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公社派了曲副书记和卫生院孙院长来到侯家岗,吩咐大队张书记赶紧置办伙食送去陆家,还派去了做饭的人。
有鸡有鱼的摆在灶台上,陆家正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旱河东的侯家岗已经奔走相告了,“二先生要走了,济世堂彻底平反了,老先生要来接二先生回城了。”“老先生快九十了吧?”人们都知道,二先生要回城了。
“赶紧派个人,去林场找宝顺。”张书记说。宝顺虽然不是大队领导班子里的,但是这几年林场搞的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果园,桑树园和林地经营得有声有色,县委书记都亲自来过林场开现场会。
宝顺来了以后,曲书记减短地开了个会,会议传达的主要任务就是尽一切努力留住二先生。
“咱们这的医疗水平本来就落后,公社卫生院连个像样的手术室都没有。这次我们留住闫二先生,看看济世堂能不能在咱们这开个分号,这样咱们也就不用啥病都得上县里了。”曲书记说。
人们一时还是没完全明白,老先生虽然医术了得,可是据说身体不好,而且腿打坏后还坐轮椅,他接二先生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回去接他的班的。济世堂虽然有名,可是也不是闫家私有财产了,开分号只是那么一说,不管什么那都得上级审批,留下二先生审批不通过那也白扯啊。可是曲书记的意思就是公社的决定,留下二先生是当务之急。先不说开不开分号,只要二先生在侯家岗,接下来的事就好谈。
宝顺说:“二先生多年不能坐诊,他到底能不能看病?”
“他能不能不主要,留下他是第一步。”
“据说能看病,而且净治疑难杂症,臭水疙瘩,咱们全乡的臭水疙瘩,就是二先生的药膏,而且免费。陆家阿囡瘫痪好几年,就是二先生扎针扎好的。”
这个宝顺倒是听说过,可也有人说遭迫害那年发烧烧好的,这个事儿这些年传的神乎其神,还有说是陆家奶奶请神治好的呢,众口不一。
“咱们最小的打算能与中医院合作也好啊。”
“对对对,与中医院合作是最好的。”
“定期请中医院的大夫来咱们这坐诊。”
“那可是患者的福分。”
“闫二先生能不能留下取决于陆家安详,二先生当初有病,就是奔她来的,也只听她的。”大队张书记说。
曲书记一听高兴了。“老张你说说,咋回事儿?这么听媳妇话吗?”
“这在侯家岗都知道的,也不是秘密。二先生小时候受过伤,脑子留下后遗症,据说小时候总发病,犯病胡说八说的,好像还失忆了,总之不能正常与人交流。可是他当年来到陆家就喜欢上旱河了,后来能跟老陆太太简单的交流,病也见好。恰好那年赶上安详出生,他竟然就能好好地说了几句话了,神不神?安详的名字就是他那时起的,要不济世堂能把他送陆家来吗?人家原来多风光啊。都说他就是为了安详才活到今天的。”
“这么神?这是个好消息,好消息,那就做做陆安详工作。”
众人一听,齐齐地看向宝顺。
曲书记不解,看着宝顺:“宝顺,都看你啥意思?”
宝顺笑了,“就是,都瞅我干啥?”
“曲书记,宝顺与陆家是有渊源的,旱河上有一条卖酒的铁链吊篮,那是人家宝顺当年的发明,厉害吧,你问问他,让他自己说。”张书记笑着说。
“那时才十几岁,不就是小孩子把戏。”宝顺脸竟然红了。
“不对,你脸红啥啊。人家安详当时是小孩子不假,宝顺你可不是啊,等你长大嫁我可好,这句话有吧。有人说,安详她娘年轻守寡,只因在河东与人打了一架,宝顺就发明了这么个传送东西的铁链吊篮,冲冠一怒为红颜,厉害吧,曲书记一会儿你去看看,那可是王宝顺为了保护陆安详整的,侯家岗谁不知道。”
“宝顺,就把这任务交给你吧。今天老先生来,你必须跟我去陆家。”
宝顺心说,可能我不去还好点,安详压根就不搭理我,面对面都说话呢,我能说了她?但是宝顺知道,这话说也白说,人家不信不说,怕是还得惹来嘲讽。
于是大队这边派人在南桥守着,就等着人来。一行人就往陆家而来。
要不是大队来人送菜,陆家还不知老先生要来接二先生的事。二先生去学校不在,奶奶把安详叫到东屋问:“安详,到底怎么打算的?你也同意二先生回闫家吗?”
