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和赵忠赶到家时,赵作鹏已气若游丝。家里人都乱作一团,幸好有一位赵氏长者,指挥赵万里等人,给赵作鹏老人穿寿衣。赵福没来得及与族人打招呼,就冲进爷爷的房间。
“咯、咯、噢、咯、咯……”赵作鹏临死时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听得活人都要发疯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赵福心想:“唉,人还没有死就发出这种臭味,肯定是活不了了。由于赵作鹏怕风,怕光,所以整个屋子都挂上了窗帘,比平时暗多了,阴沉沉的。”
一位嘴碎的姑姑说:“晚上,下房那个门窗还不住发出奇怪的声音,让人听着毛骨悚然。”传言说:“这是老人要老百年,一些先人叫他来了。”
“爷爷,爷爷,我是赵福。”赵福叫了两声,想不到已走到了鬼门关的赵作鹏老汉,伸出手来抓住赵福,他的手劲很大,白眼球翻了翻,从眼睛里透出一丝活光。
赵福哭喊:“爷爷,你醒醒,我是赵福,你有什么话说啊?”赵万里说:“赵福,不要喊了。你爷爷他不行了,看有什么后事要交待的问一问。”赵福忙说:“爷爷,你有什么交待的,对孙子说吧。”
赵作鹏嘴动了半天,才说:“我要走了。你太爷和太奶都来了,在院子里等着呢。”赵福一听这话,顿时头皮发麻,更加恐怖。接着听到:“我走之后,你们都不哭。我是秀才出身,给我打一口好一点儿的棺材就行了,三底两盖的就行,好在阴间风光一阵子。你没有考上学,现在做生意,能把生意做大做强,也算为我们赵家做了一件大事。赵强正上中学,你要供他考上大学,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嗯嗯,你放心吧爷爷,我一定会照办!”赵福哭着答应。赵作鹏接着伸出手,指着地下站的一圈亲人,好像还要说什么话,结果是灯枯油尽,头一偏,过去了。赵万里跪泣:“大呀!你不要走啊。你叫我咋活啊……我还没有好好伺候过您老人家呢……”
赵万里三爸赵寿堂骂:哭啥?还不快点准备后事。快打些热水,倒些酒,把老人的身子擦干净。不然身子僵了不好办了。吴秀莲忙端来一盆热水,赵万里忙着给赵作鹏擦洗身子。身子骨擦干净,把老衣收拾停当,把寿衣弄展,把遗容画好。几个人把赵作鹏老汉的遗体抬到提前准备好的木板床上。另外,刚死掉的人身体还有余温,必须在安葬之前,让身体的温度降下去,变成冷尸。不然遗体就会迅速腐烂,肚子会膨胀,屁股眼里会流出坏水,流到路上,非常不吉利。
所以,给尸体降温,叫“收尸”。用荞面捏一个碗,放到尸体的心窝口,往这个面碗里,倒满酒。因为酒的挥发性快,又吸热,所以能很好地把尸体的温度降下去。尸体温度降下去,让三魂七魄快点离开,早早归阴曹地府,好投胎转世。这一过程也叫“落草”。
停尸地上铺上干草,好让子女守孝时坐地上,以免地下潮湿,伤了身体。地上一面停着尸体,一面空着,就是晚上子女守夜时,陪死了的老人过夜。即使停尸房里有炕,也不能在炕上睡,最多在地上的干草上铺个东西,睡一阵子,以示“行孝”。意思是你老子死了躺地上,你作为子女自然悲伤,失了势,去了先人,为老子行孝,就待在地下。因为来客人给老人上香行礼时,子女须跪着哭孝,以示还礼。那时候还沿用这种古礼。
常言道,盖棺定论。作鹏老人临死的话和动作,就成为村人议论的话题。看老人临终时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大事没交待完?人死是有时间的,这是阎王爷定的,作鹏老汉死时,还用指头掐时间,到了那个时间点,就是话没说完,也得走。
赵作鹏老汉年轻时是个有本事的人,二十多岁就成为十对牛光阴的大富汉,秀才出身,当过保甲长,还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戏班长,又是皮衣加工的大师傅。在农业社时,虽然有本事,但是苦出身受罪了。老爷子这么有本事,可是儿子、孙子辈还啥人才都没有出过。要说算人才,赵福才刚刚起步,勉强算个人才。目前看来,赵福是比同村在家务农人家好多了,前途不错,但还比不上吃官饭的,身份还是农民,与国家干部没法比。总而言之,赵作鹏这一头,还是很弱,后代人才贫乏。赵福虽然有成,但独木难支。事实真如村人言,赵福刚刚从岳父那儿借了些钱,准备调货创业,哪知还没赚上钱,这又要花在赵作鹏老人的丧葬费上了。
