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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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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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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四十九章 无事生非

四十九

有些事确实就是走走过场而已。

治理旱河污染的条幅挂在旱河两岸,渐渐褪了色,字迹还很清楚。人们收敛了一些时日,汛期雨水大,河道涨水后日夜冲刷,河水焕然一新,这假象仿佛让人觉得是治理措施得当了。但是,旱河两岸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旱河东的胭粉豆几乎绝迹了,柳条在春天就被牛粪和灰堆埋上了,勉强发出的柳条带死不活的,杨树就可怜了,干巴枝子在树上早早的没有了生气,哗啦啦地像秋天过去了。人们不在旱河边闲逛了,不下雨时臭得不敢喘气,鹅鸭也少了,鹅鸭也知道好坏,竟然舍近求远去了侯家岗东边的泡子玩去了。

旱河实在太臭了,是一种骤起的臭,会忽然飘进鼻孔。

“怎么这么臭啊。”酒厂食堂里,工人们正在吃午饭,忽然有人说。一个人说臭,所有人都说臭,臭味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整个食堂都是臭味,人们放下碗筷子,却不停地抽哒鼻子闻着。

“关上窗户,旱河现在越来越臭了。”车间主任说。“还有个事儿跟你们说,厂长可说了,老房子里大井的水绝对不能使啊,谁也别图意省事儿,听见没?抓住开除,安详说的。”

“可是主任,旱河不是这个臭法,这恶啦臭,这是屎……”

工人们都捏着鼻子说话。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快点,快点出来,快告诉二贵叔,王家又来作了。”

“什么玩意儿?王家?”二贵从里屋走出来 ,跟着工人跑到院子里,只是这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已经臭气熏天了。“老王家谁啊?谁敢啊?”

“在门口,卸牛粪呢。”

“小翠,小翠快去找安详。”

安详从后院走过来,梅氏跟在后面。“二贵哥,哪来的臭味儿?”

“王宝义家的……”

“谁?”

“是宝义媳妇,她他妈这又咋的了,说是拉了一车牛粪缷咱们门口了。”

梅氏的心一颤,宝义媳妇为啥事儿来闹啊。她猛地想起她怀孕那年宝义来闹的情景,那时她还不知与她月下私会的男人是宝义,而且老王太太的死她认为她是有责任的,当时觉得很过意不去,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吗?婆婆都死了好五年了,宝义也离家出走五年多了。这几年,河东的人都说宝义媳妇有点半疯,精神不好,想咋的就咋的谁也说不听,杀打不怕,人们给她起外号“滚刀肉”。她这回来作是为啥呢?她到底凭啥与陆家作对?

小枝站在大门口,她知道安详和酒厂的工人们马上就会鱼贯而出,她像没看见一样,眼里谁也没有,比比划划地指挥车上两个花钱雇来的人缷牛粪。她用铁锹铲了一锹,用力甩了过来。

“宝义媳妇,你发什么疯?”众人吓得急忙闪开,二贵气得喊道。

“陆安详,你他妈做得真绝啊。不是说旱河水埋汰了吗,你们酒厂的水咋合格呢?明个我也去举报你。”

“那你为啥不去,去吧。”安详冷冷地说。

“乡里叫人堵了我的排污管道,说污染了旱河。牛粪没地方整了,以后天天往你家拉。”

“吹,你敢!”安详轻描淡写地说。“堵哪跟我有啥关系。养殖场污染了旱河,现在离旱河八十里就能闻到臭味,整个侯家岗都臭烘烘的你闻不着吗?”

“那都是我一家整的吗?陆安详,王陆两家的仇不共戴天,可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他妈敢举报我,你个养汉老婆。”

“查旱河污染源是县里下来查的,不管谁,一家也跑不了。你讲点理吧,我没举报任何人,不需要。你赶紧把牛粪清走,治理旱河省里有文件,县里乡里依法治理,跟我有啥关系,怎么是我公报私仇。”

“别装不知道,你要不是举报我家排污管道,乡里能知道?真损呢。”

“你的排污管道是秘密吗?那不明摆着吗?掩耳盗铃。”

“宝义媳妇,你这太过分了!”二贵说。“来两个人,把牛粪给她装上。”

“谁敢?谁动手我往谁身上撅牛屎。”小枝说着抄起锹就要扔,吓得谁也不敢靠近。

“你真是没有王法了!二贵哥,报警。”

“你他妈吓唬谁啊,派出所是你家的呀?你养多少野汉子都听你的,报公安局我也不怕!”

