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柳絮走进文化大楼时,立即感到气氛不对头,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卑夷、愤恨、妒嫉,各种眼光都有。他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低头往作协办公室走。
文联办公室主任迎头走来,说:“柳絮,乔主席让你去一趟。”主任语气中含有一点儿酸叭啦叽的味道,说罢绕开他往过走,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还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几分轻蔑。
柳絮愣怔一下,然后才转身去乔主席办公室。
乔主席年过半百,文革前曾发表过些文学作品,在地方上有点影响。十年浩劫中吃了不少苦头,文革后调入文联任主席至今。近些年几乎不写什么东西,天天忙于一般性事务。由于他热衷于官场中事,所以和政界头目们混得很熟。市长崔玉光早些年曾经是他的下属,后来调宣传部当干事,不几年升副部长,部长,今天又晋升为市长。而他至今还在文联当主席。这次精简机构,他担心市里把文联一刀砍了,被其它单位兼并,于是他提前与崔市长告苦情,还动用少得可怜的那点经费请客送礼,虽说遭到崔市长的象征性的批评,但目的还是达到了,市里终于保留了文联,留了应有的指标,且任命他为文联主席。
其实,柳絮的事崔市长并没和乔主席直接打招呼,而是崔琳暗中找的乔主席。乔主席比较了解崔琳,他说话当然管用。崔市长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要头不敢给脖子。崔琳来找他,就意味着市长也有此意,否则她不敢这么做。乔主席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崔琳。得罪崔琳就意味着得罪市长。乔主席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崔琳与乔主席谈过之后,他马上去见市长,借汇报工作而有意流露,说我想把柳絮留下,他年轻创作势头又高,有培养前途。崔市长说既然放权给你,你说了就算。市长其实已经默认,听话听音嘛。乔主席心里托底了,虽说留柳絮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资格老成就大的作家画家剧作家音乐家等等肯定要闹腾一番,但乔主席有了靠山就不怕,也有对付办法。乔主席要和柳絮谈谈,给他掏掏耳朵,必须让他明白,你柳絮是我强行留下的,日后你无论如何不能忘了我。乔主席心里明镜似的,尽管柳絮这几年创作成绩不小,势头正旺,可在市委领导人的心目中,他远没有中年作家赵悦,画家何辛,剧作家冯涛以及作曲家刘和乐等人的知名度高,尽管这些人有好些年不写东西了。按照常规论,文联留用名额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柳絮一席之地,至少他也属分流下去的对象。可是如今用人有句话,叫做,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就是行也不行!说穿了还是个人际关系问题,人际关系的实质还是个金钱关系。上面有人,蠢才照样可以当官,上面没人,天才也得被踩在脚下。乔主席多少年停留在主席这么个位置上,他感触很深。他这么想过,我要有两万块钱,也许可以混个副市长什么的当当。可他没有,怨气也只能在心里憋着。目前他觉得能坐稳主席这把旧交椅就够幸运的了,不敢奢望更大。任命他当主席时,赵悦、何辛、冯涛、刘和乐,其中也包括柳絮,他们曾联名写信给市委,告他不称职,多亏崔市长包容,才没有被推下去。如今他要留柳絮而拨拉掉别人,其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这些天他们都在分头活动,不择手段地搬门子找靠山,为留与去争得头破血流,轰乱的局面才刚刚开始,乔主席是这么认为的。
柳絮进门那会儿,乔主席正在看报,看文人“下海”的文章。他觉得这世道把文人逼得无路可走,什么“下海”不“下海”的,纯粹砸文化人的饭碗,是不重视文化的表现。他信奉伟人说过的话,一个不重视文化的国家是个愚蠢的国家。倘若这么下去,这个民族将要一塌胡涂。他这种牢骚只敢发在心里,不敢从口中发泄。他看见柳絮走一办公室,马上说:“小柳你坐。”他破天荒地为柳絮斟茶,显得比平时格外热情。柳絮要当市长姑爷,姑爷和千金都不是好惹的。
“乔主席,您找我?”柳絮心里乱糟糟的,眼前还是那些神色各异的眼睛,耳边不断回响着主任那酸不拉叽的语气。
“你坐吧!我找你谈谈你的事。”乔主席把茶杯递到柳絮手中说继续说,“我决定留下你,虽然阻力很大,但我不在乎,唯贤是举嘛!”他说着回到椅前坐下,扔给柳絮一支烟后,继续说,“_你和崔琳的事定了吗?”
