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辉。晚风张狂起来,卷起路旁细碎的的沙沫直往人眼里钻。
赵三骑着“本田”摩托车卷着一阵风带一串突突突的嘶叫,从街深处飞一般冲来,惊得半街人四下躲闪。躲闪着的人嘴里骂着什么。摩托朝我奔来,在离我一米外猛地刹住,车轮没打死,向前窜了半米,车屁股跳了一下不情愿地落了脚,吓得我身旁卖鸡蛋的老太太惊叫一声向一边歪去,我急忙伸手把她拽住。
“赵百万,看你把老大娘吓坏了!”我说。
赵三嘿嘿一笑,又在摩托车上仰头望了望我的楼房,喷着浓烈的酒气冲我说:“我说汪头儿,你小子小心老八路打回来的哇!”话没落音,一个酒嗝“够儿”一声冲出喉咙,熏得我偏开脑袋,借故吐痰。
“怕甚?”我故意激他:“有你赵百万陪我上刑场,死而无憾嘛!”
“我呀!胳膊还没你汗毛粗呢!你盖得起私人楼房。我呢!我他妈的住的还是土房一套。”
“怕是你拿出去放高利贷了吧?”
“汪头儿,你不要挤兑我,先招护你自个儿哇!你把刘昆喂肥了,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卡喉咙上了吧!”赵三说罢哈哈一笑,脚下一蹬,摩托车吐了一股白烟,撅起屁股丢下一股臭气熏天的酒腥味儿,跑了。
赵三的话令我浑身发冷,咋?莫非刘昆出事了?与停工有关?冷静下来细一想,且不去管他。赵三一向与我不和,恶语相伤也是常有的事。
赵三在我包工前就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包工头,而他至今住着一座土房,这是事实。据我所知,他挣了上百万,大多存了银行,瞅着合适的主儿,偷着放“高利贷”。而他对我却这么说过:“有钱存起来,别他妈的盖洋楼招摇,说不定哪天关你小子牢里去!”他对社会变迁怀着戒心。赵三还有个绰号叫“赵排长”,这绰号是有来头的,“十个工头九个嫖!”,这是流传在我们县城中的一种说法。我刚听到这话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人们是否把我也列入其中,难说!传说赵三玩过的女人至少有一个排,所以包工头们聚到一起时,故意开他的玩笑,唤他“赵排长”。他咧开大嘴笑,好不自豪。我曾一本正经地问过他,他不否认他确实玩过不少女人,数目嘛,连他自个儿也数不上来。我愕然。
受经济大潮的冲击,人们发财的欲望与日俱增,于是包工头们借此良机大玩女人。工地的砖瓦、水泥、材料以及玻璃等都成了诱饵,还有腰里硬崩崩的票子,往往诱得那些财迷心窍的女人们神魂颠倒。
赵三是我当包工头的启蒙师傅,是他的行为诱发了我,尽管起初我厌恶他,仇视他,鄙视他,而后来却鬼使神差地效仿了他。我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人是怪物,我是怪物中的怪物。
我进城那年秋天,连绵的阴雨下个不停。赵三的工地自然停了工,他的摩托车开不出巷子去,就让我发动四轮车送他到局长家去,他答应给我的车记一天杂工,我当然去了。半道上,他买了几瓶好酒和一网兜下酒的熟食。当时任商业局长的陈玉保热情迎接我们。三人围着餐桌喝了个昏天黑地。我借故开车,少喝了些,还算清醒。赵三喝醉了,从桌前站起,东倒西歪地走到他的提包前,逮着拉锁使劲拽,拽烂了拉锁,拽出了五沓子“大团结,”抱在怀中向陈玉保摇晃过来,惊得陈玉保手足无措,酒也醒了三分,瞅着我发窘,脸胀得犹如关云长。
“陈老……老兄,介(这〉是我……我的心,先……收下,完……工后,还有介(这)个数!”赵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忽地将人民币堆进陈局长的怀里。
“赵师傅,你这是做甚?”陈玉保愠怒。
“小……小意思,老皇……历,山狍野鹿逮住伙吃!”赵三酒醉吐真言,却把我这个第三者给忘脑后了。可陈玉保吓出了大汗。赵三见陈局长神色慌张地看我,这才怔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地说:“他,不怕他,他也有股!”显然,醉了的赵三还会给吴局长找台阶下。正这时门铃响了,陈玉保不由地哆嗦一下。
“快,快……收起,小心让人……人看见了!”赵三竟然还没醉过头。
阵玉保这才慌慌张张地将五沓大团结塞入大立柜,摇晃地去开了门,原来是他在外读书的女儿回家了。
从陈玉保家出来,赵三见了风,醉活联篇,但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他说:“汪师傅,介(这)叫‘甩把子’甩一万挣狗日的五万,你懂吗?包工这一行深奥着呢!钱不能靠挣,而要靠送。钱是公家的,大家都发财,谁嫌钱扎手?”