“二先生说,他还是想去小学教书法,没说回闫家。”
“那不行啊,原来二先生是啥也想不起来,教教书法有个营生也就是了,现在他能看病了,老先生咋能让他在侯家岗这么混日子呢。”
安详知道,二先生早就能看病了,可她是矛盾的。二先生回闫家当大夫是多少人的期望,她也一样,可是那样一来两人就得分居两地,这不仅是她不行,二先生也不行,两个人是都离不开对方的。再说,二先生现在的病不知是啥病,谁也不知道,又不能说。可是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去呢?还有,大队送来菜是什么意思呢,只是单单为了招待老先生吗?
“你跟我说说。”奶奶的脸好像要贴到炕上了,她盘腿坐着,用胳膊支着下巴,后背一个大包,烟袋斜斜地从身体里冒出了烟。“二先生咋的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祸害你?”
安详不吭声也不惊讶,她知道奶奶知道,否则安详时不时的伤痕累累,她怎能不闻不问。“不是,他怎么能祸害我。”
奶奶再不吱声了,安详若是不想说,问也白问。
这时,在厨房忙活的二贵他三婶,一看见二先生进院就热情地嚷道。“二先生你回来啦。”
二先生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啥她在厨房里做饭,而且她为什么这么热情。“安详不在家吗?”
“在家在家,刚刚去酒房了。”三婶神叨叨地走近二先生:“二先生,我能给你做最后一顿饭呀我可真是有脸面啊,以后这臭水疙瘩……”
“最后一顿饭?”二先生不解地看着她。
“不是闫家老先生要来接你回城嘛,最近集体户也老有人回城,政策好了,舍不得你们啊。”
二先生一听急忙向酒房走去,酒房正出酒,安详正在测酒精度。二贵满头大汗地坐在一边。“二先生,你回来啦。”
安详回头看着二先生。
“安详,爷爷要来是谁说的?”
“大队来人说的。”
“大队怎么知道的?”
“说是电话打到大队了。”
“上次我都写信了,说我不回去,爷爷这是什么意思。”二先生从来不会生气,可他皱着眉好像很懊恼的样子站在那里。
“二贵哥你看着。”安详拉着二先生走出酒房。“二先生,我同意你回城。”
“不回。”二先生皱着眉,低着头。
“回去,能跟京墨在一起,能教京墨书法,能替我跟他亲近,回去吧。”安详也低着头,拉着他走着,她觉得心忽然疼了,喘气都疼着。“必须回去。”
“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不行。”二先生的语气忽然像个孩子,他高高的个子,低着头。
安详从底下侧头去看着他,二先生也不看她,他依然懊恼。“顶儿的书法又参加省展了,你说咱们京墨要是从小跟你学书法,是不是……”
二先生抬头打断安详,“不能这么说,天分不一样。”
“上次顶儿说京墨长的像二先生,问我他真是领养的吗?然后,她竟然真的管京墨叫小叔了。”安详忽然气得跺了脚,她攥着衣襟,咬牙切齿地。“顶儿说是小姑让顶儿这么叫的,她知道我怕顶儿的身世露馅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想把京墨据为己有。这真是他娘了x的乱了套了。”
安详又骂人了,二先生看着她。“安详,爷爷说,你娘在世一天,都不要揭露真相。”
“是,是,小姑和爷爷就是拿准了我不能让我娘丢人,对吧。可是让小姨管外甥叫小叔,你说,二先生,你说!”安详的鞋踢着地。可是安详心里在纳闷,自己是跟娘生气,还是心烦二先生到底应该回去还是留下,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就忍不住脾气了。“我是个命不好的女人,所有的事情到最后,就都会落到我的身上。从我娘怀上我就是了。”安详忍不住骂着脏话,二先生每次看安详急了的时候骂人,他都不知怎么接话。这么好的女人,怎么急了就骂人呢。
