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饭桌上摆满了冷肉、炒米,馓子!和黄油等,还放上了一瓶河套白酒,她似乎忘掉了我的罪过,热情地将我让到炕桌旁,斟了一小院滚烫的奶茶,双手递在了我的面前,像招待贵客一般。
我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过了茶……我似乎觉得她递过来的不是奶茶,而是一位善良女性滚烫的热泪,我端着奶茶深深地低下头不敢正视她、激动而又惭愧的泪珠潸然而下,一串串、一串串的跌落碗里,溶入奶茶之中……
“吃、喝,随便些,不要拘拘束束,像只逮回来的野鹿似的。忘了过去的事吧,我们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啦!”她说完又去忙着炖羊肉。
我抬头望着她,干言万语无从诉起。
她已经四十岁的人了,如今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对于她后来的一切情况我一概不知,二十多年来,她像隐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在这偏远的草原上默默地生活着……她从没回过_次套里,哪怕是上坟祭祖也好,没,从来没有。
此时,我多么想知道她的情形,我甚至想知道她当年是否将那孩子打掉了!
热腾腾的炖羊肉端上来了,她也坐到了饭桌旁,显得有说有笑,简直把我当做家乡来探望她的亲人,“说说家乡的事吧,我太想念家乡啦,还有你的情况,几个孩子,都多大了?”她一口气提出这么多需要我回答的问题。
我受到了她的感染,先前那种拘怩和窘迫早已无影无踪了,恢复了我一个车花子的常态我说:‘‘我的孩子也都大了,儿子今年二十岁,今年秋天考上了中专学校;闺女十八,正在读高中,身边就两个孩子。你呢春兰?”我急于想知道他的情况。
春兰笑着斟满了一杯酒,好大的酒杯,至少能盛一两酒。她端着酒杯递在我的面前说:“先喝三杯压惊酒。”她笑出了声,脸颊绯红。
我晓得不能推辞,不管天明后能否驾车上路,这酒是非喝不成。三杯酒下肚后,她又与我对饮了三杯。又一杯酒下肚后,我们才又开始叙谈。
她简单告诉我,她舅舅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蒙古汉子,名叫朝鲁。朝鲁原来有过一个同民族的女人,后来女人难产死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她和朝鲁结婚后生了一男一女,大的是闺女,今年考上了大学,二的是儿子,还在旗里念高中。朝鲁头一个女人留下的儿子已经在旗里参加工作了,只可惜朝鲁于去年酒醉坠死于马下。她舅舅也于今年春上去世了。如今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放着二十多匹马,另有几头奶牛。每年的收入优裕,生活很是宽绰,除供孩子们上学外,还有积蓄……她叙述这些时,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你过得挺美满幸福!”我不无感慨地说
“更大的幸福和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了。”她喜悦地说。
“每天这里里外外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感到孤单和寂寞吗?”我问。
“习惯了,有那些牛马和我作伴,牧民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她的牲畜滚在一起,再说,我还有录音机和那堆书籍可以消遣。”
噢,我这才注意到摆在字台的录音机和那一排排整齐的书籍。
我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她总是打听家乡的情形,比如人们的生活情况呀,村子的面貌啦,特别是村里是不是建了学校,孩子们都在上学吗?
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对于村里还没建起学校的问题,她好象很感遗憾。当我谈到大队的学校据说要搬迁到我们村时,她又兴奋地笑出了声。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有心思关心这些不值得她操心的事呢!
我们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交谈着重复着许多话题,喝着河套白酒,彼此亲近多了,仿佛我们过去就不曾发生过什么矛盾似的。酒喝得多了,我壮着酒劲终于问到了我早想问的那件事。
她也喝多了,听了我的问话,脸色倏然大变,“你别老缠着这个问题,即使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决不会认你做父亲的,”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么说,你没有打胎?”
“啪”地一声响,她手里的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她含着泪,向我乞求着。
我咽下了满肚子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半夜,我们都有些疲困了。这时,我才想到自已该在何处歇身,就这么一间屋子,一条小炕,我和她睡在这条小炕上,噢!这多么尴尬,干脆谈个通宵,天明上路吧。
春兰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见我酒足饭饱,该让我休息了。于是她收拾了洒摊子搬下了炕桌,开始默默地铺炕,两条褥子铺在地毯上,从大立柜里揪出两条色彩鲜艳的新被子和两只枕头。
我看着她的举动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慌。对啦!我忽然想到汽车驾驶室。行!拿几件皮衣到驾驶室里去,一定能熬到天明的。想到这儿,我向她恳求道:“春兰,给我几件皮衣好吗?”