我听了心里一震,联想起刚才那幕丑剧,我觉得真不是滋味。卑鄙呀!这个行当原来这么肮脏,这简直成了黑市交易。这件事让我大为震惊,感到无比愤慨。赵三陈玉保之流岂不是社会的蛙虫吗?蛀虫二字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题为《蛙虫》的短篇小说,就在那几天的阴雨绵绵中炮制出来了。小说发表了,幸亏赵三从来不看小说,没引出什么事来。
次年我也干起了包工头,但我不准备走赵三的路,我想堂堂正正地赚笔钱,好为我写小说奠定经济基础。我卖掉了四轮车,领了营业执照,组建了一支几十人的工程队。人马齐全,设备也置办齐整,只等着揽处工程甩开膀子干了。经那仁高娃夫妇的介绍,我结识了好些有工程的单位头头,可他们口头上说得很好,让你寄予着极大的希望,过后工程却落到了别人手里。我四处碰壁,像切了头的瞎蠓四下乱撞,好话说了九千六,结果没人肯把工程给我。我茫然不知所措。赵三得知我也要揽工,一次在街上碰到我说:“你小子白萝卡扎刀子——不出血,就想冷手抓个热馒头。你闹笑话儿了哇?如今包工头比牛毛还多,抢工程你争我夺都不择手段,光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破你的嘴,挖出你的心,不‘甩把子'还是不行的。照你这个做法,甭说揽工,即使揽到也挣不了钱!”他说罢况冲我轻蔑地一笑,摩托车呼啸而去。
呸!我他妈的就不信不搞歪的邪的揽不到工。我抱着这个信念去找小五金厂的厂长。
我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们厂要建厂房,可不可以把工程承包给我?我的为人你大概听那仁高娃讲过吧,让我‘甩把子'拉拢腐蚀干部,做不出来。我是靠信誉,正正当当的揽工,理所当然地挣钱。你若信得过我,请答复我一句话。”厂长和那仁高娃的丈夫朝鲁关系很好。
厂长眨巴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仿佛疑惑我是否有病似的。最后他说:“八字还没一撤呢,今年建不建还说不定。”
厂长神情木然地送我出门。
一晃就是一月,雇来的几十号工人每天要吃要喝,揽不着活儿人家都嚷着要走。领营业执照花了不少钱,置办设备还向银行贷了款?而如今却没一点儿活儿可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妻子唠叨,父亲责骂,我陷入烦恼之中,脑海里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效仿赵三之流的邪念时而萌动,但瞬间又打消了。我写《蛙虫》鞭鞑这类丑事,我若效仿他们,岂不自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吗?我不也成了地道的社会蛀虫了吗?
我坐卧不安,一夜一夜地失眠。又连着出去跑了几天,还是一无所获,雇来的工人们正式向我摊牌,打算另找活路去。我一时气急,说:“求你们再等几天好不?有处工程马上要定下来了。”我撒了慌,工人们听了脸上有了颜色,嚷着要走的声音小了。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我终于决定自己出卖自己的良心,为了全家人的活命,为了从绝境中走出来,我不得不卖掉灵魂,去换取钞票。我别无选择,豁出去了。干!一定要干!而且要干出名堂来,就这么着,我被迫走了上一条险象环生的道路。
夜幕茫茫,我行色匆匆,提着五千元人民币挤进了小五金厂厂长的家门。小小卧室里,明晃晃的灯光下,我把提包往茶几上一扔说:“厂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里是五千块钱。”
厂长一本正经地说:“你吃错药了吧,我可不收贿赂!”
我想说,十大工头中没人敢甩这个数。
厂长抬头注视着我,许久说:“你有把握搞好工程?”
“没有金刚钻儿,不揽瓷器活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