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就在侯家岗都在传宝义失踪这件事时,或者说都在揣测宝义凶多吉少的时候,恐怕王家老少都不会想到,他会吃上画匠这晚饭。
宝义现在画画的地方是一个叫偏脸子的村子,离上台子五十多里地。
今天是下弦月,无数的下弦月的日子,宝义都难以入睡。
几场雪后,天更冷了,鼻孔干巴巴的,生产队院子显得更大了,看哪都似乎白得让人迷糊。宝义站在房后,雪光的映衬下看哪都不那么黑,不远处的景色却模模糊糊,细看便尽是白茫茫,就像伏天滚动的旱河水。那些白色悬浮的雾气,似乎逼来,又似乎远去,有时张牙舞爪地涌动着,然后又像是冻住了一样,挡在眼前。
腊月的天都是一样的冷,宝义的心忽然罪恶起来。有人说胡八赖死前受了刺激,说是他看见一只公鸡拼命地追逐一只母鸡,那公鸡得手后不可一世地走来走去。说是他忽然疯狂地哀嚎后吐了好几口血。胡八赖是罪有应得的,宝义想,他凭什么没事一样地活着,他应该受到惩罚后这样死才符合天理。一直想给阿囡报仇宝义曾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以以命抵命。但是,往往想到同归于尽时他便渴望阿囡该知道,那个跟她幽会的男人是他,渴望即使为她而死,阿囡也该永远思念着他,他常常觉得阿囡不知他是那个男人该是他到死的遗憾,他独自悲哀。那年,他无数次跟踪胡八赖,渐渐地竟然有了完美的计划,只是没有机会下手。那天晚上耍钱时,胡八赖手气好一直赢钱,赢钱后他得意忘形地要酒喝,宝义把大烟汁混进了酒里,每杯混一点。散场后看着他摇摇晃晃沿着旱河往南走,撞在宝义身上他嘟嘟囔囔,他似乎出现了幻觉,用手从上到下摸着宝义也没发现是人,然后向南走去。宝义觉得机会来了,看着他一件一件脱着衣服,把鞋脱了当枕头,然后躺在了桥头。宝义看得心惊肉跳,这本不在宝义计划内,看着胡八赖一动不动了,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宝义等了一会儿,怕有人经过,他把他抱到了桥下。他攥着手里的绳子,勒死他变得很容易,可现在不用了。到底是冻死他还是冻废他,宝义站在胡八赖身边斗争着,让他痛苦才是最终目的,让他死不能解了阿囡的恨。宝义的眼前骤然闪现那天打火机下阿囡血淋淋的胸脯和苍白的身体,是,废了他犯罪的东西方能解阿囡的仇恨。宝义把胡八赖翻了过去,让他卧在冰雪里,他静静地守了半宿,怕他醒来。
偏脸子的丁大姑娘家活真不少,也是抢面子。一个炕琴要了20,一个被套10块,外加一个碗架柜6块,新打的一对铁甲箱子画木纹5块。被套最省工省料,带玻璃门和不带玻璃门就差个框,玻璃门不用画,而且画也简单。
宝义在上台子干活时,丁大姑娘是来屯子里串门子看中宝义的手艺了,中间也来过两次,她叮嘱老太太,如果上台子活干完了,让画匠去偏脸子。宝义以为偏脸子也就在上台子附近,没想到这么远,村子不大,也就三四十户人家。
眼看来到年了,回不回家过年宝义闹心了好几天。小枝怀孕快五个月了。回去还出不出得来,这是个问题,回去肯定就不出来了,他知道。家里就捆也得把他关在家里。何况宝义明白,他不回家,小枝就不会去陆家找麻烦,她会抱着宝义可能回心转意的念头,如果回去,这件事早晚是个不定时炸弹,随时会炸得所有人遍体鳞伤或者粉身碎骨。
丁大姑娘看着有五十左右,是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宝义听老太太说过。可宝义没想到她家里没有其他家人了,这下他来后悔了。“大姐,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呐。”丁大姑娘好像看出宝义后悔了。她个子不高,看着有点老,梳着一条大辫子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头发里夹杂着白头发。
“那你给我找一个住处,要不……我不干了。”虽然三间房子,可是家里就丁大姑娘自己,宝义一想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这里。
“哟,上别人家干啥呀,也不是住不开。”她说话总是连说带笑的。
“那不方便。”
“你在西屋,我在东屋,咋就不方便了。”
“那也不方便,我干不了你这活。”
看宝义收拾东西真要走,她说:“是不咋好哈,你这小画匠还真本分。那好,我去问问老项,你晚上去老项那住行不?”
“老项是谁?”