村人的这番言论,赵万里没明白藏着什么意思。表面上看,村人说的是事实,没有错。但赵福、赵强听到,身心很受伤害。俗话说:听话听音,走路辨道。赵福似乎明白了什么,村里赵氏其他房份看不起,说不定在后来几天中,会有麻烦事发生。赵作鹏老人是否能顺利入土为安,还不能早早下结论。
作鹏老汉过世后,派出去好几拨报丧人员,过了大半天仍不见人来,赵万里有些急了,忙叫赵福挨家挨户再去请人,现在可少不得庄间人帮忙,自己总不能把自己老子埋了,这在礼仪上说不通。
赵福去村里,给庄间赵氏族人和外姓人员登门报丧,并请人帮忙,发烟时,他连摩托车都没敢骑,骑自行车去的,就怕庄间人说他显摆,更不理他。
按理说,这事不需要赵福出面去请,家里的事一大堆,都需要当事人。乡俗约定,谁家里有老人过世,只要有人去报丧,准会赶来帮忙的。因为这道理谁都明白,家家都有老人,家家都会办丧事,这活儿基本上是互帮互助。今天他帮你,明天你帮他。但是如果你被村人低看一眼,这事就不好说了,理论上的事并不一定行得通。赵福对庄间的这种低俗风气深恶痛绝,但赵福能力有限,一时无法改变,只好低头下气,为的是行孝,先把老人埋了再说。按族规、族训,赵氏同出一脉,不管传宗多少代,分多少次族谱,必须相亲相敬,互帮互助,尤其是族人中有权、有势、有钱之人,一定要行善举,做有益之事,先富帮后富,光大赵氏门脉,成为国家有用之人。当然,赵福还不知道,自家这一门和赵氏其他门人,在祖上还有更多纠葛,此事先按下不表。
陇川村全村近百户人家,共分几个生产小组,赵福这个组叫赵家川组,他们庄子上的人住得相对分散,有二十多户人家,分川头上和崖坡上。川头上人少,就三四家,崖坡上人多,近二十家,赵氏一部分族人就在崖坡上。赵福先请了没来的亲房,再请了庄间外姓人。庄间外姓在丧葬上很重要,如打坟坑,抬死人,装殓,埋人,招待参加治丧的人员,这一揽子活都需要外姓人来打理。为了能把这事办好,还需要从庄间外姓人中推选一个影响力大,办事公道的人来当大管。如果没有外姓人家,全是本姓人家,只能从房份远一点的本族人中选,不然庄间人会骂的。
这次爷爷赵作鹏的过世,对赵福本身就是一种考验。如何把这件事情办好,真的是一门学问。本来赵氏家族看不起他们,在招待庄间人的宴席、烟、酒、茶等问题上更不能显得寒酸,如何安排好这个排场,还要节省资金,都是难办的事。赵家为改变这多年来精神上巨大压力,几乎得了心病。赵福慨叹一声,拿出岳父借给他做生意的钱,置办丧事。这样做是自断财路,但是天不遂人愿,关键时候爷爷赵作鹏走了。常言说:命苦不能怨政府。赵福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
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墙皮活着一锨泥。为了这张脸,赵福也是拼了。爷爷不单单是爷爷,还是赵福的授业恩师。其他人帮不上忙,也没有一个能分担责任的,赵福只好咬牙办事。丧事要隆重体面,这得砸钱。本来在挣钱的节骨眼上,却遇到这扯后腿花钱的事,只好拿钱冲喜了,财散人聚,人聚财散。
爷爷说过,他年轻时,太爷过世,他刚二十岁。那时光阴好,是五对牛的光阴,自己又考上秀才,有功名在身。办丧事时,全村的人都来了,还有三乡四邻的外姓人也来了,纸火整整地摆了一堡门堡院,非常隆重。流水席整整吃了三天。人山人海的,有近千人,事情办完,全乡的人都“喊了”:事情过大了,出名了。
赵福知道,自己肯定是比不了爷爷年轻时了,爷爷那时年轻有为,全乡人都知道,是个名人,家里的光阴又好,人人羡慕。这些,赵福目前没有,只能争口气,让爷爷走得干净利落,别让庄里人说寒酸,可怜。
自从开店做生意,赵福的胸怀也大了,比他老子赵万里强多了,不再从鸡屁眼掏钱了,不然爷爷走得这么急,躺地下没钱,就抬不出去了。农村办红白事都是花钱,赔钱,不会赚钱,所以每办一次都得花大钱,大出血,条件不好的人家都伤了元气。因为农村送情,一般红白事都是三五毛钱,连一盒洋火(火柴)钱都不够,更比不上一盒香烟的十分之一。更别说丧事,丧事上一般都来送三张白纸,不送钱,所以全是花销。
农村家家都一样,所以家底(家境)殷实相当重要。赵福和临时请来的大管商量,请个“吹鼓手”,一天到晚,有人来吊丧,就吹哀乐。爷爷要求棺材用三底两盖,那就照老人家的意思置办一个。木匠请个手艺好一点儿的,活儿做细一点儿。寿材农村常用松木棺、榆木棺、柳木棺,那就选一个松木寿材。一算这些总共需要四千元,赵福忙去陇坪乡找朋友筹钱,又欠下几千元的债。
农村棺材大概有三款:三底两盖、一览材、薄皮子。材质有松木、榆木、柳木三种。赵福选了三底两盖的松木材质,但还有人说话,按老人的身份和贡献,选这个材质还是有些差了。赵福也管不了有人非议,自己也是尽最大努力了。这富和贵是统一的,没钱想显贵也不行。当然有钱有权人家,棺材还可选楠木和红木的。另外还要往棺材里面放金银饰品来陪葬。这些都是旧社会的老传统,新社会不提倡,赵福也管不了。
