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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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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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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四十七章 奶奶走了

旱河东的人把安详奶奶的死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意无意地联系起安详爷爷当年被旱河吓死的事了,都说安详爷爷不是旱河吓死的,而是被“招”走了,更有的人说“过阴”,竟然在“那边”看见了安详他爷,在那边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官服,应该是做了什么大官了。有人真信了。

元宵节前,下了两天的雨加雪,然后气温骤降,酒厂还没有开工。

安详奶奶只能喝点水维持,她不说话也不睁眼睛,大家轮流守着昼夜不敢离人。

十五晚上大约10点多,家人都睡了,旱河边撒路灯的火还没有熄灭,还能看见点点火光闪烁。撒路灯的人已经回家了,隔三差五的火光,稀稀拉拉扯到远处自生自灭。安详坐在奶奶身边。院子里的灯笼被风刮的“叮咚叮咚”地撞着灯笼杆,那声音像夜路上行走的马车上的铁铃铛,“咣啷咣啷,咣啷咣啷”,带着回音的节奏仿佛很远,夜深人静,那声音莫名地让人想起久远的伤感的事。安详忽然想起了爹,咋就想起爹了?这是多么思念的声音啊,爹,你是死了吧?奶奶如今也要死了,你们能不能遇见。窗户结了厚厚的冰花,此时晃着一抹灯笼的红晕,飘来飘去,雪更大了,窗外红彤彤的,天地连在一起。屋子里,15瓦的灯泡昏黄,所有的墙角好像都伏着鬼魂在瞪着眼睛盯着她。两个叔叔在炕梢打着均匀的鼾声。这么多的声音却都是同样的节奏,同样的节奏里是同样的心酸和思念,让人想流泪,鼻子和眼睛都酸涩难忍。

“安详。”门轻轻地开了,顶儿走进来往外指着,说:“刚刚……”

安详看着顶儿。

就在这时奶奶忽然也叫了一声,打断了顶儿的话。“安详。”

安详急忙凑过去,看奶奶依旧闭着眼睛,以为她刚刚只是胡话。“大黑……去看看大黑,它哭啥?大黑死了。”奶奶的脸色被灯光照得灰白,脸上的皱纹却莫名其妙地平整了,颧骨紧致突出,额头也饱满,只是两腮深陷,下巴尖尖的,没有那么多褶子。她的声音嘶嘶啦啦的,好像不是她发出的。

安详没太明白,顶儿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顶儿用手往外比划酒房方向,怕老太太听见她比划着做着口型。“大黑,死了。”

安详瞪着眼睛看着顶儿的口型,她回头再看奶奶,这时奶奶平静地说道:“好好……埋了它。”

大黑哭没哭安详没有听见,东屋离酒房隔着好几间房子一个院子。大黑是一条狗,不是普通的土狗,平时叫声哼哼唧唧,预警狂吠时前两声是土狗接着就会直声似狼嚎,但怎么也不能说是哭啊。奶奶已经半昏迷的状态,不但说大黑在哭,又咋知道大黑死了呢,她耳朵再好使也听不出一条狗咽气儿了吧,可事实是大黑确实已经死了,就是刚刚。安详有点不敢四下看了,角落里的鬼魂此时都伺机而动,都在看着她。这时两个叔叔醒了,坐过来看着老太太,老太太此时表达竟然异常清楚起来,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大黑,埋在房西边。”

安详答应了一声。

“打井。”

“妈,打啥?”二叔不明白。

“记住,打井。”

“打啥井啊?”三叔又问。

“记住了安详,大点儿的。打井。”

“在哪打井?”

安详再想问,发现奶奶肚子忽然鼓起,隔着被子也能看见鼓得很高,像有一只猫。鼓起后的肚子渐渐上移,在胸口停住,好像有什么撑着,只见端了端肩膀,脖子轻微缩了一下,嘴原本一直张着,忽然紧紧闭着,眼睛也紧紧闭着,然后像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一动不动了。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嘴渐渐张开。安详奶奶的腰伸直了,躺得踏踏实实。

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埋了大黑,吊孝的人都在议论大黑死的事,河东却有人夜里把大黑抠了出来,正在屋里准备化冻剥皮时被安详带人来抢走。为防止再被抠出来吃肉,只好烧了大黑重新埋了。

奶奶的丧事办了五天,阿囡跪了五天。阿囡并没有哭,五天里把她与婆婆之间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那些好与不好,到婆婆咽气,她终没有叫一声“娘”。娘说的对,话不能再说了,那就到死都别说了。