“没!没有最后定。”柳絮有些不自在。
“那是迟早的事,对不?”
“对!等忙完这阵子再说。”柳絮只能这么说。
“目前单位比较复杂,你要多个心眼,有什么事多和我沟通,必要时去找崔琳,她出面比你比我都方便主动,何况她是位记者,又会来事。”乔主席老提崔琳,潜台词已不言而喻。
柳絮突然间产生一种被人宰割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汹涌地升腾上来,笼罩在心头久久拂之不去。再联想起同事们那种诡谧怪异的眼神,由不得浑身打个哆嗦,如无数根钢针刺往心头,血淋淋地痛。他如坐针毡,匆匆告辞。
乔主席见柳絮突然慌忙离开,闹得他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絮从乔主席办公室出来,听见剧协办公室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议论。有人说:“在这种关键时刻,崔琳肯嫁给我我也要,这是权宜之计。”此乃是作曲的刘和乐在说风冷话。
“把你美的,快能当人家爸爸了,人家能看上你个老头?”说这话的是画家何辛。
“呸!贴两钱我也不要,没入洞房就戴绿帽子,我受不了?”
“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这是剧作家冯涛的声音。
哗哗哗——剧协办公室一片笑声,少说也有七八张嘴在怪笑。其中办公室主任的笑声最高最刺耳。
柳絮听了有些来气,真想冲进去发泄一下,但他忍耐住了,低头悄悄地穿过走廓,进入作协办公室。
作协办公室里只有赵悦一个人在浏览报纸。赵悦见他进来,把目光投过来,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谈完啦!”赵悦放下报纸问道。
“你说什么?”柳絮佯装不知。
“不是乔主席找你谈话吗?”
“随便聊了几句。”柳絮想敷衍过去。
“听说你要娶崔琳为妻,有这事?”赵悦很关切地问。
柳絮点点头认可。
赵悦是他的启蒙老师,当年他还在学校上学时,赵悦就帮他看过稿子,指点他怎么写小说。赵悦的小说在全国获过奖,在当今文坛上小有名气。他已步入中年,按他的成就早该当主席,可就是上不去。人们为他打抱不平,可他却不在乎,也许他亚根儿就不想当官儿,一门心思地写自己的作品。他人品不错,也平易近人。柳絮的成长与他分不开,在单位里柳絮最尊敬的是赵悦。赵悦最看重的是柳絮。他们两人有着共同语言,相处比其它人亲近些。
“小柳,咱俩出去喝杯酒。”赵悦邀请着说。
“这、上班时间能行吗?”柳絮想逃避一种尴尬局面。他明白赵悦要对他说什么。
“这些天人单位心惶惶,没人正儿八经的上班,你听那帮人乱轰轰的滚在一起胡编,成何体统?走吧!咱找个偏静之处,我想和你好好聊聊。”赵悦最了解柳絮,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扔下报纸自个儿往外走。
柳絮只好跟他走,两人通过剧协门口时,里面一帮人还在议论。柳絮心里猫挖一样难受。他到文联以来,还从未听到过人们成群结伙地议论过他。此时,他接受不了。
何辛,冯涛和刘和乐等人还在七嘴八舌地高声谈论,语言一个比一个尖刻,不象出自搞艺术之口。
柳絮站下,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赵悦看在眼里,回身抓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出了走廓。“你要理解他们,你给他们造成一种威胁,他们能不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柳絮望着赵悦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