“安详,安详,我不会跟我爷爷回去的。你别闹心了,也别骂人了。”二先生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把安详拥在怀里,他觉得十分心疼。
安详心里宽慰了好多,她就是喜欢这样伏在他的怀里,每次都能让她安静下来。她讷讷地说:“我都说了让你回去,回去吧。”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帮人,进来都站在院里往酒房这边看。二先生背对着院子抱着安详,两个人都没有看见进来了人。宝顺几个人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二先生和安详,他们都呆住了,乡下人还没有这么直接看过这样的画面。
仿佛有风了,远处什么声音都有,国防公路的车跑得紧急,人们好像都不知所措。从前把很多感情的表达称为风化,可是这样怎么不让人心生感动呢。宝顺想着安详此刻的心事,一定是纠结而无奈的,他一下子想起那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他终是没有给得了她一生的依赖,他咬着牙看着。
“来人了!”奶奶在屋里大喊一声。
二先生放开了安详,两个人这才看见了院子里的几个人,安详瞬间红了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么多人,二先生却是无事一般地看着。曲书记嘟哝了一句“刚刚谁喊的”?张书记急忙惊慌地答道:“快别问了曲书记。”
二先生并不认识曲书记,“你们这是……”他看着宝顺。
安详急忙说:“曲书记,张书记。”
“二先生?”曲书记走过来与二先生握手。
“闫明礼。”
“久闻大名啊。”曲书记看着二贵正往外推酒糟,院子里立刻飘着酒糟的香气,他走了过去说:“这新出的糟真好闻啊。陆师傅,这酒糟都干什么用了?”
“一直都让屯子里拉走,猪不咋爱吃。各生产队也就拉去喂牛,牛喜欢吃。”安详看了一眼宝顺。“林场现在有几头牛,他们也用。”
“听说你私自在城里卖酒,被抓了?”曲书记笑道。“怎么处理的,说说我听听。”
“那是被人举报了,罚款了,酒房停产好几个月。”
“举报的?”
安详看着宝顺。“王家举报的。”
众人都是一惊,曲书记看着宝顺,“哪个王家?宝顺,你知道吗?”
“安详,你是不误会了。”
“你叫我陆师傅吧,咱们两家还是别用这样的称呼了。”
曲书记一听心凉了,实指着宝顺从中周旋留下二先生,这咋两家还有仇呢?“那个这个事儿先放一放,一会儿闫家老先生就到了,我们今天,就是为了结识闫老先生。”他岔开了话题。
安详不看宝顺,宝顺心里纳闷着。
老先生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没想到陆家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是为了等他。老先生如今拄拐能走,明礼的二叔扶着他。
席间,曲书记也把意思直说了,就是看看二先生能不能别回去,然后把工作关系调到公社医院。没等老先生说话,二叔直接就回绝了。“闫家在明礼这一辈就明礼自己了,其他两股都是女孩,而且并没有从医。明礼一直就是闫家的希望,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好,如今确实能坐诊了,留在侯家岗能有什么发展?”
