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过年了,爹失踪时的思念远远没有思念京墨这么痛,越是到处洋溢着快乐越是让安详内心悲伤到再不能相见的绝望。妈妈的思念是眼泪的不知不觉,总是忽然就哽咽了,忽然就泪流满面了。这样的思念使安详把怨恨小姑转移到娘身上,梅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安详再一次恨她了,那眼神比知道她装病那年还要恨,却要无比伤痛欲绝。
年前,旱河东的孩子有出麻疹的了,开始都没太当回事,用一些土办法治疗,紧接着出麻疹的孩子越来越多。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腰街刘家大院里死了两个孩子,还是一家的,侯家岗骤然笼罩在恐慌之中。年前年后总能在旱河边,忽然听见刘家女人的哀嚎声。侯家岗有这样的习俗,小孩子死后扔掉,三天内如果没有被野狗叼走,就要在乱葬岗用火炼了,那两个孩子,一个被叼走了一个炼了。年前大集上都没有多少人了,家家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出屋,旱河两岸一下子死气沉沉,大道上看不到孩子们奔跑的影子了。
人们又想起二先生了。
墨梅也出麻疹了,一直高烧不退,水米不进,二先生在西屋日夜守着墨梅。除夕夜,安详几乎整宿跪着哀求上天,她思绪混乱,总是从墨梅到京墨。出麻疹发烧不能单纯退热,只能物理降温,河东刘家的孩子是因为疹子出不来内功了才死的。墨梅吃了汤药疹子出得挺快,可是整夜烧得迷迷糊糊的,烧得一直呼呼喘气。到了初二有点见好,然后喊着能吃东西了。锁链吊篮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从大年三十开始,河东的人摇着铁链喊着二先生救命,气得奶奶躺在炕上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二先生把药熬好用篮子传过去,年前打酒的人都少了,旱河上却一度热闹起来。这次疫情,几乎整个侯家岗的孩子都感染了,甚至有的大人也出疹子了,但是再没有死人。
老先生从除夕就在盼着,他也知道今年明礼可能不会带着孩子来拜年了,当然他不知道侯家岗的疫情。老先生惦记明礼的病,就让二叔请省医院精神科专家来中医院坐诊,然后打电话让二先生来,还有就是,他想看看他们能不能顺道回家看看。专家对二先生的病情会诊后表示乐观,同时也建议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通过测试,专家认为二先生自身具有极强的控制力的,但失忆的刺激导致他本能的脆弱和敏感。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病情之所以都没有发展,是他心灵上的纯净和安宁,他似乎有某种特定的寄托。这两年出现了新的症状,是他过于在意感情和爱的人,同时记忆的恢复令他对往事难以承受,这是心理因素导致。
走在街上,二先生停下来看着安详。“安详……”其实他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想叫一声。专家所谓的过于紧张的说法是模糊的概念,假如是心理问题,可能他也没办法自我克服。但是安详听了专家的话就很开心,二先生知道,安详心里对他一直充满着希望,你安心了就好。
安详忍不住笑了,叫一声“安详”没啥事,她已经习惯了,奶奶说了,二先生招呼一声安详就跟她骂人的口头语一样,是忍不住的。看二先生此时的表情,好像与那年初见时一样,眉头舒展,浅浅地微笑着,身体不再僵持而显得挺拔,只是太单薄了。安详给他重新围好围脖看着他,她又想起了京墨,京墨也许这么高了,虽然像安详的地方多,但眉宇间更像二先生。此时城里依然是节日的气氛,红灯笼和春联、标语从小院里忽然就露出来,马路上没有那么多雪,倒是一块块薄薄的冰闪着光。胡同里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街上人不多,不像年前那样满街都是人。
两个人谁也没有提出回闫家。他们去了一商店,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但是已经在挨日子了。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安详想给奶奶买一双鞋,娘的意思是奶奶的脚浮肿好像穿不上原来做的鞋了。
两个人去了百货商店,二先生去文具专柜买墨水和毛边纸时,安详站在门口,不回去看爷爷使她心情更难过了,想起京墨她无法走进闫家的院子。她掏出烟袋刚把烟点上,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只一抬眼皮直接就看见宝义向她走来。宝义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愣住了。宝义回头看了一眼老项,呆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了。安详和宝义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这时正好二先生走出来,他看着宝义倒没有奇怪。“王宝义。”二先生竟然主动打了招呼。
“二……先生。”这么多年,宝义跟二先生也没说过几次话。侯家岗人说没人懂这位二先生,他哪都不去,他的行动轨迹只限于旱河两岸,没事的时候在西岸,上班的时候在东岸,其他的时候跟安详在一起。他很少像这样主动与人打招呼,别人叫他一声二先生他目不斜视,行着注目礼然后讷讷地离去。这样遇见二先生,宝义心里倒是自然想起了那年抓走二先生批斗的情形。他不懂反抗和辩解,只是惊慌失措,二先生在宝义眼里的定义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睛里从没有仇恨。后来很多时候想起二先生宝义都要懊悔一番,恨陆家何必牵连无辜的他。此时他当然也在猛然之间就想到了阿囡了,他回头又看了老项一眼,老项正看着安详和二先生,他的神情木讷却努力镇定自若。可是宝义却看出他禁闭的嘴里正咬紧牙关,下颌骨正在痉挛,咬得肌肉横拉到耳际,他的喉结也在上下滚动,他下意识的把线帽子往下拉了拉。
