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几场雨后,旱河水位虽然持续上涨,但是看着流速没有变化,河面不安地涌动着深青色的水花,泥沙使水暗流涌动,水色阴沉,让人想起那些生闷气的中年男人。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见旱河隐藏的情绪了,暗暗地从大地的深处传来,“嗡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
有经验的老人担惊受怕的,他们预感到旱河的不寻常了,上年纪的人甚至想起旱河形成那年,说就是整夜整夜地流水声,炕沿隔着枕头都把脑袋震得酥酥的。这要发洪水了。
北沙坨子在坝北,旱河涨水,白河也涨水,上游泄洪了,宝顺的牛场都进水了。宝顺怕牛舍被泡塌了,就把牛一头一头牵到坨子里地势高的地方,这样一来,牛是保住了,牛舍最后真的泡塌了。牛场损失惨重。宝顺领着两个工人每天扛着饲料去坨子顶上喂牛,晚上轮流值班。好在水撤了,宝顺正着手重新建牛舍,这次一定建结实的,而且在设施上更完善,更机械化,最大限度地减少污染。
村里开始组织社员防汛,分成两组守在旱河两头。如果上游泄洪,松沐灌区就会开闸放水,松花江水位上涨如果再次超过旱河,江水就会倒灌,就会想十多年前那场大水一样,旱河水平槽漫过河岸淹了两岸的稻田。
天有点闷,两天没下雨人们心情轻松一些,已经守了几天几夜了。看着水位很高,流速也很快,水面上漂浮滚动着树枝和草,河岸上站满了村民。人们议论着宝顺盖牛舍的事,说是这回规模大,都是钢筋焊接的架子,发什么水也不怕了,而且全自动除粪和清洗,上料、饮水也是全自动的,还要建污水治理体系。说的人并不太明白,听的人倒像是很明白,聊得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候,王家院里连喊带叫,鬼哭狼嚎。
小枝终于还是爆发了,她和宝义是从屋里打到屋外,一直打到大沙滩上。谁都知道,他俩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老王头去了林场看果园,可能他们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更主要的是小枝不想忍了。
晚饭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去旱河边看水,西北天血一样的红,旱河向北连着天际也着火了一样,看西北天的颜色这几天应该不会下雨了,汛情终于能缓解。大人孩子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王家是屯西头第三家,忽然的撕打和叫喊声,让刚刚陷入黑暗的侯家岗瞬间炸开了锅,人们纷纷往屯子里跑,相互打听到底是谁家啊?
人越聚越多,狗也咬个不停。谁也看不清谁却知道谁是谁。王家门前那片大沙滩,人们撕扯成一团,好不容易才被人拉开,可是依然吵得不可开交。
屋里没点灯,宝顺被人找回来解决宝义的事,一家人闷坐在黑暗里,摸着黑使空气更加沉闷。看热闹的人散去了,大门外时不时还有人走过,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咬着。
小枝心里实在是太苦了,苦得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也得说。
小枝常常想着娘家妈讲的一个故事,尽管她一直认为娘家妈说的就是她自己。她妈说世上磕碜的事儿虽多,惟有两口子那点事说出来磕碜实际不磕碜。说是有个男人不喜欢爹妈给娶的媳妇,所以不肯跟媳妇睡,每天睡觉不打捆,媳妇把前半生都用在想法子给男人脱衣服这一件事上了,一辈子如何艰难只生了一个孩子。小枝原来是爱哭的,宝义是在结婚前几天跟她睡的,而且一直都是很好的,之前小枝不着急,她想,那样急切的男人,她不相信他能忍得住,再说小枝认为宝义是喜欢她的。小枝当然不知宝义能在十几岁就跟了阿囡的事,可是宝义就是突然忍住了。小枝就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宝义为什么这么对她,咋会突然厌烦到如此地步。这几年她不爱哭了。爷爷在家时她就已经无所顾忌了,她也用尽了办法想打开宝义的心和宝义的身体,她觉得她做女人做到如此卑微和凄惨,她跟她妈一个命运。但是往事又那么美好,她总回忆刚结婚那几年,宝义是喜欢的。
每个漆黑的夜里都只是她精疲力尽地争取,争取的她自己都丧失了廉耻心。那就撕破脸吧,今天,一家人都坐在这里,公公婆婆,大伯哥,小枝终于觉得娘家妈说得都对,她终于凄惨地把夫妻那点说出来磕碜的事不得不说出来了。
“都说我生不出孩子,可是没人问我为啥生不出来,大夫说我的病早就好了。”面对宝顺,小枝觉得羞臊,可是这事儿已经到了不能不说了,她知道,宝义就是算准她说不出口才这样残忍地对待她。她坐在北炕梢,看着南炕一炕沿的人影,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
“病好了?”婆婆嘟囔着,“那咋怀不上。”
“是啊,咋就怀不上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咋就没有孩子呢。宝义,我都不管你搞破鞋的事了,你愿意跟谁睡就跟谁睡吧,可是,你不能这么对我吧宝义,你当着老爷子老太太面儿说,大哥也在这,说说你咋对我的。”
“你他妈的再胡咧咧!知不知道磕碜?”
