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有病,太奶不着家。五个兄弟虽然长大了,都成了小偷。奶奶怀孕,家里添丁进口还得养家糊口。家里几间破房子,人多住不开。光靠南山头几亩薄地,九口之家也吃不饱肚子。太爷没做成的两件大事,爷爷必须完成:一是开地,二是盖房子。爷爷不愁开地也不愁盖房子,只愁两件事:一是治不好太爷的病,二是管教不好五个兄弟。太爷一天天变老,死后埋进南海底一了百了。五个兄弟偷鸡摸狗恶习不改,一天天长大。两个大兄弟也该成家了,不改邪归正很难为人一世。爷爷以为,只要五个兄弟回归土地自食其力,就能改掉偷鸡摸狗的恶习。
奶奶说:“几个兄弟心里长草,得先把心侍弄好。”爷爷不服气:“我和五个兄弟一个爹妈生养,不信秉性不改。”奶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爷爷说:“连调皮捣蛋的牲口都通人性,不信人还不如牲口。”奶奶说:“人不能和牲口相比。”爷爷说:“我明天就让他们去南山头干活。”奶奶说:“南山头不是永宁大集,干活不是偷东西。”爷爷说:“他们非得做千人骂万人恨的小偷?”
奶奶说:“鱼靠水活,水靠源活,鸡鸭鹅狗靠食活,人靠规矩活。大西山人打渔摸虾,日子过得滋润。盐场人念书,通情达理做大事。小西山人土里刨食,有吃有喝。几个兄弟是散羊野马,浪子回头一时难,管人先得管心。”
爷爷固执地认为,自己不但是几个兄弟的楷模,也小西山光棍们的榜样。必须让他们走他的成长道路,把南山头的几亩薄地当学堂,自任教书先生。农经、农耕是四书五经,春种秋收就是念书写字,哪有教育不好的比例?
太爷得病之后,南山头的几亩薄地已经撂荒几年了。表层的一点儿熟土,被冬天的大北风刮走,只留下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头,像南洪子退潮泥蟹晒盖。
爷爷对几个兄弟说:“今天,我送你们去私塾念书。”爷爷把几个懵懵懂懂的兄弟领到南山头,在地中间架起了一面铁筛子。他一锨一锨地筛石子儿,让几个兄弟一筐一筐地往外抬。开始,几个兄弟干的很起劲,不一会儿就烦了。
他们在地头相互追逐撇石子打,又把石子扔回地里。爷爷在地边摆放一排石头当靶子,让几个兄弟站在地里往地头投准。谁投准一个靶子可以少抬一筐石子,谁打不准,就得往外拣五筐石子。几个兄弟用石头打别人家的果子,早已经练出了神投绝技。二兄弟左右开弓,三兄弟一石三鸟,四兄弟旁敲侧击,五兄弟歪打正着,六兄弟收拾残局单打一,只要一出手,所有靶子被“乒乒乓乓”击倒。
他们打别人家的果子节省弹子,现在也不浪费石子。有这工夫到集上,已经偷了两车地瓜拉回家了。爷爷没工夫陪几个兄弟练武,一个人拣石子。
二爷对爷爷说:“哥,冬天北风大,就得石头压,好土被风刮没了更倒霉了。要想长五谷,就得石头捂。哥,让石头压在地里吧,保土要紧哪。”
爷爷放他们回去,自己没日没夜地筛石子,往外挑,在地边堆成一座小山。他磨秃了几张铁锨,用坏了几面筛子,把几亩薄地筛成了松暄的苞米面发糕。
田间最缠人的活儿之一,是给苞米间苗。一墩墩禾苗长满了垅台,只留下其中最合适的那棵禾苗。哪怕留下的禾苗再弱,只要位置合适,都是有苗不愁长。间苗不拔根,返苗根越深。二茬苗扎下根,想拔出来费老劲了。爷爷把几个兄弟叫到地里,教他们怎样间苗。他们星来月去偷拔别人家地里的大葱和萝卜,让他们拔苗不如说毁苗。他们图省事把好苗拔掉,留下的不当不正,甚至拔光。为了掩盖过失,他们把拔掉的禾苗再捅进土里。他们经过的地里,就像被野猪拱过,被野鸡啄过,被牲口糟蹋过。爷爷一顿大耳刮子,把几个坏蛋扇的抱头鼠窜。
田间最麻烦的活儿是拔地瓜地草。长在杂草丛中的地瓜苗,就像一只只孤羊被狼群包围。入伏后下过第一场雨,地瓜地里的草疯长。人刚从地头拔到地尾,地头的草芽又钻出来。被拔掉的草没扔出去,沾点露水起死回生,生了新根扎进土里。被拔掉的草堆在地头,草根像海爸爪子往前伸,悄然间把全草拉进去。
爷爷在南海底栽地瓜,地瓜秧和杂草齐头并进。爷爷实在干不过来,还得求几个兄弟。几个兄弟进了地瓜地,没拔几根草,都表示了不耐烦。二爷说:“要想结地瓜,就得草里趴。”三爷说:“我宁肯满山跑,也不拔地瓜地草。”四爷说:“我不吃地瓜,也不把腰哈。”五爷说:“吃地瓜烧心,不如吃地瓜筋……”