天暖和以后,安详常常想着奶奶弥留之际的话,打井的事,两个叔叔说那是奶奶的胡话不用在意,可谁又能说明白为什么有那样的胡话。酒房的井是跟旱河一年的大井,当年就是奶奶打的。原来侯家岗就一口大井,在河东,旱河隔住了陆家后不得不自己打井了。烧酒最主要的就是水了,这口井水质特别,以至于当年四舅爷都说,陆家井水超过车家的那口大井。可是,奶奶临终时叮嘱打井到底为什么。如今侯家岗家家都使的是压水井了。河东那口打井多年没人打水。

整个侯家岗都觉得安详在房西打一口井很奇怪,而且还是请钻井队打的机井,地势高离酒厂远,到底打井有什么用谁也不懂。可是没人怀疑老陆太太让打井是一句弥留之际的胡言乱语。井终于打成的那天,河东的人一波一波绕道河西来参观。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口大井,实在太壮观了,谁也没见过如此打井的。

当人们明白这口井的真正用意已经是五年后了。无法解释,陆家的事都是无法解释的。

崔师傅托战友在南方给安详买了两个压盖机。说压盖机,其实跟机器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一个铁疙瘩。像手电筒那么粗细,只是在一头里面凹进去,有螺旋一样的楞。原理安详是不懂的,但是这个东西能把瓶盖压在瓶子上。操作起来很简单,一个人把着瓶子,放上盖和压盖机,然后利用杠杆原理,用一个木方加力就瞬间压上了。有了这个压盖机,安详试着装了一批酒,她当然还不懂商标,就让二先生在裁好的纸上写了陆家酒三个字,然后用油笔写了地址,用胶水粘在瓶子上。

崔师傅看这几箱酒弄得有模有样,大加赞赏,这批酒卖得非常好。然而卖得这么好,安详却不装了。“陆师傅,这么畅销咋不装了?”

“我打听了,这个没有商标,没有许可证,抓住会成倍罚款的,咱不能冒险,我要干,就得手续齐全,正儿八经地生产。”

“那得等啥时候。”

“曲书记说,可以承包酒房,我去问问怎么包,多少钱,然后再说商标和生产的事。”

安详一到公社,曲书记就知道她是为承包酒房的事来的。可是一说到承包金安详就傻了。曲书记笑着说:“安详,你不能目光短浅,不只是承包金的事,难道,你能卖一辈子散装酒吗?还有,你能认可别人承包你的陆家酒坊吗?”

“可是,按你说的,那得十万二十万,我没有钱啊。”

“你没有,信用社有啊。”

“抬钱啊,我奶奶是不会同意的。”

“你奶奶不是……”

“不能用带腿儿的钱,我奶奶从小就这么跟我说的,那是无底洞。”

“信用社贷款,跟你说的民间高利贷不是一回事。这个你回去考虑考虑,然后想通了我给你介绍信用社的朱主任。”曲书记竟然拿出一瓶安详之前贴自制商标的酒,他笑着说:“虽然这批酒是违反食品法商标法等等,但是你没有继续以身试法,这是对的。我实话告诉你,这是有人送给我的,吓了我一跳。”

安详不好意思地说:“送礼啊?”

“可不,我同学送我的。”曲书记说完哈哈笑起来。“怎么没继续生产,我真怕你继续生产。”

“我没上过学,文化不够,可我觉得,这么干好像是不行。”

“你没文化,可你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这非常可贵。贷款建厂,把陆家酒发扬光大,我相信你能行。”

事情的不同寻常是从奶奶去世的第二年开始。安详承包了酒房。

陆家酒厂盖厂房的时候,选址最终选在新井的地方。那一瞬间安详明白了打井的真正用意。在工艺上除了保持原有小烧酒的特色,安详在制曲工艺上也做了大胆尝试。其实十年多前,安详就逐年储存酒,所以陆家酒窖藏经典的几个王牌在东北三省的联展上,力拔头筹,一炮打响。扩大规模,势在必行。

扩大酒厂规模的目的就是要生产瓶装酒,要自己的品牌。首先确立的是“旱河红”,“旱河白”。旱河白的原料依然是以水稻玉米为主,旱河红则专门以高粱为主。按说侯家岗是水田区已经没高粱了,高粱产量低不值钱,旱田区也越来越没人种了。但是,旱河西的双丰村因为没有水源没有改水田,分产到户后被定点为县良种场的制种村了,他们主要培育玉米种子。后来带动周边村屯都制种。玉米制种必须用高粱做隔离带,所以整个旱河西开始盛产高粱。安详觉得,这或许是奶奶的一个先知先觉。

