个接一个朝我打来。我发晕赶快闭住眼。又一个浪头冲来,将我掀下了牛背。我在水里扑腾几下,喝了几口水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苏醒,巳躺在妈妈怀中,那仁高娃泪涟涟地守候在我身旁。后来我才知道,是她豁出命去,拽住牛尾巴下水,硬是把我拖上了岸。她喝了不少水,还吓病了一场。三个月后正是河套麦收季节,我们告别了那仁高娃全家返回了套里。1962年河套农业大丰收,那仁高娃的阿爸通过我父亲当会计的关系,将全家搬入河套,在蒙古圪梁安了家。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与那仁高娃相爱了。人家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没这个福分,严酷的现实将我俩活活拆散了。我进城后,才与她再次重逢。我虽说一度恨过她,但对她格外眷恋。她仿佛很内疚,总要寻找机会弥补些什么,她时不时地约我去她家。为了帮我摆脱生活的困境,她四处奔波,帮我介绍工程,推荐我认识了许多科级以上的干部。劳动局局长刘昆便是通过她认识的。记得那是大年初一,我去那仁高娃家拜年,见一位衣着整洁的老干部端庄地坐在沙发上,正与朝鲁谈笑风生。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最难忘的是他左脸上那块硕大的伤疤,本来英俊的脸庞变得奇丑无比。
“认识一下,劳动局的刘局长。”那仁高娃介绍说。
“噢,早听说了!”我上前主动去握手。
那仁高娃说:“刘局长,这就是我常对你说起的汪林。”
“汪林?你就是汪林!”刘昆有几分惊讶。他反复打量着我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乡土味很浓,我很喜欢读!”
“谢谢刘局长的夸奖!”我心里美滋滋的。
劳动大楼能落到我的手中,除了刘昆对我的偏爱和信任外,那仁高娃帮了很大的忙。如今工程停工,那仁高娃这么慌慌张张来找我,再加上赵三刚才对我说过的话,我不由地心里一阵阵发紧,莫非刘昆出了什么事?
我正胡思乱想时,傅金柱从底楼走出热情地迎上来,向我伸一只白净而纤细的手。
“汪经理,你可回来了,急死人啦!”
“咋介?劳动大楼那边出甚事啦?”我忙问。
“龙虎相斗,蛇鼠遭殃。陈玉保和刘昆闹矛盾,姓陈的告到了县里。拉扯起工程上的事,把你也卷里去了。刘局长大约有十来天不到工地来了,陈玉保却每天来。三天前,他突然通知我停工。傅金柱说着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绢,擦试着额上的汗珠,有些愤愤,仿佛他有什么过错似的。
“停工的理由呢?”
“他没说,态度很恶劣,勒令停下。”
“工人们昨安排了?”
“三分之一抽到你楼上来了;三分之一调畜牧局工地扫尾去了:三分之一撤往零星工地了。零星工地倒还顺利。”
“还了解些什么其它情况?”
“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个别人找过我,他们要了解的情况,我几乎一点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察有人告了你和刘昆。据说刘昆被审查。”
“噢!”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我镇静一下吩咐道:“不用耽心,你和常占林把这儿的工程和零星工地抓紧些,那边的事我去处理。”
傅金柱答应着上楼去了。表兄常占林顶着一头乱发迈着罗圈腿回到工地来,老远就招呼说:“表弟回来了?”他舌头大,说话总溅唾沫星子。
“辛苦了表哥,这里还算顺利,是吧?”
“还算可以,就是供电局老程切过两次电!”
“因为甚?”我忙追问。
“他说工地在供电高峰期偷用了禁用电,切了电还要罚。其实没这回事。他不过惜题发作。他张口向我要一吨水泥,起先我没给,第二天他便切电。后来我派车把水泥送到他家,没过两小时电又接上了。”
“可恶!”我骂出了口。
“没办法呀,我怕影响工地,一停电甚也做不了,工人们坐下也要工钱,算不过帐来。”常占林认错似的向我解释。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了哇,劳动大楼停工了。”
“知道了。”我说,“纪检委找过你?”
“嗐!他们调查你贿赂刘昆的事,问我知道不知道。我只说别的不知道,给刘昆送过两瓶茅台酒,刘昆没收,是我去送的。我照直说了。”常占林把唾沫星子赚到了我的脸上。
“还有甚?”常占林想了想说:“工商税务都来人,让咱补交漏掉的税款和管理费。我说你们等经理回来再说,我做不了这个主。好歹把他们打发了。还有马云那小子,最近老往咱们工地跑,找个别师傅闲聊,说你要倒大霉了,上面正在调查你的问题。工地几个河北瓦工怕你出事要不上工钱,提前走了。”
“那他们的工钱呢?”
“我从材料费中先付了。”常占林说。
“很好!”我情不自禁地拍着表兄的肩膀。
到这时,我心中有数了。早在我进京前,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陈玉保和赵三以及马云几个,要告我和刘昆。我听了轻蔑地一笑,从心里没当回事。可如今看来,无风不起浪,他们果真采取行动了。陈玉保与刘昆积怨很深,矛盾的焦点不外乎是“权利”二字。姓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此整垮刘昆,发泄私怨。
常占林陪我楼下楼上转了一圈儿,回到工棚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儿,一时心里乱成团麻,“妈的,哪来这么多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