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宝义离家快一个月了,
一家人说着说着终于知道小枝怀孕了。所有人惊得忘了说话,像不认识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小枝。这原本该是喜极而泣的事啊,可是此时只能瞠目结舌了。婆婆哭了起来,她不再嘟哝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她真是难过得控制不住泪水,一直吸着鼻涕“秃噜秃噜”地哭着,时不时拧一下鼻子。
宝顺不敢细想宝义两口子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不想也知道。既然这么努力,艰难地有了孩子,怎么就不能过了呢,为了孩子不行吗?爹的隐忍不如娘的哭泣,看着娘就揪心,又可怜小枝。若不是因为女人咋能这样,宝顺又想起了顶儿,想起她和宝义一模一样的虎牙和笑容。安详和宝义接下来会怎样呢?他们居然有个孩子连着。
小枝不说话,谁说什么她也不想出声,她也不悲哀了,没有眼泪。
“顺子,跟队长说一声,宝义要是不下地干活,生产队肯定是要扣公分的。”
“那二子究竟能上哪去呀?”凤坤媳妇忍不住哭着说:“孩子也有了,到底咋整,能不能想不开?”
“闭嘴!”老王头吼了一声。“为啥想不开!”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王头不得不从果园搬回来了。关于离家出走的定义,在老王头看来与失踪是一个意思。陆家当年向广的失踪他还幸灾乐祸来着,如今宝义离家出走,这是老王头最在意的脸面问题,咋就步入了陆家的后尘了呢。他强压怒火想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谁也弄不明白宝义为啥用这种方式出走,他当然想象不出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是怎么来的。老王头是真的老了,按他从前的脾气他会暴跳如雷的,会因为一件事波及无辜的人,甚至会动手打儿子骂媳妇,。“凤坤,你们就一点苗头也没看出来?“
凤坤更是欲哭无泪,他不能像他老婆那样擦眼抹泪,可他不敢搭话怕惹恼了爹,眼睛瞟了又瞟宝顺,嗓子里干干的要着火了,舌头上像长满了刺拉扯不动,想抿一下干干的嘴唇,发现嘴唇裂出了刀锋一样的皮。凤坤媳妇更是极怕公公,她忍着不敢哭,眼泪却是一直淌着。
“不是盼孩子嘛,啊?”老头嗫嚅了一句。“好不容易有了。”他想着两个撕撕吧吧的夜里。
他不想跟我生,小枝默默地想。老天是干啥的呀,让我怀上是讽刺还是可怜我。每晚强迫他的过程是这辈子为人说不出口的耻辱,我是放下了女人所有的尊严,每次像发情的母狗一样纠缠他而忘了自己是女人了,真是羞耻,小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猛然又想到宝义跟安详是啥样的,她的眼前闪出各种画面来,你情我愿的情事定是美不胜收,相爱的人能把相爱的事做得如鱼得水,小枝的耳朵里忽然响起动人的节奏和蚀骨的呻吟,安详定是动人的,她皮肤好个子高,她可能更让宝义痴迷而欲罢不能。小枝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忘了宝义给她的痛苦和羞愤,竟然整个人腾空而起,浑身酸软却饱受愉悦与欢欣,心跳得像新婚的一次高潮。
屋子里像旱河发大水一样嗡嗡作响。
老王头说:“现在首要的事是照顾好小枝,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不能有任何差错。二媳妇,二媳妇!”
小枝像被按到了水里,她拼命地喘着,痛苦而快乐。她泪流满面又精疲力尽,这么难过的时刻,我该这样愉快吗?她痛苦地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什么,只是沉浸在虚妄里难以自拔。她瞪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小枝啊。”婆婆被小枝的样子吓得懵了,她喊道。
“二媳妇,你好好的,别哭孩子。宝义早晚得回来。说老话了,孩子只要见面儿了就稀罕了。”
“出门在外指啥活着啊?”这么一说,凤坤媳妇又哭了起来。
小枝的身体瘫软了,她看着所有人。她想:现在一家人小心翼翼都是为了孩子,但就算是没人在意她也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她咬着牙想:王宝义,我看你能走哪去,我倒要看看你跟陆安详能不能在一起,我死都不会成全你们,只要你们敢在一起,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
老王头又说:“宝义不是小孩子,他愿意作死谁也没招,他只要不回来就证明能活。现在都打起精神头好好地过,好好照顾媳妇才是正事儿。对外边就说宝义去缸窑干活了。”
这俩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老王头想。无数个夜里撕撕巴巴的声音,那是不情不愿的啊。年轻轻的,恩爱的夫妻那是什么声音,那是让人颤抖又欲罢不能的声音。以为自己离开家让俩孩子好好的,结果事与愿违,好在,孩子有了。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梅氏瞪着窗外,没有风的日子能听见旱河水的流动,能听见林子里野兽的追逐,能听见野蒿的摇曳,还有纸棚里飘浮的鼾声,和呻吟。
晚饭的时候,听见安详奶奶说王家二小子离家出走了。多少回了,宝义的名字依然能让她心脏骤然停止。
此时梅氏记起七嫂的娘家在哪里,当年娶七嫂时她是接亲姑娘,宝义现在在城西吗?宝义是不是画匠梅氏没有听说,可是为啥二贵也说宝义是离家出走的呢,说是河东都这么传,都不知宝义去了哪了,这是怎么回事,说是王家说宝义去缸窑干活了。梅氏已经听说宝义媳妇怀孕了,这是好事啊,梅氏其实很怕她媳妇一生都没有孩子,顶儿的身世她到死都不会说的。
罪恶有没有源头?我是不是罪恶的源头?那个孩子算不算罪恶?旱河的水是不能回头的。动过的感情流出的泪,散尽长河里被分解成无数的点滴,我们各自记得属于自己的部分,可是共有的记忆该如何剥离?
