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磨不推自转,陈玉保坐小车子到我楼房工地找我。自从刘昆住院,劳动局常务工作暂由陈玉保负责,他俨然成了一把手。
“汪经理,去我办公室一趟,关于工程上的事和你扯扯。”
“大伙都忙,这儿说几句省事。”我软软地说。
“这哪是说事的地方。”陈玉保说着邀我上车,“走走,上车,一会儿再让司机送你回来。”
“我骑摩托车舒服。”我没理他,朝我摩托车走去。
回来这些天,我就没往劳动局去过,稳坐钓鱼台呗。既然你陈玉保勒令停工,那就停着好了,看你能撑多久?这不!你顶不住了吧?会有人追究的。
踏进陈的办公室,他主动热情地为我沏茶,还递上一支“三五”牌香烟。
“谢谢陈局长!我不会抽烟。你叫我来究竟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陈玉保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慢慢地吐出来,浓浓的白色烟圈打着旋儿直冲窗户飞去,撞到玻璃上弥漫开,罩住了陈玉保那张肥实而臃肿的面孔,一片模糊。
“是这么回事,前些天我到工地转悠几趟,发现工地零乱不堪,也许是你不在的原因,我怕影响工程质量,就让他们暂时停下来了。现在你已回来,去工地整顿一下马上开工吧!”他拖着官腔,显得轻松而若无其事。
想得倒美!当初为了借题发挥推人下崖,如今一看走错了棋,假惶惶地哄我开工?没那么便宜。我想了想说:“陈局长,咱俩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关于停工的原因我不了解。不过,像你刚才说的仅仅因为工地零乱,是构不成停工理由的。”
“是吗?为什么?”陈玉保连吐两个烟圈后,不动声色地问。
“工程质量乃至工地阵容,是基建局质检站的主管范围,甲方无权随便勒令停工。”
“发现问题要求停工,这个权利我看我们还是有的吧!”
“不就是工地零乱吗?为甚非停工不可?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工期有限,国庆节完不了工谁负责?停工造成的损失该算谁的?”我越说越激动,况且我都敲在了点子上。
“也许你说得不错。”陈玉保微微一笑继续说,“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沟通这件事,就算停工不对,可出发点总是好的嘛。咱这处工程是全县的重点工程,县委很重视。昨天县委乔书记为此事专门找我谈过,要求咱们马上开工,争取在国庆节交验使用。你看是不是明天就开工呀!”
我心中明白,他是受了上面的压力,要不他陈玉保也是个人物,咋能这么找我说下情话。
“有问题才停工,既然已经停了,那么就把问题搞清楚再说吧!”我这么不冷不热地说道。
陈玉保眉头皱了下:“还有这个必要吗?乔书记的话咱们总该听吧?”
“乔书记也不能把我当猴耍。”
陈玉保抬头盯着我看了半响,笑道:“汪经理,咱们凡事都得从大局考虑嘛,就甲乙双方的利益而言,这么拖下去都不利呀,你说呢?”
“不是我要停的,能怪我吗?”
“没人怪你,可你总得完工呀,对不?”
“你单位不是有人告刘昆吃了我的贿赂吗?查清了大家都好。”
陈玉保脸色微红,但他依然冷静地说:“单位人多嘴杂,上下不是铁板一块,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不过,据说主要是你工地上的人做了旁证材料,这是问题的关键。”
“噢,陈局长这么说,一定知道是谁检举的了!”
陈玉保马上改口说:“我也是道听途说。你手下那些人,谁肯出卖你,你心中能没数?”
看来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了。我站起来说:“陈局长,开工的事我再想想,如果再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想想也行,不过要快!”陈玉保不软不硬地说,“我尊重你,才请你来一起商量。我希望你能在一两天内开工。其实,工程搞好搞坏与我没多大直接关系,只是刘局长住院,我不插手还不行。”
陈玉保殷勤地送我到大门口,嘴里仍是开工开工的。我冷冷一笑,心想:等着瞧吧!我让你陈玉保自抬石头自砸脚。开工还没那么容易呢!
几天后,我又和那仁高娃去医院看望刘昆。走到病房门口,见刘昆的妻子悄立门外。她看到我们赶忙迎上来低声说:“县委乔书记来看他啦!”
