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墨兰墨梅如今都在东屋睡,叔墨在外屋。
天刚放亮,安详穿衣服的时候觉得二先生也跟着起来了,她没有回头,嘴里说:“还早呢,二先生,你再睡……”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先生从后面一把扯住了衣服,扣子竟一下扯开了。安详大惊失色,她知道怎么回事了,虽然以前二先生还没有这个时间发过病。她顾不上衣服,回身就抱住了他。安详吓得心“咚咚”地跳,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二先生发病时的脸。他紧咬着牙,嘴却是咧着,梗着脖子喘着粗气,眼珠子通红通红的,鼻孔张开着让人想起奔跑后的马,他的表情是极度痛苦又惊恐。安详只能心疼地抱着他,还怕这个时间惊醒东屋的人。与她的惊恐比起来,原来二先生发病是这么痛苦让她心疼,我要怎么救你二先生?怎么办?安详着急地在心里喊着。
二先生的眼睛并没有跟安详对视上,他的眼睛像失明了一样没有色彩,也不知他盯着什么。他什么时候脱光的衣服安详不知道,也许发作前本能地就脱掉了。安详以为这样安抚他不至于刺激他发狂,她不顾一切地亲在了他的嘴上。然而这样的动作没有安慰他,反而刺激了他,他粗暴地推倒了安详便压了上来。
叔墨可能听见了,他翻了个身,把脸转了过来对着里屋。
安详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抱住二先生试图减小他的声音,可他凶狠地挣脱了,突然一把掐住了安详的脖子。骤然的窒息使安详没了力气,她蹬着脚,恐惧和绝望使她放开了手,想着任由他吧,她瞪着眼睛看着他,脑袋里开始胀大,眼珠子也胀痛,心像跳又不像跳,肚子里的一口气堵在胸口。
叔墨终于醒了,他站在炕上一眼就看见爸爸在掐妈妈,眼看着妈妈脸憋得通红,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可她的手无力地张开而无法反抗。安详看了一眼叔墨,她好像带着微笑或者安抚着儿子,泪水淌了出来。二先生并没有看向儿子,他咬着牙发出“嗯嗯”声
“爸,爸……”叔墨跑进来大声喊道,可二先生的手孩子怎么也掰不开,他一口咬住了爸爸的胳膊。
二先生嘴里“呜呜”地哼着,终于撒开了手,一把把叔墨打倒到地上。胳膊被咬得青紫,齿痕一圈像紫红色瓶盖。安详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着。
“安详,安详。”奶奶在东屋喊道。
二先生好像愣住了,好一会儿,他茫然地看向安详,脸上的肌肉渐渐不再抽搐,好像不明白自己为啥骑着她。他的脸色此时苍白,眼睛渐渐地有了光,表情变得十分疲惫。他惊讶地又看向叔墨,然后再看着安详,他惊骇地瞪着眼睛瘫坐在炕上。
叔墨爬上炕用尽力气撞倒二先生,扯着褥子把安详拽到炕头,十岁的孩子这才想起哭,他哭着挡着安详,吓得浑身哆嗦,瞪着泪眼看着二先生。
二先生挣扎着坐起来。“叔墨,安详,怎么了?”他喃喃地问。
天已经亮了,这时酒房叮叮当当的,二贵已经在干活了。梅氏也起来了,她在刷锅。墨兰墨梅在跟太姥说话。
安详急忙爬起给二先生披上衣服,“叔墨别哭。二先生,你再睡会儿。”
“安详,到底怎么了?”
“你刚刚,你刚刚……要掐死我妈!”
“叔墨!”
二先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下子捂住了脑袋,痛苦地撞向柜子,嘴里发出更凄厉地“啊啊”声。
安详挡着柜子抱住二先生的脑袋,“二先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不,不……”二先生的脑海里,快速地闪着安详身上的伤痕,自己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要掐死安详?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穿睡衣,那之前每次没有穿睡衣就都是不正常了。“安详……我做了什么啊?我……”他看着安详,想起刚刚叔墨咬他了,“是我一直在伤害你吗安详,是我吗?”他痛苦地流着泪,哭得说不出话来。“是……我干的?”
