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顺的大儿子,安详终于见到了。都说儿子像妈,这个孩子身上一点也看不见宝顺的影子,长的特像玉子,皮肤黑,眉毛重,一双大眼睛,个子却不高,应该也随了妈了。
宝顺回林场了,让孩子给玉子送饭。
“大黑儿,叫大姑。”玉子对孩子说。“安详,这是我大儿子,叫王晋。”
“大姑,我爸也带出你的饭了。”王晋说。
“啊?不用,一会儿我家也会送饭的,你跟你妈吃吧。”
“我吃完了。”王晋说着把饭盒递了过来。
“吃吧,俺家大胡子做的蔬菜粥可是一绝的,你看放了土豆条,还淋了蛋花儿。”玉子边吃边说,秃噜秃噜的声音听着就香。“你们这地儿不叫蛋花儿,你们这叫啥了?对喽,叫甩袖汤。 ”她语速快,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肚子不那么疼了吧,我们家大胡子在这又要啐我了,走时还叮咛我不要乱讲话。其实,开刀了乐一乐顿一顿,省着刀口粘连的,是有好处的。”
安详原本真是又想笑了,被她解释的竟不那么好笑了。接过王晋的饭盒,看着里面的小白菜叶和土豆。一般人做蔬菜粥不会淋鸡蛋液,梅氏从小就给安详这么做,这个宝顺是知道的,他在陆家吃过。陡然看见蛋花,安详的心空了一下。
“大黑儿,你大姑是烧酒师傅,很厉害的。”
“陆家酒房吧?大姑,陆顶儿是你家孩子?”王晋回头看着安详问。
“嗯,你咋知道?”
“我俩同学。陆顶儿学习可好了,她还会书法,写得好。”
“那么厉害?”玉子放下饭盒,“大黑儿,你得跟她好好学学,有不会的就问她。是吧安详?”
“是。”这玉子性格外向,而且自来熟,她说话的语气像是认识安详很多年了一样,而且她叫安详的语气特别正确,比整个侯家岗人都标准。
“大姑,我们老师说,陆顶儿的书法在县里书法赛获奖了,好像,县三中决定破格录取她了,说是那作品县文化馆要上报省展。”
安详一愣,她呆呆地看着王晋,顶儿并没有说过这件事啊,二先生也没说过,难到二先生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死丫头。“书法展是啥时的事儿?”
“放假前就说了,她回家没说吗?老师让她回家跟家长说,说是让家长去三中可不办什么,那开学她上咱们这的中学吗?我以为她要转走了呢。”
“这丫头,一看就有主意头子,她不是不想去吧?上城里读书,多好的机会,教学质量比这地方好的。”玉子絮絮叨叨地说。忽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问道:“你们姑娘咋姓陆?”
安详没有听见玉子说些啥,“不行,我得赶紧出院回家,这丫头主意正呢。”安详忽然着急了,这没几天就要开学了,再晚就不赶趟了。安详顾不得疼了,下地就收拾东西。
“哎哎安详,明天才拆线,咋能今天回,再说走着抻着刀口,发炎就麻烦了,也不差一宿。大黑儿你拉着你姑。”玉子急忙说。
“大姑你别着急,要不,我去你家捎信儿,让陆顶儿来一趟,你现在不能回家。”
安详想了想,确实没有力气往家走,她气急败坏地看着王晋。“那麻烦大黑跑一趟,不用陆顶儿来,让我家二先生来。”
“二先生?”
“就是陆顶儿她爸。”玉子说。
安详最是不想这么说的,“孩子,你到酒房说找二先生就行,让他马上来。”
“好,我认识二先生。”
安详的气一直生到二先生赶到医院,二先生骑着自行车来的,满头大汗。看着安详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安详,出什么事儿了?”
“顶儿这死丫头,她跟没跟你说?”安详看着二先生一脑袋的汗,抬手给他擦着。“骑车来的?你也骑不好车,咋能……摔着咋办。”
“你指的啥?过这边坐着慢慢说。”
“顶儿的书法在县文化馆得奖了,然后说是县三中正好有书法班,所以破格录取她,文化馆选送她的作品参加省展了。”安详一口气说这么多,再加上生气,她哆哆嗦嗦地一句话停顿好几次,累得气喘吁吁。“你都不知道?”
“别气别气,啥时候的事啊?”
“放假前老师就让她回家说了,这就剩几天开学了,这丫头是不该打,等我回去饶不了她。”安详气得脸通红,咬着牙说。
“这么好的事,这孩子咋不说呢。”二先生看着安详反倒笑了:“安详,其实你也是关心她的。别着急了,我明天回去一趟,京墨今年不也上三中嘛,我跟小姑去看看,小姑认识三中的教导主任。”
“我才不是关心她,我不愿意看她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我也不爱看她没事儿就缠着你。”安详说着竟然哭了起来。“讨厌的野孩子。”
“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刀口疼啊。”二先生说着把安详搂在怀里安抚着。“安详,顶儿她是个孩子。”
“那就是个……野孩子,一想到她……我就……我就……,可是,上学还得去城里好啊。二先生,我还害怕,这几个小的长大管她叫啥,越叫越乱,你说得多乱。一想这些,我的心……像被钩子勾住了,乱成了草。”
“别哭了,我懂的,我懂。”二先生拍着她的背,安详担心的一切,在二先生看来,原本不算什么。称呼算什么呢,是安详没过了她心里那一关,包括京墨叫妈也是,她就是太在意了,她也依然怨恨着自己的母亲。
二先生从城里回来,安详已经出院了。安详依然在跟顶儿生气,听二贵说,安详一进家门就拿起笤帚追着顶儿打,气得捂着肚子又哭又骂好一阵,直到累了才罢休。安详发脾气梅氏是不敢拉着的,特别是关于顶儿,她越拉安详的气越大,打顶儿越凶。奶奶一般是不管的,安详管哪个孩子她都不参与。晚饭后,二先生领着顶儿来到旱河边,天已经渐渐黑了。
“顶儿,去城里上学的事,我都办好了,开学就去吧。”
“二先生!”顶儿一下子愣住了,她其实还不知道二先生是去城里给她办入学的事,安详回到家就骂她,骂来骂去也没有说清楚原因。“我不去。”她说完赌气径自往前走去。
“为啥不去,安详都气哭了,因为她今天打你?”
