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以往的多少个冬天,都是梅氏放下所有欲念的季节。封江封河以后,旱河上常常没有征兆地刮起风,刮得让人有了脾气,要么寂静得难耐,要么疯狂得难耐,旱河几乎没有冰只有雪。田野的雪无边无际地掩盖见不得人的丑陋,旱河是这片土地的缺口,多少纯洁与肮脏无处躲藏。像一面镜子,它原谅了脸庞却无法看透内心,野地里野鸽子野鸡的哀鸣,似乎也在原谅人类的无耻耕耘。
被向广强奸的季节是苞米蹿“苞米了”的时候,粉红的樱子像少女精心打扮的簪花,它吸引了多少贪婪和欲望。可悲的是,无风也骤起喧嚣的苞米地里,向广一次次扑向阿囡。阿囡以为从此怨恨所有男人,可是阿囡后来也利用了月光和野蒿的凌乱,一次次与宝义私会在旱河的掩护下。认出是宝义后的所有梦里,于是能和他毫无顾忌地做任何唤醒快意的事了。说是梦并非都是所思所想,更多的是现实无法完成的事延展到了梦里,这似乎是对的,梦里亲吻和抚摸的真实超过了现实,梦里做了现实做不成做不好的许多事,因爱胆怯与因爱高潮都真实地又延展回了现实。确实好!无限地循环啊,循环得难以自拔,自己也能享受自己的高潮。宝义逃离了侯家岗,这样的消息为什么这样让梅氏喜悦,不是应该悲凉吗?然而不是,这似乎矛盾。那日她听七嫂说起宝义时她就兴奋了。女人的嫉妒是与生俱来的,知道“候鸟情人”是宝义以后恨过但她也嫉妒,不敢想他在夜里跟别的女人做该做的事是什么样子,即使是他媳妇也不行。宝义如果是为了她而离家出走是不是使思念变得更有理由了?恨他原来没有爱他多,哪有那么高尚,希望他好好跟媳妇过日子啊,“其实是嫉妒的。”梅氏瞪着黑夜默默地说。
腊月二十八了,宝义站在生产队后面。忽然想起那日阿囡欢快地走在月色里,她快乐的样子触痛了宝义,宝义总是在黑夜里闪回那个画面,他终是相信了书上说的一见钟情,相信他孩童时代懵懂的纯情永生难忘,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阿囡的童年宝义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
阿囡有五十了吧,她一夜白头时我还不知为她悲伤,如今,那绾着白发的背影却如此让我哀伤,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那一年昏倒在我家西屋?到底你知不知道我是我,多年以后假如你快乐的样子还留在我的心里,我愿意带着这个画面安然死去。阿囡,你活得好就好,你不知是我……也好。也好吗?每次违心地这样想都不能让宝义释然,反而更加悲痛欲绝。
那天让宝义更惊讶的是,阿囡竟然哼着“难难”的调子,这让他差一点失了控,惊骇之余他差一点冲过去拥抱她,好想亲她。怎么回事?原来阿囡不能说话后是能哼出曲子的,这宝义没想到。感谢老天,在分别的最后时刻还能听见阿囡的声音,宝义激动的热泪盈眶。但他没有勇气追上去,他站住了,只能泪眼迷蒙地看着她走进月色里。阿囡的背影在宝义心里永远定格了,她扭动着腰肢,依然轻盈的如第一次相见。宝义曾经设想过,假如阿囡突然有一天知道是他,那是幸还是不幸,曾经他认为是侥幸。宝义没敢追,阿囡的腰和背与皎洁的月光融合得愈加白皙,那凹凸的曲线如雕像一样晶莹而闪光,他再也不敢迈步了。那“难难”的小调在夜色里久久回旋。
宝义哼唱起那让人百感交集的小调,虽然冷得颤抖却陡然烧得难耐,宝义觉得鼻孔酸涩了,感觉阿囡躺在热气腾腾的野蒿里。永远难忘他们的第一次,他们在蒿草丛中,浑身湿漉漉地泛着旱河里水草的湿气。旱河会吃人是谎言,宝义常常潜到水下抚摸蒲草的湿滑,像阿囡一样湿滑。那样的场景梦里在重播,有时更像彩排——整条河此起彼伏着虫鸣;林子里和旱河东都在暧昧地低吟;狗有节奏地相互怒斥着;阿囡沙哑的嗓音含在鼻腔里,她幽幽地问过:“你是谁啊?”
