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走进政府院里,隔着玻璃,看见宝顺坐在曲书记办公室里,其实她早就料到他会在。宝顺正看着安详。宝顺自从承包了整个北坨子,在坨北建了养殖场养牛。既有室内圈养的,也有室外散养的。两个人各忙各的,这几年不开会也见不着面。但是两人是有合作的,酒厂的酒糟都卖给了牛场。安详不止一次在会议中指出,北坨子的牛场污染太严重,牛粪处理的不好。
“旱河的水特殊,水少时往回流,水大时往松花江流,无论怎么都是污染。”
那次会议是一年前,宝顺被安详的直接攻击很生气,他当时也说了酒厂的排水,不是也排到旱河了吗?两个人由之前的互不干涉,到了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曲书记给安详倒了杯水,看看安详又看看宝顺,笑着不说话。
“曲书记,又把我找来还是旱河的事吧?县里天天来取水样,这都几个月了,有没有结果?”宝顺问。
“我让李主任问了。”
“其实,那还用查吗?”安详看了宝顺一眼。“插秧季节,淞沐灌区放水时好点,其他时间都成了枯水期了,如今春夏秋几乎都臭气熏天。”
“安详,旱河的污染严重,县里一直很重视。”
“重视了吗?重视这么长时间查不出来。曲书记你不去过我们那吗?不臭吗?河东现在好几家养牛专业户,就不能彻底查查他们的污水排哪去了?”安详说着把烟袋掏出来,装好烟后点着,她等着想听听宝顺怎么辩解。
“安详,你不能啥都往养殖场赖呀。”宝顺果然急了。“养殖场多远呢,这几年旱河东的垃圾也倾倒的厉害,我都义务清理多少回了。”
“你们养殖场在北坨子这么多年,你们怎么处理牛粪你们自己知道,你清理侯家岗倒是有目共睹。”她抽了两口烟,吐着烟叼着小烟袋,语气不阴不阳。“我要说的是屯子里的养殖户,现在明显是针对旱河。”安详对曲书记说:“是,垃圾也是一方面。从前家家门口都有大粪堆、草木灰和生活垃圾,各种粪便都发酵成熟粪上地了,现在,都使用化肥了,谁家门口也没有大粪堆了,好嘛,屡教不改了,都往旱河堆,离家远就行。”
“哪个专业户也不在旱河边啊,生活垃圾是一方面,反倒你们陆家酒房离旱河最近,你咋不说。”
“我们酒房离旱河近是什么秘密吗?酒房几十年了,咋现在才污染旱河?我酒厂随便查,中央来查我都不怕。”
“环保我是不懂,烧酒也是要用糖化酶淀粉酶的,或者曲子。酒厂清洗瓶子不产生废水吗?酒糟如果发酵腐烂你们咋处理,不也都流进旱河了吗?”
安详瞪着眼睛看着宝顺,好像不认识一样,觉得他的嘴脸有点卑鄙无耻,这埋埋汰汰的连毛胡子,竟然学会强词夺理。安详从小到大还没怕过谁,但是她从小就没跟宝顺针锋相对过。小时候宝顺宠着她,比对他两个亲妹妹都好,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安详好,没有什么值得安详去顶撞的。即使两个人缘分尽了但情分还在,至少在心里安详依然这样认为。可是,各自与别人结婚了是阴差阳错,怎么计较谁背叛了谁?按说,两人心里对这件事已经翻过去了,各自都有家庭。可为啥这几年,宝顺就总是一种轻视的眼神呢,安详气不过的就是这件事。我有什么让你轻视的?反倒你老婆到处说你跟着这个跟着那个搞破鞋,没风能起浪吗,不是更让人轻视吗?
曲书记一看两个人又吵起来了,急忙站起来横在中间。“你看你俩,咋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咋一来我这就吵呢,冷静冷静。”曲书记笑道:“你们如今可不是一般人了,你们是侯家岗的致富带头人,你们保护旱河的心也不是出于私心,都是为了侯家岗,这吵啥吵啊。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调查旱河的事你俩别管了,旱河的污染源,我再协调县里有关部门来查?抛开私交,我也为旱河两岸做点实事儿,如何?”