天黑的时候,老项来了。丁大姑娘说老项是豆腐倌,住在生产队。
丁大姑娘的炕琴虽说是一口老柜,但是松木的,铜甲铜折页,拉手都是铜的。把原漆处理干净后晾干,打完腻子再晾干几天就已经过去了。炕琴两个门四组画,画面应该鲜亮喜气,宝义想着不能再画石柱子了,可以画梅兰竹菊,或者花鸟,看着好看,寓意也高雅。底下有两个抽匣,被套也有两个抽匣,画简单的花草就行。
连日来天天下雪,虽说不大,雪花飘了好几天也不开晴。
宝义干活的时候,每次老项来,丁大姑娘声音就忽地变得清脆悦耳,笑起来“咯咯咯”的半天不停下,笑的尾音里夹杂着与年龄和长相不符的娇气。老项每天好像就是来陪宝义吃晚饭的,宝义起初这样认为。看着他也就六十来岁,人很瘦,个子中等,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他任凭丁大姑娘的娇笑。宝义觉得丁大姑娘可能也觉得两个人时不方便了,老项来了三个人才能正儿八经地说笑,于是宝义也敢说几句。吃完饭有时再干一会儿活,俩人一起去生产队。
“王师傅,听你口音好像东五区的。”
“嗯呐,松花江南侯家岗的。”
“哦侯家岗啊!这眼瞅着来到年了,过年得回去啊。”老项说话时眼睛不爱看人,不是摆弄烟笸箩就是卷烟,眼睛盯着手,熟练地卷着。
“太远,不想回去了,大姐这活怕是干不完。”
“年得回去过啊,干不完过了年再来干呗。”他用唾沫抿了一下烟纸,叼在嘴里,依旧不看人。
说起口音,宝义倒是觉得老项口音奇怪,不像山东不像河南,总觉得硬硬的,说不出像哪。老项是个老跑腿子,但是宝义能感觉到他跟丁大姑娘的关系不一般。后来生产队的老更倌说了,丁大姑娘收拾家具,就是要招了老项,他是介绍人呢。这倒是能解释为啥丁大姑娘的笑声娇娇的了。丁大姑娘的笑声让人浮想联翩,有时会让宝义想起阿囡的喃喃细语和吃吃的笑声,有时也会想起小枝怒不可遏的喘息和疯狂。
老项要是早早躺下,老更倌就逗他“咋不去丁大姑娘那,四十多岁那方面正厉害着呢”,要是回来晚了,他就开始一遍一遍嘟哝:“今个老项咋还不回来?八成是被丁大姑娘缠住了,这岁数正厉害着呢”,说完呵呵笑起来。
“过了年能办事儿?”
“八成是。谁看谁对眼儿了没治啊。”
据老更倌说,丁大姑娘从小没了爹,只有娘俩相依为命,到了十八九岁了,只要有人给她保媒她妈就哭得要死要活,想招养老女婿又一直没有合适的,这样就耽误了。等她妈死后她都三十大多了,更是不好找了,就变成老姑娘了,小伙嫌她岁数大,拖孩带崽的她又不认可当后妈。一来二去四十多了。人们都以为她就做老姑娘不找了,没想到,她竟然相中豆腐倌了。豆腐倌家是哪的一直不清楚,来偏脸子好多年了,来那年好像被人打了,身上伤口都感染化脓了,被救时在后山沟子里奄奄一息,差点没死了。伤养好了问他哪的人说不清楚,没办法就住在生产队,他说会做豆腐,就这样一直在生产队做豆腐。老更倌跟丁大姑娘有点偏亲,他一看丁大姑娘时不时地来生产队,就猜了八九不离十。平时缝缝补补自不用说,做点好的也送来。老更倌就给他俩说和,没想到起初是老项不同意,咋说也不同意,说自己岁数大,说自己满脸的大疤痢。屯子里的人也总是撮合他俩,开他俩玩笑,但最近不知咋回事,老项突然就答应了。
宝义心里明白,老项答应的原因是丁大姑娘怀孕了。他听见她吐了,呕的跟小枝一样。老项估计是不答应不行了,看他每天给丁大姑娘送豆浆挑豆皮儿的,应该也是欢喜的。
“侯家岗旱河西,有个陆家酒房,现在烧不烧了?”一天,老项问道。
宝义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老项能知道陆家酒坊。“烧呢。”他看着老项:“项叔,你去过那边?”
“那倒没去过,在城里朋友家喝过陆家的酒,据说跟狼洞岭车家一脉。”
“那倒真是一脉,车家是陆家老太太的娘家。”
“哟,车家酒房传男不传女的。传了外甥家了?”老项的眼角受过伤,眨眼时像抽搐一般,说话时那些伤疤一动不动,像没捏好的泥塑面具,一点不光滑。
“细情我也不知,倒没传外甥,陆家老太太后来传给了孙女儿。”
“传孙女儿?”老项抬头看着宝义,眼神惊讶,宝义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
“嗯,陆家的孙女从小就跟奶奶学烧酒,所以这些年一直是女师傅。老太太身体不行,腰有病,大猫腰直不起来了。”
老项若有所思,又开始卷烟,像是自言自语。“女师傅可少见,有的地方女人干脆不让进酒房。”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宝义想,陆家女人一辈子都在酒房里。他想着阿囡,从前穿着厚厚的大褂子,跟男人一样干活,去河东卖酒,跟男人一样拉着车。他猛然想起离家的头一天晚上想最后一次见见阿囡,他在北坨子的林子里等她,看见她沿着旱河西从北边走来,不知有什么高兴的事,月光下她的白发闪着银光,她走的步履轻盈,碎花的衣衫裹着依然好看的背影,她分明是欢快的样子。宝义在后面跟着她,渴望她回头又怕她回头,她似乎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