大管看赵福心情不好,就劝赵福:“人多嘴杂,由着他们说去吧!不过从这事可以看出,有人对你家是有看法的。总之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你家老人倒地下了,谁家没有老人,由他们说去吧!你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你办好这事。”赵福高兴地说:“那就全靠您老了,需要什么就招呼一声。”
大管说:“你看这样行不?打寿材的木匠、看坟的阴阳,每人一天一包香烟,抽多抽少由他们自己定,你不用安排人一根一根地发,有时发不到位,还影响人家心情。给管事和跑路的一人两包烟,一包自己抽,一包发客户抽,跑路人也开心。”
赵福听大管这么一说,就明白大管的意思,要变个管法,尽量减少麻烦,还让跑路的人得些好处,于是他就对大管说:“村子里其他人家过事情,买的烟是一包是3元的哈德门,这次你安排人买一包5元的红兵坛,虽然多花了些,但也体面些,多买几条烟,你看着定,大约三十条烟应该差不多了。猪肉打400斤,羊肉200斤,白酒10大箱,固原的金米子,100瓶,啤酒40件360瓶,让大家尽量喝好,其他急需的你安排人买就行,到时我管付钱就行了。辛苦两位总管了。”
“好好好。你的这一做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非常好,绝对是我们村最大的事了,也是办得最排场的白事了。不过要花好多钱的。”大管说。赵福说:“不用怕,我估计能花好几千元,多少准备了些,应该差不多了。”大管付余海笑着说:“好说,好说。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招呼人去。”
赵福看到大管两人走后,心有些痛,真的是割肉,这都是借的钱,也是做生意的本钱,老天爷真的是不给机会。赵福叹了一声:这是宁叫牛挣死,也不让车翻掉。
大管付余海,一面走,一面想,这赵福真是个人物,花这么多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忙安排人买肉的买肉,打酒的打酒,找阴阳的找阴阳,叫木匠的叫木匠,寻大厨的寻大厨,找帮厨的找帮厨,人都一一派出去了。人人都得两盒烟,非常开心,一盒自己的,一盒给客人发着抽的。每天至少三顿酒肉吃着,比过年都开心。厨师很重要,能否做出可口的饭菜,让大家吃得高兴,也是事情是否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真是有钱好办事,派出去的人很得力,不到一上午,所有安排的事都备齐整了。赵万里看到儿子办事很得体,用人很得当,心里很高兴。
阴阳先生也很卖力,酒足饭饱后,去选好了一块坟地。在打开针盘点穴时,赵福及时给针盘上放了二百元,这算是给的彩头。阴阳看到赵福很大方,也表现得很卖力。
穴位看好后,就需要派人去打坟。配去的人正打坟坑时,有一个人匆匆赶来说:“这坟你不能打。” 打坟人问:“为什么?”这人说:“他们家是什么人,能占这样的好坟地,这坟地我不给了。”几个打坟人看没办法,只好派人对赵福说:“你们家的坟打不了了。”赵福一问,才知是堂叔赵占权在作梗。赵福连忙过去协商:“叔,这不是说好了吗,地都换了,为什么突然不行了呢?”
“就是不想换了,你再找阴阳看一个去。”赵占权很不开心地说。赵福忙掏出一百元塞到赵占权手里,“叔,这都打一半了,再换来不及了。这样吧!再给你些喝茶钱。”赵占权把钱一丢,骂:“你的钱大得很?不换就是不换,不行就是不行!先停下,让你大来!”
几个打坟人也骂:“赵福,你看这就是你们赵家人?你们的先人死了躺地上,还说这种风凉话,脱裤子放屁,说不换就不换了?关我们外姓人什么事,没遇上过这样的人家,我们不干了!”赵福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坐下等等。”赵福立马回去,安排大管给打坟的人送去一件啤酒,外加一人一包烟。
付余海叫人把东西送去,打坟人一看啤酒来了,烟来了,高兴地说:“这不错。我们先喝酒,抽烟,坐着等,看他们两家如何解决这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一人一瓶啤酒痛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