“二先生,你听我说,不是你,不是……”安详坚定地说,“二先生,你是疼爱我的,我知道。”
“安详,我是……疼爱你的。”二先生像是笑了一下,痛苦地抱住了安详。“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叔墨吓得哭出了声。
奶奶一直在咳嗽,梅氏走进来站在外屋看着他们。安详急忙把叔墨领到东屋,让他赶紧吃饭什么也别想,爸爸就是睡毛愣了。可是她再返回西屋,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了。
二先生把自己锁在西屋一整天不出来,他使劲想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是如此多余的。他好像只是一瞬就把大半生都梳理了一遍,原来他的大半生是这么简单,也是多余的。他已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了。“我仅存的记忆里,竟然都是安详。”想出这样的一句话二先生顿时满眼都是泪水,难以抑制的浑身痉挛,疼痛难忍。“安详,我以为……我一心一意爱你就行了,但这可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者自以为是,我就是个自私的人。我没有学会思考,我以为我的病已经好了,原来……原来,是病得更重了。老天,我都干了什么……”原来以为会痛哭失声,没想到这样想想心只会痛苦的颤抖。二先生想着安详身上的那些伤痕是他亲手造成的,她总是满身的淤青,她的手腕和肩膀越来越艰难,可她还生了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这样的情形究竟多久了。“安详,我早就已经是魔鬼了,我怎么疼你。”他狠狠地掐住了自己,“你有多疼……我就该有多疼。”
自己为什么会癫狂这件事,二先生怎么也想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他觉得老天在捉弄他了。原来一直伤害安详的是自己这件事让他不能原谅自己,他下了决心了,必须离开安详,自生自灭也好过让她受伤。做出这样的决定让他忽然觉得已经是濒临死亡,或者,他已经做了死的准备。如果活着不能跟安详在一起,或者活着不能好好地爱她,那不如死了。死,才能真正放开她。
二先生想起那年被锁在公社礼堂的小屋,他后来在半昏迷状态时,他其实以为自己死了。现在觉得那时就是癫狂了,或者说出现幻觉。他现在清清楚楚地想起,当时他的身体是漂浮着,身体漂浮在无边的黑夜里。他听得见各种凄厉恐怖的喧嚣;看得见无数利爪和血盆大口;黑暗中闪烁着绿色幽光的眼睛,一对一对地快速游走。可是,就在他以为马上要飘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安详出生时的哭声,娇弱如天籁,多么清澈而又纯净的哭声。安详出生的哭声是牵住明礼灵魂的梵音,他就是从那一年,每次陷入混沌之中;每次即将飘走;每次濒临死去;都是被安详的哭声拉着重新回到人世间。“安详,安详啊……”
安详整夜站在门外,她也想到了死,她觉得二先生可能已经死了。“二先生,你死吧,你死我也去死。”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想着四个孩子,她心如刀割。死,是自私的。
二先生愣住了,安详,此时你也想到死了吗?可你是怎么会知道我想死了呢?你不能死啊,我想让你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孩子怎么办,我们还有孩子啊。二先生呆呆地望着窗外,天马上就要亮了。
河东的鸡拼命地叫,安详浑身颤抖。
“二先生,要是没有你,我和孩子们咋办?还有京墨,我们的京墨……”安详没有哭,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她慢慢地瘫坐在地上。“二先生,你相信我能治好你,你说过是我治好你的。”
“不能了。”
“原来是怕你知道自己有病,现在你也知道了,我就有办法了。”
“济世堂几代行医,癫狂病是没有办法治的,这我知道。”二先生非常后悔自己想起这么多事干啥,若是还像从前那么糊涂,糊涂到只对一人清醒,可能就不会得了癫狂了。那就继续糊涂吧,他想起炸弹在车厢里爆炸,耳朵里全是刺耳尖锐的回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想起血,浑身是血的尸体,他用脑袋拼命地撞墙,拼命地寻找那种震耳欲聋和无声无息。他恶狠狠地喊道:“继续傻吧,继续傻吧!傻吧!”
“二先生,二先生我求求你,别伤害自己,二先生……”安详跪在了地上祈求着,她拍着门。
屋里传来“嘭嘭”声,震动门窗嗡嗡地响,像南山炸石头的炮声。
“叔墨,墨兰墨梅,你们快点过来救你爸。”
“二先生,二先生。”奶奶在东屋喊道。
梅氏领着墨兰墨梅跟着叔墨跑进来,看着安详跪在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梅氏一把扶起安详,孩子们都大声哭喊着。“爸,二先生。”
二先生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静静地蜷缩在墙角。他只能听见安详出生时的哭声,满屋都是那婴儿响亮的哭声。
“撞开门!撞开!”叔墨大喊道。“我要撞开。”
安详已经站不住了,是啊,怎么没有想到撞门呢?可这是老式木门,从里面上了栓根本撞不开。何况叔墨这么个小孩子。梅氏转身跑到院子里,她拿起铁掀向窗户劈去。她用木杆别着窗框,终于把窗户打开了,把叔墨送了进去。此时二先生已经晕了过去。
“比起活着,死不是更容易吗?”奶奶坐在头上说。
二先生听得见,他飘回来了,知道自己没有死。
“二先生,你看看你这几个孩子。”奶奶说。
三个孩子坐在旁边哭着,“二先生,睁开眼睛啊,快点活过来。“墨梅墨菊哭着喊着。
二先生睁开眼睛看着孩子们。“安详。”
“我在这。”安详爬到炕上。看着二先生忽然笑了,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问道:“做没做梦?”
“梦见你了。”二先生也笑道。“想傻还傻不了。”
“我才不要傻子,你还得教孩子们写字念书呢。”
“你不怕吗?”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