“王师傅,你也会唱这调子?”老更倌忽然站在身后问。
宝义吓得一激灵,不知老更倌啥时站在了身后,此时他才感到寒风刺骨,浑身竟然出透了汗,后脖颈冰凉冰凉的像结了冰。宝义捏了捏鼻子,鼻孔更加干干的,“瞎唱呢,也不知啥词儿?”
“就你哼的这个调调我听过,那个老项知道词儿,我听他总唱,唱得可有味儿了。”
宝义愣住了,老项会?这么多年从没有谁说会呢,这调子的词儿河东的人也是猜了这么些年,猜什么的都有,但是因为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有人说是朝鲜话,后来来了朝鲜技术员,朝鲜人也不知是什么话。渐渐地,河东有人自己配了词儿,配得跟二人转的十八摸一样的,但终是没有阿囡唱的撩人心思。侯家岗上点年纪的老爷们说得就更邪乎了,说当年听了阿囡的小调立刻就想结婚了,闹得浑身绵软酥麻,想着跟女人睡觉的事。难道老项是阿囡的老乡?
宝义最后没有回家过年。
年夜饭因为宝义和老项变得特殊又欢乐,丁大姑娘准备了一桌子菜,她兴奋得有点做作,夸张地笑着。“年年都不买鞭炮,买了我也不敢放,没人给我放。今年得放了,老项,今年就你放。”然后她娇气得又像个少女了,“老项,放时喊一嗓子,别吓着我。”
看老项出去在墙头上摆双响子,丁大姑娘抑制不住喜悦,说:“每年都是我做好了菜和饺子什么的,给他送到生产队去,怎么商量他也不来接神,今年幸亏你了。”
“挺好的,早就应该到一起过日子啦,多大岁数了。”
“谁说不是呢。他不同意啊,再说,一直也弄不明白他的身世。过年我就四十五了,想想还能活多少年,不管那些了,就是……是我想有个孩子。”她羞涩地说。
宝义的心一哆嗦,怎么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她们都想给自己的男人生个孩子。小枝每天晚上拼死拼活地强迫他,长在嘴里的就这一句气呼呼的话,“我想有个孩子”。宝义常常带着愤怒可怜小枝,求自己男人要生个孩子似乎是他过于残忍了。动物有动物的属性,动物发情交配的过程无关情,都是原始的欲。“我也罪孽深重,假如有报应,那就报应到我身上吧,我能随时接受死亡。”想着想着走神儿了,又想到阿囡了,作为女人阿囡怎么就不同呢,她从来对他没有渴求,他跟她的所有回忆都是美好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而对他用情。宝义的意念里,阿囡唯一对他的要求就是恋恋不舍,每次缠绵后,她闭着眼睛对他的依依惜别他能感觉到,她喜欢从后面抱着他,贴得结结实实,她的吻都是不舍。但她就是从没说出她的渴望,她的渴望永远是在下一个下弦月。
宝义听着丁大姑娘在厨房跟老项笑着,声音的高低饱含深意和挑逗。他忽然无比思念阿囡,胸口疼得咯噔咯噔的,胃也开始痉挛。
“我思念的是你,阿囡,可你也许思念的只是一个男人,并不会是我,你不知道是我才让我心痛,阿囡啊,为此我死都不能死。”
丁大姑娘又撒娇了,不知在嗯嗯地求老项什么,声音绵软不清,用鼻子哼着声音高高低低起伏着,也许是亲嘴了?宝义想着,他开始思念亲吻阿囡的夜色,她的身体泛着振振热浪,散着胭粉豆的香气,她的嘴唇滑润而且有力,确实是有力而温热,旱河水流动跟阿囡的喘息应和,在鞭炮中震颤起来。宝义感到了来自阿囡身体的湿热与温润,他觉得痛苦的要死去了。