安详已经气得站起来了,她看都不看宝顺一挥烟袋,“我们陆家不怕查,酒厂对废弃物早就做特殊处理了,曲书记,如果检查与陆家酒厂有关,我认罚,治理旱河我们承担所有费用,停产我都认。”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宝顺看着安详的背影,想着这么大岁数了,后脑勺都带着犟劲儿,现如今看着还是个不讲理的女人,不,从小就不可理喻,惯坏了的丫头。
安详走出大门,想着宝顺一定又用那轻视的眼神看着她的背影,她越想越生气,真想回身给他一巴掌。你大儿子比我京墨都大,你凭啥总像我对不起你似的。现在想想,奶奶是对的,王家跟陆家是冤家,即使你不当兵,我们依然不可能在一起,这是早已注定的了。奶奶临死前也说了,不要与王家有任何瓜葛,任何事都不行,安详谨守这一条,如今依然要谨记,奶奶是不会错的。
“安详,坐我车啊。”宝顺追上来把车停在边上说。
“不用。”安详心想,你倒是胆大,你媳妇是个醋坛子,这没事见到我都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呢,我为啥坐你车回去啊惹闲话。还有一点想不通,王宝义媳妇如今也得着了,见面就像谁抢了她男人一样,深仇大恨的眼神,你们王家男男女女都有病吧。“我家有车,一会儿二贵来接我。”她不看他。
“那唠两句?”宝顺也没下车,他怕他下车安详反而走了还得追。
安详停下来,既然你想唠两句就唠两句,旱河污染的事现在也没啥说的了,酒糟供应养殖场有二贵负责,那我们之间还有啥说的,没有交集。看你想说啥,说啥我都不怕你,安详站住了,有把烟袋叼在嘴里,看都不看宝顺就点着了。
“烟这么频吗?我最不喜欢旱烟。”宝顺躲着,用手扇着烟。
安详斜了他一眼,这在大道上,你扇什么扇啊,还想管我,想着使劲嘬了两口,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把宝顺登时看呆了,忘了说话。“说啊,不说我走了?”这么跟你在这里杵着算怎么回事啊。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宝义在哪?”
安详一愣,猛地想起那年遇见宝义的情景来,但她倒觉得莫名其妙,王宝顺你不是没话找话吧,打听王宝义咋能打听到我这里来了,再说,遇见宝义的事只有二先生知道,宝顺是不会知道的。她看了一眼宝顺,忽然就气不打一出来,宝顺分明又是很轻视她的眼神。“你这是啥屁话?我咋能知道你弟弟在哪?”安详不客气地说,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顶儿,有一次跟王晋说过。”
“顶儿?”安详快速地在脑袋里旋转,顶儿能说什么,她不可能知道,她看着宝顺,难道二先生跟顶儿说过什么?不对,二先生不会,那他这是什么话?“说啥了。”
宝顺确实是在诈安详,他心里骂自己使这下三滥手段,可他就想看看安详能有什么样的反应,按说宝义离家出走,若是有事儿安详必然知道,再说宝顺了解安详,安详只要说谎时总是很生气的皱着眉头;她是试图用这样的慌乱掩盖心虚;她颧骨的肉会抖,从小就这样,宝顺记得清楚。此时安详确实忽然气哼哼的,咬牙切齿的,这让宝顺非常失望,他也难过了,他也终是确定了安详就是在撒谎,小枝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安详跟我撒谎了。看着安详坐上二贵的摩托车离去,宝顺忽然有些伤感,他怕证实可偏偏每次都跟他怀疑的吻合。宝义离家出走五年了,他往家寄钱的邮戳都是城里,宝顺认为小枝说得对,宝义是因为顶儿在城里才去的。可是宝顺想不明白的是,小枝生的孩子也是宝义的孩子,同样是亲生骨肉,难道真的区别于生孩子的人吗?儿子已经五岁了,宝义明知道,这未免太绝情。宝顺觉得让安详和宝义同时背叛了。
钱收到了,小枝攒够了就买一头牛,只是汇款单上邮戳来自城里让小枝气愤难当,她认准宝义终于为了安详和顶儿隐藏在城里了,他们一家三口在城里的某个胡同安了家了,他们偷偷地过着小日子。可是小枝还得忍,既然宝义还负起做爹的责任,就说明他还是个人,撕破脸他就不管家了,那样便宜了谁?先把孩子养大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