“我说啥了你说我胡咧咧,我干啥了磕碜?你让我忍着呗,那你整死我吧,我活着没啥意思,我跳了旱河得了。”小枝说着站起来,她真是啥也不怕了。“宝义你敢不敢说,不是我生不出孩子是你不让我生,你敢不敢说。”
凤坤两口子一听更愣了,凤坤不知怎么搭茬,话说得这么糊涂,多糊涂啊。
“X你妈的闭嘴!”宝义冲过去就要打小枝。被宝顺扯了回来,把他摁在炕沿上。
“打,你有种打死我。”小枝反倒凑了过来。
“宝义,你再蹦起来我看看。”宝顺声音很低,慢吞吞地说了出来却不容反驳。“话都到这个分儿上了,你还不让你媳妇说完?他老婶儿,你说吧。”
“我就不嫌磕碜了。这他妈的南北炕住着本来就不方便,谁都知道两口子那点儿事。”小枝倚着柜,语气变得心平气和的,只是有些抖,听着哆哆嗦嗦的。“是,说出来是磕碜,那我也得说。这是几年了?这是几年了呀。自从我没了那孩子,我就开始治病,我是一心把火地把病治好了,可是白扯了,有什么用啊。我现在过得啥日子谁能知道,不说,谁又能想到。妈,大哥,宝义他……晚上睡觉,这几年了……不脱衣服,我……想跟他一回,不知怎么死皮赖脸,就死皮赖脸……他也不跟……”天太黑了,谁也看不见小枝的表情,只是听她语气里尽是苦涩和悲凉的呼吸,几度哽咽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马上要哭的哽咽,“呼啦呼啦”地响。她的每一句话说的都十分艰难,让人跟着惊慌失措和无助,甚至跟着心跳得慌乱且难堪,也跟着她想哭了。“哪个女人能这样活着,哪个女人……能像我活的这么憋屈,我也是女人啊。我只是想生个孩子过分吗,可你不跟我睡我咋生,你连尽尽丈夫的义务都不干,你多损呀。人家都看我的肚子,没人知道你有多不是人,你到底凭啥这么对我?我咋的了我,啊?”小枝语气平淡时让人听了心酸,忽然暴躁了倒不让人气愤,至少宝顺鼻子也酸了,心也酸了。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得不说出这些话来。
“小枝,能不能别说啦,你没怀过啊,不睡……那是咋有的,这咋不知道磕碜了呢,啥都说。”婆婆在门口说道,婆婆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也不相信儿子会这么干。
“我不知道磕碜,我求我男人睡觉有啥磕碜的?我也没出去做贼养汉。妈,我就不嫌乎磕碜了,那你问问你儿子,问他为啥不跟我睡,他心里天天想的是谁?”
“你是疑心病,想谁也不能耽误睡觉。没有孩子,老王家没人说你啥。”
“妈,别说了。”宝顺说。
“我疑心?你们都认为我是疑心病吗?他要跟我睡我都不稀疑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能。王宝义,你若是个爷们儿你就敢作敢当,你不就是跟着陆家的娘们儿搞破鞋吗?”
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在王家是不能提陆家的。
宝义的心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小枝能这么直说,猜了这么多年骂了这么多年外面的女人是谁,这是怎么知道的。宝顺好像也明白了,又像糊涂了。陆家的娘们?
梅氏坐在河边,天黑前她听见河东的吵骂声了,听出是宝义的声音她忽然为他担心起来。想着是宝义跟媳妇打仗了,那现在他们在干什么,还在打吗?旱河东漆黑一片,她忽然好想唱那难难的调子,旱河上忽然好像真的飘着她的歌声了,“哎呦难难难,难得……又几番……”
“那年,安详他娘被抓走……”
“我……我他妈整死你得了。”宝义一步蹿了过去。他心里非常害怕,他怕小枝说出阿囡来,说出来他就活不下去了,说出来阿囡要怎么活?
宝顺上去一脚,把宝义踹倒在地上。“让她说!”
“你为她守着身子,人家夫妻恩爱,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你绝后了,你到底图个啥?宝义,我就想给你们老王家生个孩子,有错吗?人家陆安详的心不在你这,她把大哥都放下了何况你了,人家当年那是什么感情,你比大哥强吗?人家俩人从小的感情她都舍了,那女人多无情,再说她有啥好的,哪好!勾了你的魂儿了?还是她让你这么对我的?她说只能跟她一个人睡就不让跟我吗?”
小枝确实是个厉害女子,她把矛盾顺理成章地摆在王家兄弟面前,她知道宝顺定会往心里去。
宝顺和宝义此时确实都傻掉了,两个人也不撕扯了。宝义清楚地感到是宝顺的手先松开的他。
“净他妈扯犊子。”宝义的心安了些,嘟囔着骂了一句。“就是疑心病。”
“我扯犊子,哼,安详十七岁忽然怀孕了,她家顶儿长的不像她爸,倒像王家的人了。”小枝阴阳怪气地说。
宝顺呆住了,他听不清小枝继续说些啥,眼前闪着那个叫顶儿的孩子,那孩子像王家的人吗?