曲书记说:“二叔说得对,二先生回到城里确实有更大作为,可是,这里确实比城里更需要一个好大夫。”
“明礼在侯家岗这些年,义务教孩子书法,不为名不为利,可是怎么样呢?他是个病人,一样没有逃过迫害,要不是安详,他可能……”
“二叔,特殊时期太多人受到迫害,二先生不是个案。老先生,您说是吧,老先生医者仁心,我想我们一定能有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的。”
“明礼,你说一说。”老先生看着二先生。
二先生看着安详,“我想留在侯家岗。”
老先生沉吟了一下,二叔有点急了。“明礼,爷爷年纪大了,你不能任性了,你都多大岁数了。”
“不要逼他。”老先生对二儿子摆了摆手,然后对安详奶奶慢慢地说:“安详奶奶,我看你这身体比我强啊,我觉得我今年够呛。现在我听你一句话,你做个决定。”
奶奶这几日,耳朵里灌满了二先生跟安详的声音。她没想到二先生如此倔强,他以往从来不会这样违背安详的意思。但是她也明白,二先生一旦回城了,安详定然会是最难过的人。从前老太太一直怕宝顺回来,她知道安详对宝顺的感情,怕安详对宝顺旧情复燃负了二先生,那无疑把二先生推向死亡。可事实上是并没有,她没想到安详对二先生用情至深。“老先生,让二先生自己决定。”
“这样,明礼,如果你能坐诊,爷爷答应你,在侯家岗给你开个济世堂分号。”
“不爷爷,我希望二先生回去。”安详突然说道。
所有人都愣了。
整整一顿饭,宝顺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二先生。五十多岁了吧,宝顺暗自计算着。二先生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来自年少时的书生模样,还有几分木讷,但是他的眼睛清澈纯净,云淡风轻。他不怎么说话,眼睛大大方方地追寻着安详的身影。他认真地听每个人说话,因为不苟言笑让人无法琢磨他的心理。他穿着灰色的中式外套,肥大却是合体的。
安详没有上桌,侯家岗人的传统家风依然秉持着女人不上桌的习惯。宝顺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安详是反抗的,她不那么听奶奶的话,越说越反抗,而且急眼了还骂人。但是她小时候知道心疼她娘。安详如今四个孩子了,这似乎让宝顺无法接受,是不愿意相信。她的眉宇间依然是不服输的倔强和不容易接近,宝顺依然这样觉得。安详不像乡下女人,这是宝顺的第一感觉。她没有念过书,但是她现在倒给人一种有知识的气质,像那些城里来的女青年一样,但更不服输。安详眼里满是二先生,无论他说不说话,她总是不经意地看他。这没有逃过宝顺的眼睛,尽管他俩的眼睛也对上过,可是很快,快得来不及反应就闪过去了。宝顺试图解读安详的眼睛,这样的心理使他无法聚精会神地听席间所有人的话。原来不相信时间会改变感情,现在不得不信了,尽管他觉得他没有改变。
安详个子仿佛比十四岁高了很多,她丰满的让人无法不想入非非,可她依然很瘦。她跟她娘年轻时一样,头发绾着,却把体型衬托得更好看了。她穿着蓝色大褂,怎么肥也无法遮掩她的胸脯和长腿。人们总说女人好看看脸看眼睛,可是真正让人心动的是女人应该有腰。安详从前就是不让人儿的,每次顶嘴时奶奶都气得说她是“小辣椒”。以至于这么多年,宝顺总是在心里叫她“小辣椒”。小辣椒已经不是那时的小辣椒了。
让宝顺更没想到的是安详如今抽烟袋。众人都在屋里说话的时候,安详站在院子里倚着墙抽烟。侯家岗的女人抽烟并没什么稀奇,但是在宝顺印象中,女人抽烟袋要么坐在炕头,要么坐在地头,抽烟袋的女人梗着脖子,侧向一侧瘪着嘴,还没完没了地吐唾沫,全无美感。安详抽烟袋的样子竟然是悠闲而无所谓的样子,她的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她的侧影清冷又孤独。她挺着胸脯,虽然依旧倚着墙,一只手很优雅地托着烟袋,托出风情了,有时举过肩头,久久地停在空中凝思。烟雾徐徐而动,她却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在烟雾里托着。
安详用一个抽烟的侧影,层层剥开了宝顺的心和回忆。
二先生到底回不回城是侯家岗人关心的话题。
侯家岗人因此暗暗地骂着济世堂老先生,说是那老先生忘恩负义。当年二先生有病,他送到陆家撒手不管了,稀里糊涂地娶了陆家黄花大闺女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就这么非要领回孙子。闫家挨整那几年,要不是陆家接济他家都吃不上饭,人们都这么认为,甚至,把梅氏的遭遇也说是受了闫家的牵连。更多的人是出于私心,二先生虽然没有行医问诊,可他却会治疗一些疑难杂症,比如臭水疙瘩,比如冻疮,红眼病出疹子,还有妇科病产后风,还有小孩子的病。济世堂的膏药也是药到病除的,最主要的是,二先生看病不要钱,这是最主要的。那些小药还很便宜。
二先生终是没有回去的。
这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集体户的小青年挖门子捣洞地都回不去,他就俩字“不回”了。人们原来都相信二先生最听安详的话,可这次咋就不听了?说来也有疑问,安详为什么非要二先生回去呢?