“不是,她就那脾气,发完就拉倒。”顶儿站住问道。“她能为我哭吗?她也不在乎我。”
“怎么不在乎。去三中吧,你是不担心家里?这不该你管。”二先生是懂顶儿的。
顶儿呆呆地看着二先生,“我是老大。墨兰墨梅差一岁,叔墨太淘,我在家,能帮忙看孩子,他们都听我的。”
“那都不用你管,有我呢,你还是个孩子,好好学习才是。”
“我们老师说,你可能开学就能上班了。”
“那也没事,上学是大事。”二先生其实被顶儿感动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想这么多。“上城里上学,机会很难得的,再说,你能犟过安详吗?她想让你去你就得去。”说了这句话,二先生被自己逗笑了。“咱们竟然背后说安详坏话,她关心你,只是不说而已。”
“我以为她不会管我,她不稀罕我。”顶儿叹了口气,低着头。“我们前世有仇。”
“瞎说,就她让我去三中给你办的入学。”
“可是,老师说了,学校没有住的地方。”
“我跟小姑说好了,京墨也在三中,你住在闫家。”
“安详能让我住闫家吗?她不会答应的。二先生,你说我在闫家,怎么叫人,小姑奶,太爷,还有京墨,叫他小叔吗?我们同岁,他能姓闫我不能,到底为什么?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过闫家。我是闫家的人吗?我姓陆。”顶儿的情绪更低落了,这么小的孩子忧心忡忡。
二先生一下子被绕懵了,他还没想过这么多。别的好办,京墨无论如何不能叫小叔啊。“你跟京墨同岁,叫啥小叔啊,就叫名字吧。”
“二先生,闫家太爷我也叫老先生吧,我又不姓闫。”
“叫老先生也行,闫家上下都这么叫。”二先生不敢回答她,姓闫是绝对不行的。
“我一直怀疑我是捡来的,可我又那么像安详,她为啥讨厌我呀?”顶儿说。“我若是闫家的孩子,那我不能姓闫是为啥呢?”
二先生看着顶儿,跟安详一模一样的背影,她已经快跟安详一般高了。不能姓闫,对顶儿来说是不公平的。
顶儿上学的事,安详出院后进门就打骂顶儿梅氏才知道,她又悲又喜。听说入学办妥了,看着安详挺着肚子疼忙着给顶儿准备被褥和生活用品,还破例不年不节地买了格布,给顶儿做了两件上衣。眼看秋天了,梅氏把自己的毛衣拆了倒拢,熬夜织着毛衣。一家人为顶儿上学的事欢天喜地地准备着,连老太太也拿出二十块钱,让给顶儿买一双雨鞋和雨衣。
夜深了,梅氏听着顶儿熟睡的呼吸声。想着怎么一晃你就长大了呢,我还没抱过你,没有亲过你,你已经快撵上安详了,而且要离开我进城了。
窗口很白,白色窗格的影子洒在顶儿身上。她的侧影脸的轮廓,像安详小时候一样精致。
这样的日子,他会去吗?
前年一天夜里,因为忽然的浑身疼痛难忍,梅氏半夜三更在旱河边走着。那天的月亮正好挂在东岸上空,梅氏这才想起是下弦月的日子。野蒿都被打柴的人割光了,初冬季节,宝义不会来了。她想着想着往南慢慢地走去。就在这时,她看见旱河东一个人,也正慢慢地向南走着。梅氏认出那就是宝义,慌忙之中她急忙躲在大树后,看他消失在夜色中。梅氏稳了稳心跳,想着这么晚了怎么突然看见宝义了,或者是看花了眼。她慢慢地走着,想着这样的日子你出来干嘛,还是你总是在这样的日子出来。过去种种,应该恨他,可是,这样看见他却如此欢喜。她转身往回走,野蒿没了,夏日里泛着香气的野蒿已经没了,曾经这季节,你已飞走了我的候鸟。就在这时,她听见那脚步声从南边渐渐地近了,梅氏瞬间听出是他了,她慌不择路,蹲在柳条通里,听着宝义越来越近了,他在陆家房后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北窗。
然后,当他走到野蒿的位置,在曾经幽会的地方停下来,他慢慢地跪在地上,伸手抚摸着野蒿的茬子。“阿囡,阿囡。”他低声叫道,声音颤抖。梅氏无力地蹲在地上,使劲抱着双腿,心跳带动身体有节奏地抖着,浑身疼得更厉害了,她压着乳房,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一剜一剜地,仿佛刺穿了胸骨。“阿囡,我一定给你报仇的。阿囡,我……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他说到最后竟然哭得趴在地上。“对不起阿囡,是我害了你。”
你还记得今天,今天是我被强暴的日子,是我痛不欲生的日子。每年的今天,我都疼痛难忍。难道,每年的今天,你都来到这里吗?
风吹着旱河,河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坐在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