一边进设备,一边让二贵负责招工,安详说先招高中生。二贵说酒厂能干活就行,为啥先招高中生啊。安详说吃没文化的亏吃怕了,再说,那些高中生没考上大学的,看他们种地怪可惜的,咱们先招高中生,然后招初中生,反正一个字不认识的不行。可是有一件事二贵不敢做主,旱河东的人招不招,得到的回答是先不招。

安详不招侯家岗的工人,这个消息一出来旱河东爆炸了。都说陆家这是记仇啊,乡里乡亲的咋能不用本屯子的人呢。人们都去找张书记。张书记明白,陆家这些年一直跟旱河东的人不对付,安详心里有气。当年梅氏被祸害的事,旱河东的几家人心里明镜似的。工人能挣工资,跟城里的工人一样,人们红眼了似的聚在大队。

“安详,想当初陆二爷,虽然给侯家当管家,可是他义薄云天,松花江南北,都得到过他的照拂,你们二先生虽然在特殊时期遭到迫害,可他依然免费给旱河东的人们治病。”

安详知道张书记要说什么,铺垫了这么多,就是让她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呗。然而,答应招旱河东的人后,竟然几天没人来报名。

“二贵哥,河东还没人报名吗?”

“奇了怪了,之前都闹成那样了,现在倒拿起把了。”

“河东高中生有没有女孩,我想要个助理。”

“这个……”二贵把话咽了回去。

“这咋吞吞吐吐的,谁家?”

“安详,真有一个,胡家的小翠。”

“哪个胡家?不会是胡八赖家吧?”安详看着二贵,心想,应该就是胡八赖。

“他家老姑娘,不是没考上,是高二不念了。”

“不念了啊。”安装若有所思地说。“她家这些年倒是艰难,二贵哥,你去他家一趟,问问咋回事?”

“其实,八婶儿托我三婶儿让问问你,能不能招她家小翠,啥活都行。”

“切,都搬出我爷爷了,一寻思他们做那些恶事。算了,咱们第一个招胡小翠,并且明明白白告诉河东,胡小翠是厂长秘书,明天就上班。”

“好,我这就去。”

胡小翠成为厂长秘书的消息,眨眼工夫就家喻户晓了。一时间说啥的都有,有仇必报的陆安详,居然招了胡八赖的姑娘,这气量男人都比不了。小枝去了胡八赖家,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安详能放下仇恨。“八嫂,你敢把姑娘送她跟前,她得天天给孩子穿小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陆安详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在等时机。”

“啥仇啥怨,我们可跟她陆家没仇。”胡八赖媳妇急忙反驳小枝。

“我们王家跟陆家有仇,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有没有仇,自己心知肚明。”小枝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抬屁股走人。临走还说了一句,“别后悔就行。””弄得胡八赖媳妇整日里如坐针毡。

小翠不仅有文化,形象也很好。安详也是为了堵河东那些人的嘴,不管去哪都把小翠带在身边。

二贵看着质监局的车进来,就急忙走进安详的办公室。

“安详,这都第几次了,质量监督局又来测水样。”

“是啊,以前一年两次,这个月已经三次了。”

“我听说,这几次他们还在旱河取样了呢。”

二贵这样一说安详倒是真觉得有问题了,不过质量监督局取旱河水样是检测啥呢?安详觉得蹊跷,后来托人去县里才打听到,近几次与质量监督局一同来取水样的是环境监测站。

安详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猛然想起奶奶让她打井的事来。这口大井到底有什么用,无数人问过安详。安详相信奶奶临终遗言不是胡话,而且侯家岗人都相信不是胡话。安详相信天意,五年前,曲书记透露一个新消息,就是公社能帮助安详解决资金问题,陆家酒不再小打小闹,直接上了生产线。时机与安详的设想不谋而合。

环境监测的到来提前给了安详警示,旱河现在如果没有问题,将来有一点问题都在环境监测部门的掌控中。新厂房的用水被奶奶解决了,安详往最简单了想,那废水排水就不能跟旱河有一点瓜葛,一定得有独立的废水处理系统。

二贵坚决不同意,“这么多年了,旱河东无论啥垃圾都推旱河里了,家家户户光大粪,每年不知倒进旱河多少,不都冲进松花江了吗?松花江水急,入江就啥都冲没了。”二贵说的没错,旱河只有冬季没水,其他三个季节,不管啥,甚至死猪死鸭都扔进旱河了,松沐灌区放水时都能冲走。