小枝拉着牛粪去陆家闹的消息转眼侯家岗都知道了,旱河东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隔着旱河看热闹,都想看看小枝这回这么闹要怎么收场。

“这老王家和老陆家是世仇啊,你忘了宝义那年把坟头纸都压在老陆家房顶上了。”

“那不是他奶让安详她娘吓死了嘛,这回不怪陆家,看看宝顺咋解决吧。”

“看呀,那不是宝顺来了嘛。”听到车声人们看见宝顺的车从北边开过来,车停在了陆家门口。“宝顺来了有啥用,一个大伯哥能管了兄弟媳妇?再说宝义不在家谁敢说她,她生了儿子后老王家谁也不好使,老王头都不好使了。”

“赶紧收拾了!”宝顺一下车就生气地对两个工人说。

其实小枝知道,怎么作她自己也不占理,闹这么一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哥来了,就是他不向着安详也不会向着她,何况知道偷着修排污管道的事宝顺已经很生气了,他说好几回了,也备不住是他举报的呢。宝顺的养殖场早就修了化粪池,他让小枝修化粪池,小枝都说粪让她卖了。宝顺觉得这件事很打脸,在安详面前没有面子,但更想不到,小枝居然能跑来陆家闹。“小枝,现在是法治社会,有事说事你凭啥闹,人家报警,你若被抓走牛场咋办?还有孩子这么小谁经管。”

“大哥,你真是处处为陆家说话啊,你是宝义的亲哥吗?说得像向着我似的。”小枝撇着嘴说:“我知道,你跟陆安详马上就成亲家了嘛,我这男人不在家的兄弟媳妇是外人了,谁管我们孤儿寡母啊,王宝义,你个挨千刀的,你死在外面我眼泪渣不掉……”小枝干嚎着,阴阳怪气地喊着,眼睛瞟着安详和宝顺。她心里非常舒服且得意,原来只是想来解解恨,没想到大哥还真送上门来了。小枝自己确信陆顶儿是宝义跟安详的孩子,她也相信宝顺也这么认为,她计上心来就这么说了,此时安详一定吓死了。哼,让你们作孽,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安详还能不懂这俩孩子的事儿要是成了那就是乱伦吗,我看你咋办。

小枝的话还真是吓了宝顺一跳,他立刻明白了小枝指的是谁跟谁了。虽然这些年只是怀疑不完全确定,但是他确实通过观察,陆顶儿越来越多的地方像宝义。宝顺不知小枝说的话从何而来,但他看了一眼安详,他觉得安详此时心里应该才更是恐慌,她怎么能让宝义的孩子嫁给宝顺的大儿子呢?可是安详的表情竟然镇定自若,像没听见小枝说的一样,她不知是强作镇静还是不想表现出来,临危不乱啊。宝顺看着她眼皮儿都不抬,不但不理小枝跟宝顺,这会儿却掏出烟袋兀自点着,然后回身走到大门口倚着大门垛子,旁若无人地吐着烟,好像眼前什么事都跟她没丁点儿关系似的,她也看上热闹了。

其实安详也在思考小枝的话,她知道小枝说的是顶儿和宝顺家王晋,她内心也是震惊的,但只是惊讶这件事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她能有什么怕的呢,她只是生气。跟宝顺家结亲安详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王晋是个好孩子,但是陆王两家不可能结亲。

小枝一看安详高傲又嗤之以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就咬牙挺着吧,你那野种跟王晋成不成不该我事,我就是这么说出来让你懊糟,你再高傲你也懂得啥叫乱伦,跟这车牛粪一样,就是要恶心死你。

梅氏站在所有人的后面,她看不见所有人的表情,但她听得清清楚楚。梅氏觉得树上的叶子正纷纷扬扬地飘落,像被牛粪烧坏了的大树一样没精打采地勉强活着。她觉得浑身出透了汗冷得发抖,觉得自己的身体陷进了旱河的淤泥里,污水顷刻间没了口鼻,而她却无力挣扎。作孽的是我一人,这孽缘要怎么办?连宝义都不知顶儿是他的孩子,这怎么办。梅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王家扯上关系了,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出在顶儿和宝顺大儿子身上。

