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岗的北面有一个林场,在旱河尽头入江口,被旱河分为东河里和西河里两部分,中心位置在松花江南岸一个叫北沙坨子的地方。这是个自然形成的林地,据老辈说有几百年之久。虽说自然形成,但是树木品种繁多,东河里还有一大片桑树叫桑树岗。北沙坨子土质含沙,属于波状平原地貌,原来的自然生长树都不成材,多是自然生长的榆树杨树居多,还有带刺的灌木丛,但是北沙坨子自然林的形成对松花江沿岸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防风固沙,防水土流失。北沙坨子老林物产丰富,老人们常常回忆挨饿的年月,说是北沙坨子的野菜野果还有一些野生小动物使侯家岗人能得以度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宝顺回来后跟大队建议想在北沙坨子建个林场,还毛遂自荐当上了林场的场长,他不但组织人们大量地植树,在自然生长的矮乔木中间栽了杨树,还在桑树岗东计划建一个果园。于是各个生产队都抽派两个人去林场植树。条件有限,宝顺自己学的培育树苗,也叫“树栽子”,因为多是沙土,为了保证存活率,就用牛拉水浇树苗。对于标准的防护林,除了规划位置还要看自然风向。宝顺绘制了整个北沙坨子的地理图,杨树,松树,柳树,基本都划分了栽种区域,而且没有破坏原有的自然乔木和草皮。宝顺认为,自然矮乔木一定对北沙坨子的土质层有保护作用,否则它不能在这里存活几百年,决不能轻易破坏它。
小枝被抽调到林场,去了果园栽树,中午自然也就在宝顺家吃饭,这样就省着来回跑了。
说起小枝跟宝义感情的名存实亡,如今已经不是没有孩子的问题了。在小枝看来,如今怀不上孩子不是她的身体不行,而是宝义已经有了离婚的念头。这就导致一个更难以启齿的问题。一个男人不想跟老婆睡觉,不是有外心就是心不在她这里,否则,怎么解释,难道宝义那方面不行了?小枝又断然否定了,宝义从前是个性欲强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不行了。这样相当于守了活寡的日子,使小枝渐渐怀疑自己得了魔怔了。从前能睡时不觉得,有时还挺烦,可是真不能睡了她便时时想着跟宝义睡觉这件事,甚至无时无刻不分时机的,那画面都闪现在脑海里,有时具体到器官的细节和夫妻的私密。这样的状态不只局限于夜里,那想法和感觉会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冒出来就心惊肉跳,忍无可忍了。结婚以来,从前都是宝义主动,小枝曾经认为女人主动是不要脸的事,她怕宝义认为她那方面强而耻笑她,可是后来她就不这么想了,谁主动能怎么的,谁主动都是两个人的事,夫妻间的事谁能知道。更主要的是,她不仅是想做那事,不仅仅是为了有个孩子,是她极其渴求了。她还想试试丈夫那方面到底行不行了,这几乎成为她日思夜想的执念了。从前有心思了等着丈夫主动还能忍住,现在天天想做却怎么暗示他都像没看见一样,她便忍不住了。这其实非常煎熬,那心情就像够不着的地方痒痒一样心似油煎。于是,小枝开始不管不顾地用强的了。她表现出坚强的任性,可以随时醒来随时就去骚扰宝义,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她放下了所有的羞耻心,把能想到的勾引自己男人的法子都用上了,不怕南炕听见了,不怕宝义耻笑了。可是宝义夜夜不打捆儿又让小枝无处下手,每次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从前夫妻做那事小枝总是害怕南炕爷爷听见,她小心翼翼地憋着不敢出声音,如今她为了刺激宝义也是为了激发自己,她不再控制,为了刺激宝义有反应,爷爷能听见也顾不上了。小枝明目张胆地自慰,但每次自慰后都极其失落,会觉得无地自容又十分悲哀,也怒火中烧,真是做女人做得失败至极。你就是给你情人留着也不能一次不给我吧?不打捆,小枝每次败下阵来真是杀宝义的心都有了。这么恨他却越来越渴望亲近他,这种焦虑使她脾气越来越坏,不管不顾地说着脏话,干活时故意大声说着低俗露骨的荤话,越直白越想说,说得自己也是心惊肉跳的,但是说得舒服了。而且,她开始天天害怕宝义跟她提离婚,但是宝义并没有提,这她又气愤,她觉得宝义无视她。没有孩子终归是大事,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能改变夫妻的现状,她想。