宝义于是更加确定了,老项就是安详失踪的爹。尽管他满脸疤痢,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变,跟安详的两个叔叔很像,宝义也是一天夜里突然想到安详的爹叫陆向广的,当时把自己吓得心跳得要蹦出来一样,那天他哆嗦了半天,喘气都喘不了了,可他也突然涌起杀机,他想应该杀了他。此时宝义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测,是安详她爹没错了。宝义知道安详是认不出她爹的,否则她不会依旧是那种冷漠的谁也不在眼里的表情。这个死丫头,从小见到我就是这个不服不忿看不起我的样子,学会抽烟以后,更是冷冷的挨揍的表情。哼,眼前是你失踪三十多年的爹你竟不认得,你个死倔的丫头,活该!我看老项敢不敢认你。不知大哥喜欢她啥,还有这位济世堂的二先生,喜欢她啥呢?冷若冰霜的女人不讨人稀罕,她连我都不稀看,更别说会看老项一眼了。
老项就是陆向广。
向广怎么会不认识安详和二先生呢?虽然多少年过去了,可安详长得跟她娘一模一样他怎会认不出,多少事忽然涌上心头,可此时却什么也不能问,也没有头绪,更毫无准备从哪说起。想问安详,你咋跟二先生一起呢?二先生依然是年轻时的样子,不知病好没好。安详,你已经不认识爹了,爹是个死人。向广想。
安详一只手托着烟袋,因为没话说反而烟袋不离嘴,呼呼地吐着烟雾。她的柔情可能都给了二先生,别人眼里的她都是不冷不热和不近人情,甚至没规没矩。自从她学会抽烟,她托着烟袋的神情被河东的人形容成“西北风”,吹来甚至一脸的杀气。向广做梦也没想到能这样遇见女儿,也没想到安详会是这样的一副抽烟袋的样子。安详,我的闺女啊。
安详只是长得像阿囡,但阿囡是柔情的女人。这一点向广和宝义同时想到。
宝义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侯家岗的男人们说起当年阿囡嫁给向广的事,无数的版本竟都是丑陋不堪,可宝义深信不疑男人们说的是向广逼迫了阿囡,而不是女人们说的阿囡勾引的向广。他那时小记不得向广这个人了,只是听别人提起。向广失踪后他常常因此而为阿囡庆幸,也不像宝顺那样可怜安详。那时他十二岁,他觉得阿囡得到了解脱了。男人失踪守活寡的阿囡有没有痛苦宝义不懂,他还不明白那种痛苦,可有一点宝义知道,阿囡的身体暴露了她的心,她享受与宝义的爱情,这所谓的爱情在她心里是纯洁而神圣的,她是敢于奔赴而快乐着,身体是诚实的。
正月初五,老项跟丁大姑娘真的结婚了,这就似乎意味着他不会再回侯家岗了,至于他对阿囡的念念不忘宝义也不想懂,但陆向广在侯家岗从今以后真的就是一个死人了。事实上生与死是一念之差,老项娶了丁大姑娘倒是救了他。人心多么可怕,怀疑老项是向广的那天夜里,宝义刀都举起了,他自己也恐惧的,但那一瞬间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只想到了阿囡,像除掉胡八赖一样果决,为了阿囡他什么都敢做。他怕老项不娶丁大姑娘是动了回侯家岗的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回去打扰阿囡平静的生活,阿囡不能再受任何伤害,宝义认为。阿囡的遍体鳞伤多久才能愈合,她应该活得像那天晚上宝义最后看到她的那个样子,在月光下像一个怀春的少女,步履轻盈,就这样快乐下去。
安详听说宝义离家出走的事了,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跟宝义一样想法巧合,安详也不想与王家的事沾一点边,无论王家怎么焦急地四下打听寻找王宝义,她也不会透露遇见宝义的半个字。这样一想安详又有点气愤了,年前在公社开会,宝顺热切地看着她眼里却时不时地滑过一丝轻视,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到底凭什么轻视我?他看不起我什么?
二先生不明白安详和宝义在琢磨什么,可他知道安详在生气,从抽烟的节奏他就知道。场面一度冷着十分尴尬,他也不会说什么话来解围,但他看了一眼向广,向广快速躲开时他们的眼睛竟对上了,临走二先生又看了他一眼。宝义瞥见了二先生手里的东西,向广也看见了。那种金黄的缎子被面令宝义和向广的心都咯噔一下,那个颜色一般都是死人用的,这是给谁买的?
宝义和老项一前一后走着。
“项叔,刚刚那个女的就是侯家岗的,陆家酒房的陆师傅。”宝义故意说,想着这父女多年不见,却相遇的如此可笑和悲哀,看他们不能相认真是太解气了,他竟有点幸灾乐祸。
“哦。”老项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的心痛着,安详一眼都没有看他他觉得,那都不是主要的,他在琢磨家里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娘吗,娘有病了?听见宝义在说安详,他不敢具体打听只能像不经意地说:“这陆师傅……挺年轻啊。”安详啊是我的闺女啊,他痛苦地想。
“那个二先生……是她男人,大不少呢。”宝义心想,老项一定特别想知道安详的事,二先生他是认识的,嫁了大那么多岁数的老男人不知老项此时什么心情。宝义心情却是十分舒畅。
老项真是惊呆了,不敢表现震惊使他浑身像陡然冻僵了一样挪着双腿,步履沉重地走着,步子僵硬,尽管仍不动声色。可他心里此时翻江倒海,安详的男人?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安详怎么会嫁给大了二十来岁的二先生,他在苦思冥想二先生多大岁数了。
宝义听着老项的大棉鞋不时地踢着路面,脚步沉重,有几次还被绊得跟头把式。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听声音听得一脸的笑容,老项应该很痛苦和不甘吧,当爹的谁也不能认可女儿嫁这么大岁数的男人,何况二先生还有病。“那个二先生从小就有病。”宝义说。
老项能不记得二先生有病吗?老项在痛恨自己,如果自己不离家出走,安详可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嘴里呼着白气,像安详呼呼吐出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