我一听,心里立刻漾过一股暖流。那仁高娃冲我舒心地笑了。
病房里传来刘昆激动的嗓音:“我眼看到年龄了,索性让我退下来吧,我只有一个请求,望县委查清我的问题,给我个明确答复。关于陈玉保这个人,我做为老党员,对县委说句负责任的话,这个人要谨慎使用!”
那仁高娃借故去厕所离开了门口。我也躲到了楼道尽头。直到乔书记离了病房隐入走廊尽头,我们才走进了刘昆的病房。刘昆身体更弱了,说话有些喘气,巳经不能坐立,半躺着望着我们,那双眼睛变得浑浊,脸色灰白,浮肿更加明显。我俩正安慰着他,劳动局办公室主任提着一网兜营养品推门进来。病房里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刘局长,我要打报告请求调动,特意和你打个招呼。”办公室主任说。
“为什么?”刘昆稍有吃惊地问。
“陈玉保这个人,唉!咋说呢!反正我一天也不想和他在一个单位呆了,从你住院后,他好像有意和我找茬子。”
刘昆稳住情绪说:“你只要坚持原则办事,实实在在地工作,同志们和上级领导都会看到的,你何必与他怄气。”
“他找茬子对付我,我敢和人家怄气吗?拿你说吧,单位人谁不知道他陈玉保想趁工程这码事整你下台,然后他当局长。”办公室主任愤愤地说。
刘昆摆摆手,示意他不准乱说。
我趁机插话道:“刘局长,我已找过县委乔书记和纪检委杜书记了,把咱俩的情况都如实地做了汇报,相信组织上不会冤屈你的。”
“这我相信,刚才乔书记来过,我也和他简略谈了谈。”刘昆说到此,气喘得很厉害。那仁高娃赶忙倒杯开水递过去。
刘昆缓了口气,冲我说:“听说工地还没开工?”
“刘局长。”我吃惊地问,“你己知道工地停工的事啦?”
刘昆凄惶地点点头说:“你不必和姓陈的较劲儿。你承包的是国家的楼房,要对国家负责,按质按量按时完工,不要辜负局里那么多人对你的信任。”
我感动地说:“刘局长,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他姓陈的凭空诬陷好人,是他下令停工的,我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让他说个清楚?”
办公室主任接过话茬:“汪经理,你想得太简单了,陈玉保老奸巨滑,他的阴谋诡计才不会向你暴露呢!”
“他不说清楚,或者说他不向我主动认错,这工不开。到时大不过我经济上受些损失,看他姓陈的会捞到什么?看他咋个收场?”
“不能这么做,要争取工期,不能影响单位的使用。”刘昆劝道。
“放心吧!刘局长,一旦问题搞明了,我会全力以赴,国庆节照样可以完工的。而现在开工就太便宜他了。”
刘昆知道我的脾气,也就不再多说。那仁高娃始终没说话,她总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扫视着刘昆,那种神情让人看了揪心。
我和那仁高娃告辞出来,刘昆老伴送我们到走廊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夫说他很难恢复了。夜里总说梦话,有时突然大声叫嚷,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我担心他熬不了多久了。”
听了这话,那仁高娃怔怔地看我,眼里很快转上了泪珠。我俩去见主治大夫。他向我们详细谈了刘局长的病情,最后他说:“必须两手准备。”
那仁高娃终于抹上眼泪。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扯拽着,疼痛向四周漫延。
那天回到家里,我神不守舍坐卧不安。刘昆那张带伤疤的脸总在我眼前浮现。一想到他会死去,我就不由地浑身打颤,耳畔反复响起那仁高娃那句话,“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俩便是罪魁祸首。”
这话虽说有些过于吓人,但也不无道理。倘若她不举荐我去承包劳动大楼;倘若我压根就不去认识刘昆的话;倘若工程给了赵三,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赵三也好陈玉保也好,绝不会磨道里寻驴脚踪,把刘昆弄成这个样子。