爱情与情爱差了什么,差了这由衷的喜悦和不顾一切,男女的爱意升华一定是亲过才睡过,亲过了便是唯一的试金石,睡过了才有了蚀骨的快意。有的男人说女人都一样,宝义觉得那是没有爱过,谁也不能跟阿囡一样。
年前做了冻豆腐,年前年后老项不用做豆腐了,可他却一天三顿酒了,有时也不去丁大姑娘家,就在生产队喝。宝义看着丁大姑娘害喜严重,雪大也不敢出屋,总怕滑倒的样子。她把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每天最远就是去大门口拽一捆柴禾。宝义有时听见丁大姑娘在厨房做饭,听见她冻得嘶嘶哈哈地吹手,看她在热气腾腾的热气里,都会想起小枝。这么大的雪,她挺着大肚子不知怎么办?院子里有没有把雪扫干净?
正月初三,老项喝酒回来已经半夜了,老更倌早就睡着了。宝义看着老项只脱了大棉袄就头朝里爬上炕躺下了,鞋都没脱,然后一直翻着身,咕噜咕噜地吞咽着,咀嚼着,脚一直踹着炕沿,老更倌翻身时骂着脏话。“操,跟丁大姑娘干完了还手蹬脚刨的。”
“阿囡,阿囡啊。”
这缠绵的呼唤都一样,宝义觉得像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北风里,心不跳了,好像猛地被攥住了脖子,堵在嗓子眼儿不动,他不敢喘气,憋得浑身疼痛而憋闷。
“操,不知嘟囔的啥,老他妈难难的,操你妈的难难。”老更倌骂道。
可是宝义听得清清楚楚,老项没有了半生不熟的硬硬的口音,就像他曾经呼唤的那样“阿囡,阿囡啊。”按着他平时的口音,他可应该真的把囡叫成四声或者二声的。这老项算咋回事?这怎能说是巧合啊。
宝义再也睡不着了,渐渐的,耳孔里都是“阿囡,阿囡啊”的呼唤,好像老项没有喊,自己也没有,那声音一直在空中荡着。宝义忘了想什么了,可怎么在天快亮时睡着了,还做梦了,竟跟阿囡在旱河边毫无顾忌地做了,做得无拘无束,做得山崩地裂,他呼喊着“阿囡,阿囡啊”。惊醒后到处是鸡叫声,牛叫声,而老项鼾声如雷。他不得不换了内衣,呆呆地盯着老项,老更倌在院子里吆喝着牛马。
丁大姑娘家的柜马上就要画完了,宝义想着,如果偏脸子这个屯子没有下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跟生产队说一声多住两天还是去别的村子。或者慢点画等等看。他瞪着老项。宝义竟然又睡着了,醒来时老更倌在旁边抽烟,说老项刚刚出去了,应该去丁大姑娘家了。
“这老项有户口吗?没有户口不能登记啊,后天就是正日子了。”
“说的是啊,前几年他真没有户口,今个要走明个要走的,后来不知为啥不张罗走了。”老更倌神神秘秘地说:“老丁大闺儿谁也不敢惹,老项也是积德了。户口落了,就是不知他原来有没有家口。”
“你说他说那醉话,阿囡阿囡的。”宝义学时心跳得飞快,都不敢大声说,嘴唇一直哆嗦。
“你小子学的真他妈像,不知他说的是啥玩意儿,总说胡话,阿囡阿囡的,唱那小调儿也是难难的,这老家伙肯定有过桃花债。”老更倌笑得不正经起来。“那阿囡阿囡的听着像干那事儿时囔囔的。”
“他姓项,全名叫啥啊?”
“项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