“凭你们王家,做梦呢吧?”安详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看都不看宝顺。

宝顺咬着牙看着安详,心里忽然怨恨至极,想着你就死撑吧安详,你啥时变得如此恬不知耻,你心里不害怕吗?好,让你死抗,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挺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顶儿倒是个不错的姑娘,书法家,工作又好,我大儿也不差,好,挺好!配得上。”宝顺大声说,他连说好几个好,可他心在痛。河东的人都听见了。

小枝没想到宝顺这么配合她,她心里这个舒坦。她能想象安详得多闹心,既然目的达成,那就给宝顺个面子借坡下驴。“行了行了,既然都要成亲戚了,那我就不计前嫌了,来来来把粪装上,快装上,怎么样啊亲家母?我他妈的够不够意思?以后您老高抬贵手哈。”小枝扭着身子嘎嘎笑着,已经得意忘形了。

安详转身往院里走,“抽水,把门口洗干净!”

宝顺气得上车就走。

安详晚饭没有吃,梅氏知道安详一定是在生顶儿的气,同时也一定又在怨恨她这个娘了。顶儿二十二岁了,毕业后在县文化馆上班,安详奶奶死后,她便很少回家,她竟然说在这个家里只有老太太在意她,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从小到大就是没人管的孩子。如今,梅氏想见顶儿一面都很难了,想她又不能说出来。想着安详明天一定会去找顶儿的,两个人不知又会爆发怎样的恶战。

人在无路可走时会一次次试探地问自己:要不要死?然而现实,常常是死也不能一了百了的。

夜深了,这样的静夜梅氏从前是享受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萎缩了,没有乳头后的乳房早已被她抛弃了。每次看见谁家挂在帐子上干瘪的猪苦胆她就想起她的乳房,看见被苦霜打过的褪了色的茄子也想起乳房,可是,每次想到这一生的幸福与磨难都会令她的乳房疼痛难忍的同时,与宝义的感情又常常在这样的夜里被她反反复复地摩挲,她并不觉得衰老,至少她的相思未老,她只是不敢把思念二字随意翻起。这几年更年期的症状也折磨她,身体无来由的冒火潮热,这样的症状常常引起浑身肌肉的痛感,皮肤像被火烤着,烤得忍无可忍。她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揉搓自己以缓解疼痛,而这样的痛与曾经的激情又为什么有相似之处,这样火一般的煅烧又为什么与某些高潮一样回味无穷。相思怎么会老呢?她怀念与宝义的幽会,她甚至在夜里临摹细节,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完整,那热烈的,那动人的,那不败的。可此时梅氏非常恐惧,骇人的场面在暗夜里清清楚楚地上演。记得那年,是奶奶死后烧头七的日子吧,谁也不知为什么安详哭着哭着就暴跳如雷,二先生无论如何也拉不住她。安详开始恶毒地咒骂着顶儿,骂的都是不相干,与谁都不相干可她却歇斯底里地骂,最后她还动手打了顶儿。梅氏哭着在中间拉着,她不能说话,能说话又能说什么。谁也弄不明白安详的气为啥发在顶儿身上,只道是安详思念奶奶才如此失控。顶儿那年十七岁了,她变得与安详针锋相对,不再看她眼色了,她也不依不饶地历数安详作为母亲的种种不是,她委屈地诉说着安详如何如何嫌弃她,说了她不配做娘的话。这也是安详一怒之下动手的主要原因。

“我为啥姓陆?谁稀罕啊。是你,是你陆安详不让我姓闫,所以我在闫家活的完完全全像个外人。是你自卑;是你无法面对你可耻的人生;是你剥夺了我成为闫家人的权利。你自己知道你对不对得起二先生,都是你,谁让你生下我?”