“二贵哥,你说的是咱们小时候,那时大粪都做肥料了,哪来的死猪死鸭。现在你看看,有的人家为了自己家干净,粪堆都没有了,垃圾都堆河岸上了,包括死鸡死鸭,破衣烂衫。”

“这倒是。也真是不自觉,站在旱河西往那边看,越来越埋汰了。怪不得环境监测部门来取样了,指定污染松花江了,旱河他们不会管的,哪个村子没有臭水沟。”

“那些都只是猜测,咱们既然要更新生产线,毕竟是人喝的,就得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否则将来麻烦。”

“多花不少钱啊。”

“该花必须花,防患于未然。”

陆家热火朝天地建厂房,整个侯家岗都轰动了,人们只是觉得睡了一觉,怎么旱河西就搭积木一样变了样。

侯家岗人站在旱河东看热闹,话题传的更神乎了。陆家老太太到底给安详留了多少遗言,这都是老太太让盖的,有钱了盖新房了。“你们知道安详的贸易货栈一年挣多少钱吗?”挣多少钱谁能算出来,侯家岗人对于安详当年领着牛家窝棚柳条泡两个屯子致富颇有微词,可是谁也埋怨不出什么,侯家岗确实伤陆家娘俩太多,她是被举报怕了。牛家窝棚和柳条泡整个屯子晒干菜,包产到户后,他们旱田都种了菜了,都有万元户了。“听说安详在牛家窝棚建了干菜基地,这回要包装了,人家那整屯子都挣工资。”“眼气那个没有用,旱河东旱田少,想整也整不了。”旱田少是自己安慰自己,那鸡蛋呢?安详同样在别的屯子养土鸡,不是也没咱们啥事儿吗?好赖是让她两个叔叔养鸡了。

渐渐地人们开始瞠目结舌了,这哪是盖房啊,这是盖厂子了。有些人去找安详的两个叔叔。“向文向武,你们哥俩真是完犊子,你侄女都建厂了,咋的,这回招工还没有咱们河东啥事儿啊?”

哥俩也是才听媳妇回来说安详建厂的事,被邻居一问心里都不是滋味。两个婶子这两年也总是絮叨,无非是安详的干菜也没有带他们。“安详这丫头就是独根头子,她不止恨河东的人,她恨她俩叔过去没帮她打仗了,你们说说日子不得过嘛,能成仇人了咋在侯家岗待,赶上她不稀上河东来了,我们得过啊。”话题又扯到老太太了,老太太心里有谁,就安详一个,这两股的孙子在她眼里啥也不是,酒厂硬掐硬就给了安详,车家的传男不传女她就给破了。谁敢跟她干呀,她有神儿啊谁不怕。”

说来安详对两个叔叔家还是不错的,这几年的鸡蛋就只收他们两家的,还去科研所给他们买鸡雏,可是跟眼前这声势浩大的厂子比起来,那些真是九牛一毛了。

“你们哥俩去透透信儿,有点长辈样,招工咋的也得招侯家岗的,否则太没人情味儿了。”

“就是,去跟安详说说,我们俩也想去,那是挣工资,跟城里工人一样。”

架不住说,两个叔叔真的去找安详了,不用开口,安详也知道叔叔们来干什么。“二叔三叔,这次招工不分侯家岗还是哪的,一律经过医院体检,没有后门,条件合格就可以,而且既有男工也有女工,而且招工考核有新任车间主任负责。”

“那我们是行还是不行啊?”

“先走正常程序,然后再说。”

侯家岗人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用人的事安详根本就没有计较以前的事,虽然她到现在依然不爱搭理旱河东的人。

小翠上电视,是轰动侯家岗的一件大事,人们看见了,奔走相告。

给陆家酒做广告,电视台在评剧团选的几个演员,安详都没看上,最后她决定让小翠试试。没想到这个广告一上电视效果这么好,上省电视台时直接就采用了。

胡八赖媳妇一看小翠出演广告还给了钱,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内心煎熬着,想起胡八赖临死前跟她承认当年确实强奸了阿囡的事。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胡八赖已死,报应已经报应了,什么也不能挽回了。那天胡八赖说“去跟阿囡承认吧。”吓得她急忙捂住胡八赖的嘴,承认有什么用,那无疑是再次揭开阿囡的伤疤。小翠她妈想,如今,安详对小翠这么重用,她应该是不确定,阿囡也许也不确定。那就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

可是,监测站的车依旧时不时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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