“胡说八道!”凤坤说。“要是跟安详有那事儿,宝义能三番五次去陆家闹,那年作成啥样了都,不可能的事,两家啥样的仇呢。”
“谁知他为啥作,也许人家嫁人他不甘心呗。那年,安详她娘被抓,平时这样的事谁求他都不给脸,那可黑脸包公了,一听我说安详求他放了她娘,这家伙二话没说,脸色都变了,撒腿就跑,还把胡八赖他们好顿骂,然后都知道了,派人把她娘送回去。为了安详,他都能杀人。”
“你要是不想过,你现在就走。”宝义一字一句地说。“我对天发誓,跟陆安详啥事儿没有,爱信不信。”
“走?给安详倒地方啊,你不就是听说闫二先生要回城了吗?你就动了心思。让我走?这么多年咋没让我走,我的青春都没了让我走?大哥,我不怕你笑话,我和宝义,早就没那码事儿了,他就是为安详守着身子,胡八赖的死……”
“小枝。”宝顺打断了她。“有些事不能随便说,你想把宝义送进去吗?”胡八赖的事宝顺听说了,他虽然也不相信鬼,可他却相信宝义不能干杀人的事。“说了这么多,我再问你俩,想不想过,想过,就不能捕风捉影的说没用的,不想过,好说好散。”宝顺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叫顶儿的孩子,可他宁愿相信安详不可能跟宝义有什么。安详看二先生的神色宝顺看得清楚,她眼里只有二先生,可那个孩子像王家的人吗。
“想过,死我也死在王家。”小枝坚决地说。“宝义,我就折磨死你,你愿意想她你就想到死吧,除非你也整死我。”
“宝义,到底咋回事啊?”凤坤说。“你爷说了,陆家,谁也别他妈招惹,不知道吗?”凤坤的话里,好像也说给宝顺听。
“她那是扯犊子,我跟陆安详啥事也没有。”
“宝义,不管小枝说的事有没有,你都快四十了,咋的,不要孩子了?”宝顺说。
“有没有没摁在被窝里,再说我也不管你有没有,你愿意跟谁跟谁,我就想生个孩子,再不生,再不生……我,我都多大岁数了……”小枝终于还是控制不住了,“呜呜呜”地哭出了声,她趴在被套柜的被子上,哭声像从远处刮来的一样凄惨。
屋里只剩下了小枝的哭声。
谁也不能代替宝义保证什么,这种事劝皮儿劝不了瓤,人除了具有动物的属性,还有理智和思想,还有感情。小枝心里非常清楚,睡觉这件事的症结在宝义,他如果不想睡谁也没办法,这些年她是什么招都用了,每一次都只剩下不堪回首的耻辱留在记忆里。宝义是正常男人,有几次在小枝的攻势下他完全可以给了她,可是他认可逃跑也没有成全。爷爷在南炕时,小枝忍着羞耻与宝义撕扯,还追到旱河边苦苦地哀求,可是宝义铁了心不跟她做,确实铁了心的。
“宝义,趁大哥在这,我也撂下一句话,你如果还像原来似的忍着不跟我睡,那明天,我就去河西找安详,我……我他妈的豁出去了。”小枝坚决地说,但她依然流着泪发着狠。
“小枝!”哥俩不约而同地喊道。
这下子真激怒了小枝。“你看看你们这熊样,你们王家的爷们儿还真出多情种啊,你们哥俩……哼,你们真是,陆安详还真是有两下子,把你们收得服服帖帖。”
哥俩知道小枝的言外之意,也后悔情急之下的反应,确实当务之急不能惹怒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宝顺只好说:“他老婶儿,不用夹枪带棒,毕竟没啥证据,你那样做不好。”
小枝也是情急之下说了这么句话,可是王家这哥俩的反应她倒是没想到,去找安详让他们这么紧张吗?听宝顺这么一番话,小枝灵机一动,她忽然觉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反而有了主意。“那我不管,我怕啥,两口子那点事儿说出来磕碜做不磕碜,他不跟我睡,我就去找安详,看看谁比谁磕碜。”
黑暗掩藏了每个人的表情和心事,小枝双手捂着脸,她不是哭而是笑得忍不住,她觉得终于抓住了宝义的软肋。
也许适应了屋子里的黑,窗口的白竟然像糊纸的方灯。旱河传来高速的流水声,应该是撤水了,那水声汹涌着一路向北。
夜已深了,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小枝终是没有听到她期待的承诺,宝义能当着家人面儿给她什么承诺呢,她知道不能。坐在黑暗里的家人都没有话说了,那点说出来磕碜的事一旦停下便无法无缘无故地再提起。一家人,就这样僵持着。
宝顺最后总结了几句,任谁心里都明镜似的,若说夫妻那点事外人怎能给出所谓的保证,谁说啥都是白说,最后依然得夫妻两人才能决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