安详怎能任由顶儿顶撞,她也是满肚子心酸和怨气,她也是多少委屈不能明说,京墨被小姑带走了,奶奶死了,与顶儿想法一样,理解她的愁苦心疼她的委屈的人确实真的只有奶奶了,可她不管她撒手人寰,她忽然觉得顶儿就是她人生的诅咒。两个人共同的母亲梅氏已经老了,她满头白发,满脸泪水,像一捆没有捆好的芦苇被姐妹俩推来搡去,她是为了顶儿还是为了安详?为了娘,安详怎么能明说她的委屈和愤恨呢,顶儿是无辜的孩子安详知道,可她只能这样宣泄怨恨和悲伤了,她恨娘的眼泪,她觉得娘在心疼顶儿而不是她。

二先生那天只能把安详扛走了,所有拉仗的人呆呆地看着这对“母女”,没人明白到底怎么了,只能说“娘俩”真像啊,脾气都这么拧,是冤家啊。

顶儿回去上学了,梅氏后来病倒了。安详在一天夜里,好像是奶奶烧五七那天,她跑到东屋,趴在娘的枕边哭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在哭,最后她说了京墨被小姑带走的事,她告诉娘,她想京墨想得常常有想死的念头,她说她恨娘,恨得想跟娘一起死。在那一刻梅氏也想到了死,她觉得她才是所有罪恶的源头,原来京墨失踪了,安详是多么悲痛啊,安详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击垮了心,谁能安慰可怜的安详?可顶儿是无辜的,梅氏抱住痛不欲生的安详,她的心在滴血,可是她依然想着,安详不该迁怒于可怜的顶儿。

死其实很容易的,梅氏望着漆黑的角落想,可是死后怎么办?如今顶儿长大了,应该看到她嫁人再死是支撑梅氏活下去的理由,可怎么也没想到,顶儿和宝顺的大儿子如今给了她当头一棒。怎能让安详知道顶儿是宝义的孩子啊,可是不挑明,若是顶儿和王晋真的成了那怎么办?兄妹啊,梅氏一想到这两个字浑身冷得颤抖,心里像塞了一块冰进去,刺骨地疼,刺骨地冷。现在是死都死不起了。

吃早饭的时候,安详看着娘的憔悴既心疼又解恨,她知道娘一定一宿没睡。可是她冷漠的脾气忽然上来了,明明心疼却又想乘机伤害娘,每次这样做心里都稍稍好受一点,所以她没那么想也故意反着说,她想看看娘什么反应。顶儿毕竟是她亲生女儿,虽然她不知她所谓的试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她就想这么做。“二先生,王晋那个孩子其实也不错,从小就懂礼貌,中专毕业,工作也挺好。”安详说得平平淡淡的。

二先生知道安详昨晚气得一夜没睡好,可不明白她为啥这么说。“顶儿……让她自己做主啊?”

梅氏站在厨房,她觉得心被抓到嗓子眼了,然后堵在喉咙里上不来气,胸口不是跳动,而是哆哆嗦嗦地撞着,胃猛地抽筋一样地疼起来,头胀得眩晕又恶心。看起来不说是不行了,她想,安详还能是不喜欢顶儿所以任由她嫁到仇人王家去?她不想管顶儿了?可是那都不主要,这亲事不可以。梅氏不知怎么使的力气一步蹿到屋里,想说话可是多年装哑她又不知怎么开口,开口能实话实说吗?她瞪着眼睛看着安详,嘴哆嗦半天忽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安详正等着娘说话呢,她想着娘要是说话能说个啥,她敢说她是顶儿亲娘吗?她忽然盼着她说实话了,要是那样事情会不会有了新的转机;要是那样,安详豁出去了也要去找回她的京墨,她要不顾一切要回亲生儿子,那就桥归桥,路归路了。这一瞬间她的心忽然跃跃欲试,她狂喜着,想着马上就要解脱了,好像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儿子了。她笑着,却眼睁睁地看着娘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她一下子吓得不会动了。

二先生急忙站起来,安详这才跳到地上抱起娘的头。“娘,娘!”她惊慌地喊着。“二先生,快点二先生。”二先生把梅氏抱到炕上,一边给她把脉。

“怎么样?”

“还好。”二先生给梅氏施了针,然后给她试血压,看她渐渐睁开眼睛后,二先生说:“血压有点高了,要不去县医院吧。”

“现在能坐车吗?”

梅氏明白,听见二先生说去县医院她本想不去的,但她忽然有了主意,这时候去城里医院也许能看见顶儿,如果看见了顶儿,豁出去也要阻止她和宝顺的儿子交往,若是实在不行,那就逮住机会跟安详坦白了,或者跟顶儿坦白,就这两条路。不说肯定不行了,坦白以后死也瞑目,也该死了。不能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那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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