宝义确实早有预谋了。
宝义从小就喜欢画画,屯子里当年一来画匠他就跑去看,普通的画柜在他看来很简单。一个小孩子看热闹,谁能想到他是偷偷地在学艺。直到他结婚那年家里请画匠,他才终于弄明白了画柜的工艺流程。
先用砂纸把柜面打磨光亮,然后把桐油兑上银朱涂在柜面上,等到晾干。这时,用滑石粉涂搽一遍油漆面,要使柜面发涩,这样便于作画。这一招确实是自己家那年画柜时画匠才说的,否则不会知道,他小时候在别人家问过,画匠不理不睬而一笑了之。熬制颜料宝义看得仔细,把各种颜色都要加木胶熬成作画的颜料,趁热作画。待画面干后,把整个柜面涂上一层清油,以固定保护画面和家具,还能增加明晰亮度。这是条件好的人家,这也是宝义曾经最搞不懂的地方。同样打家具,为啥有的人家的柜面粗糙而且不久就会掉颜色,受潮后柜面花掉,可有的人家柜面特别亮,多少年后也像新的。原来是工艺和颜料的问题,还有清油。
但是,想学画的心一直不敢跟爷爷说。现在看来,不说是对的。
原来宝义是下不了决心离开家,这几年在大队,他觉得也挺安逸,若不是阿囡出事了,他可能也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了,甚至也不知自己是多在乎这个女人。他想逃离侯家岗,逃离小枝,可是他要生存,他想好的唯一的谋生手段就是当画匠,虽然没有拜师学过,可他觉得像会了一样,而且,也必须会。
宝义买好了画具和颜料,背着包袱走了好几个村子,最后来到一个叫上台子的村子。他不知该怎么找活,家里当年找画匠不是画匠上门的,是在张家屯请来的。他来来回回地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走着,既茫然又羞涩,又有点濒临绝望,预想的冲动的都无影无踪了。
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她其实半天就注意到了宝义,看着他心事重重,面露难色,一看就是遇到了难事。于是搭了话。“小伙子,你是干啥的?来来回回走好几趟了,有啥难事儿了?”
“大娘,我是那个……那啥,我是……画匠。”宝义吞吞吐吐地说。
“哟,画匠啊!谁家找来的?”老太太惊呼一声,人已站了起来。个子很矮的老太太,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宝义。
宝义明白这是问上一家在谁家了,急忙顺口说:“前屯老张家。”
“老张家要娶媳妇了 我知道。”老太太好像知道是谁家,竟然说道。“那个一对小立柜儿抢面子,多少钱?”
“抢面子啊,给10块钱就行。”宝义也不知道应该要多少,但“抢面子”他知道,旧柜翻新挺麻烦,但是,这个是他第一份活,即使不给钱,他也想接下,这是他第一步。
“看起来你不咋懂行,抢面子虽说是旧柜,可是没有新柜好整呐。”老太太撇撇嘴儿,“你太老实了小画匠。”
“没事儿,大娘。”这是宝义真正意义的接活,是人生第一次,他激动得腿都哆嗦了,心跳得像做了什么坏事。“抢面子废工不费料,多干两天没事儿,我保准给你干好。”
“那好,我天天给你做鸡蛋,咸鸭蛋,二米饭。”老太太乐了,领着宝义进了院。宝义觉得应该不要钱,不给钱他也会好好干的,他想先落脚。他鼻子酸涩,昨晚睡在柴火垛里熬到天亮才睡,他不知怎么坚持下去,但他必须坚持。他不着急挣钱,他要活下去,逃离原来的生活,是要活下去的。
老柜抢面子并不难,而且原来也不是很好的胶和颜料,用碱水更容易掉色。
老太太说她喜欢蓝色,宝义调试了半天,他还没有真正调过色,蓝和黄比例不对,当最后出现的是蓝偏绿一点的颜色时,老太太突然说:“这个色好看。”老太太说:“画柜不像真花真草,图个好看,像是一回事,好看是一回事。”宝义真想说不要钱了,老太太竟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圈好外框时老太太就喜滋滋地夸赞挺好,这给了宝义更大的信心,凭着记忆,想着所有看过的柜的图样。每次调色都认真地在样板上调到满意为止。老太太每天屋里屋外忙活给他做饭,宝义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嘴里都溃疡了。从县城走到这里,走了好几个屯子,就是不知怎么舍下脸去谁家讨口水喝,讨口饭吃。
老太太家窗台上养了一盆石柱子花,花的颜色是胭脂红,一大簇绿叶子,花开正好。宝义想,这石柱子花作为主花画在柜中心位置,然后四角画上喇叭花带一根藤蔓对称。一对小立柜画得仔细而精致。他住在北炕,家里就老太太跟老伴两人。
听说来了外地画匠,屯子里不断有人来看热闹,宝义想,这第一把一定得像模像样,能不能吃这碗饭就看这一次了。
老太太真是个热心肠,她每天给宝义炒鸡蛋,蒸鸡蛋,顿顿都有菜,每次一来人参观她就不失时机地在一旁赞美和宣传。说是南北二屯就没看见过这么厉害的画匠,石竹子花生生从窗台搬到柜面上了,画得比真的都好看。老太太的吹捧还真起作用了,她家小立柜儿最后一遍上清油时,屯子里真的有人来请宝义去画碗架子了,说是就画这盆石柱子花。宝义的字写得很好,他在画碗架子时还题了“春满人间”四个字。宝义整整在上台子村住了三个多月,被套,躺厢,碗架子什么都画过。他的画匠生活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