除了找县委说说清楚,为刘昆澄清是非外,我应当从别处想办法帮助他摆脱困境。我有这个责任。对,我何不利用录音机和录音带呢!我心头一亮,责怪自己咋会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我霍地跳起来,取了钥匙开了太立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架小型录音机和几盘磁带。当我把它们翻出来放到桌上时,脑子里又打上了转转,觉得不妥。这些东西拿出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不敢想。
头年开始包工,本想正正派派地赚些钱,结果到处遭白眼,受冷落。后来被迫干起了昧良心的勾当,瞅人家有工程,拉起关系就往上送人情。陈玉保那会儿还在商业局当局长。我明知陈和赵三关系“铁壳”,有工程也不会给别人,却偏偏不知死活,去拉拢陈玉保。当然事先我也做了些工作。赵三那年已揽到了两座大楼,按说他吃饱了,也看不上商业局十来八万的家属房。为此我专门求过赵三。我说:“赵师傅,我也组建了一个工程队,你大概听说了。”
“听说过,咋?有事求我?”赵三问。
“是啊,听说商业局有十万元的家属房,想求你让给我,我可以付你好处费。”
赵三嘴上挂上了一丝察觉不到的微笑。是轻蔑,是嘲弄,我没法弄懂。
“好哇!你去找陈局长‘甩把子'试试。”他说罢诡异地冲我乐,乐得还够味儿。
我虽说早已认识了陈玉保,但总觉得他阴阳怪气得不好接触,想“甩把子”怕弄巧成拙。最后想了个绝招,把两千块钱卷成烟卷状,分别装入烟盒,封好了。两千块钱整好一条,都是新直楞楞的“大团结”。一条沉甸甸的“大青山”香烟出产了。我用原包装粘糊好,外国用红纸包住,恭恭敬敬地送到陈玉保面前的茶几上,并且讲明我的来意。当时,陈玉保扯开红纸瞅了眼“大青山”的牌子,轻轻一笑。我告辞出来还为自己的创举感到自豪呢!可半月后,工程被赵三抢去了。我去问陈玉保。陈玉保只说赵三伺候他单位多年。我以为他不给工程会退还那些钱的,谁知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被迫主动问道:“陈局长,既然不给我工程,那条烟就还给我吧。”
“噢,是条什么烟来?”陈玉保忘了似的。
“‘大青山’你难道没亲自看看?”
“烟太多。”陈玉保说着返身回到酒柜旁,伸手翻了翻,拽了一条“大青山”递过来,手劲儿很大,带着几分怒气。
“不是这条。”我赶紧说。
“哪条不一样?一个厂出的,拿去吧!”陈玉保没好气了。
我也动了火,说:“陈局长,我那条烟可是卷着两千块钱的。”
“什么?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不会是有病了吧?”陈玉保显然在装傻充愣。”
“这么说,你不承认?”
“这什么话,你想讹诈?”
坏了,什么创举?纯粹干了件笨拙透顶的蠢事,哑巴吃黄莲。
从那以后,我改变了手腕,买了台小型录音机,行贿时它成了我有力的证据,不怕他不承认,不怕他吃人不吐骨头。
但是,我还是把录音机和录音带原封不动地锁进了大立柜。可惜录音机买得晚了一步,没有陈玉保的。
录音机记录的不仅仅是个别官儿们的罪过,也包括着我的罪过。放起录音机和录音带,我耳旁响起老作家的一段话。老作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当光明磊落,入污泥而不染。汪林呀!我觉得你是很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作家,可是,一个作家必须成为一个不断为人类和社会无私奉献的劳动者,而绝不应当成为社会的蛀虫!”
老作家的话像一颗微型炸弹,在我心底爆响,从那时起,我的心开始颤栗,颤栗得不能自己。
啊!包工五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拉拢腐蚀党的干部,大把大把地贿赂他们,黑着灯算帐点栗子……肮脏的勾当算做尽了。我与老作家成为鲜明的对照,我无地自容,蛀虫与作家风马牛不相及。这太可悲啦!
罢罢罢!干完今年,姓汪的洗手不干了,我要脱胎换骨,堂堂正正地做人,老老实实地搞我的文学事业,让过去的一切一切都见鬼去吧!
于是乎,我给“良心楼”又注入了新的丰富内容,我将干一件人们始料不及的事,也好弥补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