有一次,小枝故意试探说要不抱养一个孩子吧,宝义当时就急眼了,他坚决地说:“你要是抱养,那你就自己养,自己生不出来,净想邪门歪道。”
小枝一听气不打一出来。“不抱养,你又不跟我睡,哪来的孩子,你还好意思说我生不出来?”小枝气得牙根儿痒痒。
以后一提睡觉的事,宝义起身就走。
这件“不打捆”的事在侯家岗已不是秘密了,人们都说宝义有病了。有人给小枝出了主意,既然抱养别人家孩子不同意,宝义有种子又不种,那宝顺已经有两个儿子,不行你过继一个,这样是宝义的侄子,都是王家的子孙他就不会不同意了。小枝觉得也只能这样了,最起码有了孩子拴着就不用离婚了。于是就恳求婆婆给问问,结果玉子坚决不同意,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后来老王头都出面了,玉子依然没给爷爷这个面子。
小枝刚刚燃起的希望被彻底浇灭了,就像,当初把满心希望寄托在二先生身上一样。她恨宝义,要不是宝义下令抓了梅氏,二先生一定能给她看病的,济世堂有祖传秘方,可能现在孩子都到处跑了。小枝咬牙切齿地痛恨着,宝顺,玉子,包括陆家,这些人都是造成她今天的罪魁祸首。宝顺回来就当上林场场长,玉子三个孩子了都不能过继给她一个,反而不顾小枝的哀求再生,竟然直接做了绝育手术,彻底不生了。这两口子真是太自私了,一点也不念亲情,这是把人逼到绝路了。宝义的意图明显,就是有了离婚的心,要不他折磨自己干啥,为情人守着身子。玉子更是缺德,怀一个孩子就八九个月时间费啥劲,都答应啥活都替她干了,还答应给她钱补偿,可她就是不答应,这老坦儿真是可恶至极。王宝顺也没有个长兄的样子,小枝暗暗地骂着,“这些年你不在家,当初提干家就没借上光,如今连老婆都摆不平,看着弟弟要跟媳妇离婚不管,你这算什么大哥。”
中午做饭时,小枝推着玉子上炕。“大嫂,你身体没恢复,这些活我干吧,你快上炕歇着。”
“没事了,我身体好着呢,麻药劲一过就能下地,不觉得咋疼。”说完她忽然哈哈笑起来,“倒是那个陆家酒房的陆师傅,应该是麻药不服吧,睡了一天一宿才醒,醒了就哭,那家伙哭的。”
小枝一愣,看着玉子,“你说安详?她也做了节扎手术?”
“是啊,听人家说她是第一个报名的。她男人好像不想让她做,觉得四个孩子少。其实少啥少哟,要那么多孩子干嘛?”
小枝一听心里这个气啊,这些人真是损啊,年轻轻的就做了结扎,都不想想没孩子的女人有多苦恼,她强忍着怒火说:“安详她男人脾气好,人家是城里人,有学问。”
“对呀,看着不像农村人,彬彬有礼的。”
“他大安详二十来岁呢,老夫少妻能不稀罕不心疼吗?只是他脑袋有病。”
“有啥病?看不出来。他像先生,也不显老,还特别会疼媳妇。”
“安详和她娘收男人的心可是有一套呢,长得好看会使手段。这侯家岗哪个男人不动那心思,做梦都想跟她们娘俩干一回。闫二先生是城里济世堂的孙子,年轻时得病了上陆家养病,安详十七就钻了他被窝把他拿下,都没正经摆酒席办事儿,等我们知道她跟他了,肚子都显怀了。”
“哦?看着不像不正经的人啊,看起来那被窝也没白钻,对她好就行呗,也不是谁被窝都钻。”
“她大孩子对不上月份儿,人家都说那孩子是别人的,按月份算二先生那时还没来呢,就说是早产,可闫老二认啊,那是个王八货。”
“她家陆顶儿学习好,去县里三中上学了。”
“二先生那学问教她还能不好?侯家岗老人们都说,带犊子脑袋好使。”
“啥犊子?”
“就是肚子里揣着孩子嫁人,叫带犊子。”
“啊。那陆安详可不像四个孩子的妈,长得年轻还好看,就是脾气古怪。”
“她一天书没念,从小野到大,脾气不好,她爹失踪了后性格更隔路了,可就是有男人稀罕她。这我大哥比我知道啊。”小枝像是无意地说。
“你大哥?”