“你要皮衣做甚?”她不解地问。
“我……”我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口,“我到驾驶室里睡。”
“哦……”她先是一怔,而后捂着嘴笑了。片刻后,她神情异常严肃地凝视着我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想到去驾驶室睡觉?”
“我……这……”我说不出道理来。
“你要说清楚,否则我这里不留你;”她确实动气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将手中的一条毛毯使劲摔到了炕上。
“我是说……我没脸和你住到一起,就咱两个,我怕你……再说假如让山里的牧民们撞上了,那……”
“好啦!不要往下说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个人还是那样虚伪,没个踏实劲,我少女最宝贵的纯洁被你夺走了,二十多年后咱们相遇在这儿,你却装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你在这荒原上几乎迷路丧生,侥幸撞上我,我把你领到这个暖窝里,莫非我能让你去睡驾驶室或者牛棚?冻死在冰天雪地里?虽然我这家里没个男人,我留的是迷路人,是我尽良心去做的事,不是要收留什么野汉,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她把野汉两个字说得又重又长,而且含着怒气。
我像一名受老师批评的学生悄悄地低垂下了头,心思全被她看透了。我想,倘苦她今天救助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大概也是如此热情。我理解她的心思后,不声不响地钻进她为我铺好了的被窝里,脸烘烘地烧着。
她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灯被她吹灭了,她好象没有睡意,被子总在悉悉索索地响。她在不停地翻着身。
我也毫无睡意,暗里伴随着她的叹息,翻身。我辗转反侧,始终未能入眠,耳听着她叹息声,回想着当年我与她钻在一条被子里的情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罪该万死,逼得一个姑娘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牧区过着孤单的生活;我又想起那个孩子,孩子是否来到了人间?或许那上大学的闺女就是我与她的孩子。我的一颗心好象放到油锅里在煎……
外面,狂风还在嗷嗾地怒叫,风卷着雪粒扑打着窗棂,更给人添了几多忧愁。
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暴风雪早已停息,给草原留下茫茫一片银白,大地显得更加壮观。
春兰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早餐。饭后,她邀我同她一道去饮马。她套住了两匹毛色鲜亮年轻力壮的骟马栓到马桩了。
“我送你出山吧,至少送到苏木上,这段路靠你自己是摸不出去的。”她备着骑马时对我说。
我赶快表示感谢,并赶忙准备着车。
一切准备停当后,她拉着两匹马走到我身旁指着马问道:“你看这两匹马咋样?”“好马!出色的好马。”我赞不绝口。
“那好!我们杷它们装上汽吧。”
“啊!你想做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很是想念家乡,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算拿得出手吧?”她喜滋滋地盯着我问。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要送我两匹马,“嗨呀!我咋能接受你这份大礼……”我吃惊地望着她。
“哎呀!你弄错了!”她急忙纠正。
“咋?”我惊得张口结舌。
“这是赠送给家乡的。”
“噢!原来是这样。”我又一次落入窘迫的境地,沾满油污的右手不自觉地叉入戴着帽子的头发里,不停地挠着,挠着,然后解释说,“现在村里都搞承包了,田地牲畜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这两匹马……”我疑惑地望着她。
“这我知道,你把它们交给村长,就说是我为家乡办学校赠送的,让他把马卖了,把钱用在学校建设上面。希望你把我的心意转达给家乡的亲人们,这是一名流落在外的女儿对家乡的一点儿心意。”她用颤抖的语调说完了这段话,默默地低下了头,眼泪簌簌地流淌下来。
我望着她,嘴张得老大老大,半响也不省得合上……我将汽车倒在一个小山包下,打开了后马槽,我和她一道将那两匹马赶上了汽车。那两匹马在高马槽中叫唤。向它们的伙伴,也许是向它们的主人告别……
她抚摸着两匹马,眼睛里再次溢满了泪花。
我要开车离开前,她给我驾驶室里塞进一只肥羊,足有五六十斤重。
她冲着我说:“这才是送你的呢!”
“谢谢你!春兰,下次来一定以礼赠还。”
“多余!能见到家乡的人就够我满足的了。”她说罢习身上马,扬手一鞭打在那配坐骑的屁股上,只见白雪皑皑的原野上,一匹枣骝马像团燃烧着的火球向前滚动……
我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那团前进着的火球,紧握着方向盘跟循着她的马留下的印痕向前急驰着,眼前渐渐地模糊了,恍惚间,她像一朵彩云飘向那深邃的天字间,远了,更远了,身后留下了一道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