二先生送老先生走的那天,河东岸站满了人,人们一时间搞不清二先生是走还是不走。妇女们叽叽喳喳故意说得很大声,“二先生,你咋说走就走呢,你把安详扔在侯家岗算咋回事儿?”也有不太客气的人,直接喊话给老先生听的,“二先生,你在旱河西住了这么多年,听不见旱河水流,你能睡得安稳吗?再说,安详是咋护着你的。”“啥叫知恩图报?”“啥叫卸磨杀驴?”
老先生心情沉重,看着河东黑压压的人,他又深深地看了看明礼。
看见二先生没有上车,河东竟然欢声雷动。
“爹,就这么把明礼留在侯家岗了?一辈子,做乡下人?”二叔看着窗外的明礼。
老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耳边还想着他关车门时河东的欢声雷动。车渐渐远了,旱河东的人喊着二先生。
奶奶没有出屋送老先生,她如今走路很困难。昨夜,她听着西屋的声音,安详从昨晚就没有说话,两个人都不说话。她知道安详为啥非要二先生回去,她早就听见了西屋的所有声音。
昨晚在酒房,安详跟老先生说的话奶奶也听到了。
安详说:“爷爷,用啥办法让二先生回去呢?二先生他得了怪病。”
老先生听完安详的描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他惊讶得语无伦次。“安详,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明礼他……像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爷爷,最早一次是叔墨三个多月,然后发病,时间上没有规律,现在有时也……”
“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怎么过来的呀孩子?”老先生真的太老了,他自己觉得担不了事了,觉得心抖的厉害。
“我没地方说。我能跟谁说呢?”安详伤心地说。她好像很平静,心里其实非常悲伤。“那个时候,闫家那样的情况我咋说?说了也只是让爷爷干着急。现在,爷爷平反了,我想求爷爷,求你治好他,我害怕……我每天都害怕,我怕他总这样发疯再不认识我了,不知这是什么病,怕他知道接受不了。”安详哭了,哭得很慌乱,哭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我……害怕他伤害他自己,孩子们渐渐大了,怕……孩子们知道爸爸病了,也怕他自己知道。爷爷,一想到他……有一天会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就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我求你救救他,我不能没有他。”
“初步判断,这应该是双向情感障碍,用中医辩证其实就是癫狂,因人而异发病程度也不同,多是情志所伤。以情感高潮与低落、躁狂与抑郁替出现为主要表现的脑神经疾病。明礼……应该交是旧疾所致的后遗症吧。”爷爷说着,他看着安详,真是说不出的心疼,“安详,那我把明礼带回去先用中药帮他调理。可是,这个病不乐观啊,而且,他离开你怕一时难以适应,犹恐对病情不利,加重了怎么办?”
“爷爷,那怎么办?”
“要不这样,安详,你也跟我回去。”
“那怎么行呢?我这家……不行,最主要是,现在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有病。”
“哦。要不这样,我留下,把济世堂也搬来?”
“这是后话了爷爷,先把二先生带走治疗看看,然后再说。你突然决定留在侯家岗,会招来人们的议论和猜测。”
“唉!我主要是怕明礼不会跟我走,他什么事都听我的,惟有留在侯家岗这一件事。”老先生想了想,“这样,我们不要逼他,别让他受刺激,闫家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安详,我先回去,找省医院的神经科大夫会诊,研究研究看有什么最佳的治疗方案。”
送走了爷爷,二先生像做错事的孩子,一件件打开安详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把衣服放回柜子里。安详站在北窗下看着他,你若是总这样安安稳稳的多好,多像画上的文弱书生。
“我要是去学校教课,你不能生气吧?”二先生轻轻地问,他没有抬头。
“不生气。”安详想着,若是你喜欢小孩子,喜欢写字教课,那你就去做,只要你过得快快乐乐的就好。
“不生气就好。”他看着安详笑了。
安详的想法非常简单,她不会在意二先生是行医还是教学,她只要二先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足矣。二先生想去学校,也是安详最希望的。中医院如果想与公社医院合作,由她来促成这件事她愿意尽一切努力,二先生不适合任何约束,即使他能给别人看病,也改变不了他依然是个病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