“是啊,大哥没说过吗?他们一起长大的。”
“你大哥多大岁数了,咋能跟她一起长大呢,胡说八道呢。”玉子不以为然。“要说宝义跟她还差不多。”
“我家宝义跟她不对付,据说小时候见面就打架。你看看大嫂,你这人就是太单纯了,你说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不信你问问我大哥。王家和陆家,两家是仇家,大人都不来往,可是,大哥就对安详好,爷都因为这事儿揍过他,你打听打听旱河上的铁链吊篮是谁整的,谁不知道。我们宝义可不得意她,奶死那年去作好几回,烧纸都压房顶上了。”
“不是你这是什么话?他俩是那种关系……”玉子忽然明白小枝话里有话。“等你大哥回来的,还装的跟没啥关系似的。”
“大嫂,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是替你着想,安详现在是最骚的年龄。”
“你也看着点你家宝义,那种打打闹闹的男女像有仇吧,最后都整一起去了,不是冤家不聚头,面上假心里真。”
小枝走后,玉子反复想那天在病房里因为安详笑哭了宝顺的反应,他居然因为安详哭了训斥了她。但是又想,这事不能问,问了宝顺也不能承认,还惹急了他发脾气。当务之急,就是先码着点须儿,等有证据了不由他不认。
宝顺领人正在旱河边栽树,快栽到陆家时,人们开始议论起陆家来。
关于安详这些年,宝顺并不是太清楚,刚参军那几年,凤坤和宝义写信多少还提一嘴,后来就不说了,他并不知道陆家和王家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回来后家里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屯子里都知道他跟安详以前的关系,也没人旧事重提。那天在病房,宝顺看得出安详突然见到他是有惊喜的,可是当听说大儿子十二岁了,她的眼神立刻变了,变得绝望又满是恨意。
安详嫁人,宝顺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怎么会嫁给了大她那么多的二先生,而且刚刚十八岁就生了孩子,这点他倒也是恼恨着,他就是如何也没想到会这样。安详恨我?她连十八岁都没有等到,凭啥恨我?
“你们听说了吧,二先生又上班了。”
“现在不比头几年了,听说闫家老先生也让坐诊了,腿被打坏了不能去中医院,济世堂的牌子就挂在老宅药铺了,房子都收回来了。听说,老先生还让二先生回中医院上班呢。”
“回去?那安详咋整?”
“牛郎织女呗。”
“可别像集体户那些城里人,刚下乡时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就找人嫁了。可是现在咋样,一个个回城了,都开始闹着要离婚。”
“离婚?中学教英语的张老师,好悬没让她男人打死,她再也不敢要离婚了,连考大学都不让去,那考上还有好。”
“可是安详咋办?闫家肯定得让二先生回去的,这四个孩子可咋整。”
闲唠嗑的是牛家窝棚的社员,他们显然不知道宝顺和安详的事,所以越扯越远了。
“你说安详哪像四个孩子的妈,越来越好看,皮肤可真好。”
“人家不锄田抱垄,皮肤咋不好。”
“说是酒房的蒸汽养皮肤。”
“这女的就得早结婚早生孩子,扛老。安详跟二先生时还没到十八呢,你看现在像小姑娘似的。”
“你咋知道不到十八?”
“那还不会算啊。你看那年宝顺他奶奶死王宝义不是去陆家闹了吗,当时谁都看出她那肚子了,她那时才多大?十七!”
宝顺独自走到柳条通里,这是他听到关于安详最多的消息了。离家多年,他无数次在信里想打听安详的消息,但他都忍了。他知道安详会等他,他曾经答应安详满十八岁就回来娶她,可是他没有回来,但他没有想到,安详不到十八岁就能嫁给了二先生。关于奶奶的死,人们说的都一样,就是源于安详她娘莫名其妙地晕倒在王家,然后奶奶莫名其妙地死去,两家因此更加深了仇恨。
那天在医院,安详对二先生的依赖跟当年依赖宝顺一样,但是同样都结婚了,为什么安详眼里对他充满了怨恨。
宝顺看着陆家,这时铁链忽然“哗啦哗啦”响起,他想起从北边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隔着旱河静静地站了好久。“我给你买了毛线,包括那条没有织完的围脖……”吊篮就那样停在旱河上,一动不动。宝顺终是那样拉动铁链,没有把毛线放到篮子里运过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