爷爷把他们赶走,晚上提着灯笼在地里拔草。此时延安,毛主席也在教育一个叫景华的懒汉自食其力。景华满口歪理:“核桃虫不动,吃得肉滚滚;蚂蚁跑得快,饿断腰脊骨。命里有半升,不用起五更;命里有半碗,不用强拾砍。”毛主席开辟一块菜园,每天抽空和景华一起种菜,使懒汉成为一个劳动者。
爷爷教育几个兄弟,用当把头的办法行不通,用讨债的办法也没用。他用大巴掌进行教育,更是适得其反。管理一个穷家,比管理东家一个大家更难。
那天父亲出生,爷爷一看,儿子的长相和几个兄弟一模一样,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小西山多了条光棍,世上多了个小偷。”奶奶不愿意听,赌气说:“我儿子能当县太爷。”爷爷没漏过粉条,却一下子笑出了两根鼻涕,说:“比他几个叔叔强手指盖那么一点,董家的祖坟就冒了青气。”
杨树底有个瞎子叫“神算”,算命奇准。爷爷和奶奶商量,去找“神算”来给儿子算命。爷爷刚出门,“神算”已经摸索到门口了。爷爷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神算”说:“我知道你要去请我给你儿子算命,给你省点工夫。”
爷爷感叹“神算”确实神,把他领进屋立:“先生,你给我儿子算一算,能不能打一辈子光棍?能不能像他几个叔叔小偷小摸不打正点儿?”
“神算”问过生辰八字,摸了摸父亲的面相,什么话没说,转身就走。门框上的笤帚系断了,笤帚“啪嗒”一声掉下来,父亲“哇”地一声哭了。
爷爷拦住瞎子,问:“先生,我儿子是不是扫帚星下凡?”“神算”嘴黑,算命从来不说好话,这回一言不发,还往外摸索。爷爷拉住:“先生,不管好话赖话你尽管说实话,我一文钱不少给你。”“神算”小声说:“你儿子有帝王之相,只是: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注福注禄,命里安排已定。富贵谁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爷爷问:“你往好里说,我儿子到底能当个什么官?”
“神算”说:“今居朝堂,官至极品,位置三公,身虽鞠躬于一人之下,而列职于千万人之上,有挞百僚之杖,有斩鄙吝之剑,思衣而有罗锦千箱,思食而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
爷爷既高兴又犯愁:“我儿子哪年哪月能当上皇帝?我们小户人家怎么养活?”瞎子说:“等你儿子长到六岁,要送他去永宁城念满八年私塾,二十岁之前就能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要是赶上好时运,最不济也做个县太爷。”
爷爷说:“我儿子不当睁眼瞎打光棍,不小偷小摸,比做皇帝都强。”“神算”伸出两根指头,爷爷拿了两根指头粗的小地瓜。“神算”仿佛一目了然一口回绝:“你别拿地瓜糊弄我,我要两块现大洋。”爷爷试探:“你算一算,我身上有没有钱。”“神算”连手指头都不掐,说:“我就是冲你身上这两块大洋来的。”
爷爷当场戳穿:“你根本没瞎,是装瞎骗钱,妈拉个巴子!”“神算”冲着爷爷睁开一对干瘪的眼皮,露出一对黑洞洞的眼窟窿,在爷爷裤腰两侧盯了片刻,“吧唧”一声合死。爷爷目瞪口呆,“神算”就是神!他在裤腰两边各掖一块大洋压腰,像揪下一个腰子,给了瞎子一块大洋。“神算”也把好话收回一半:
藏一半来露一半,
得一半来舍一半。
黄金到手变成铜,
半世得来半世空。
爷爷想起成亲那天晚上,被黄鼠狼迷住的奶奶说的四句话,八句话全了:
沙中建塔根基松,
头顶低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穷。
送走“神算”,爷爷剩下的那块大洋也没了,找翻了天也没找着。
那天,奶奶刚被轿夫抬进街门口。她闻到一股呛人的尿臊味儿,断定董家比马家还糟。菜园靠窗户那垅小白菜油黑茂盛。窗台下,覆盖一层白花花厚厚的尿碱。奶奶在炕上“坐床”,也在做往后过日子的打算。她嫁给了董希录,不管千难万难,也要和他共同撑起这个家。她不但要把日子过好,更要把人管好。
公婆屋里,沉积一层厚厚的灰垢,如同老人身上的皴皮。墙上的痰迹,能揭下一层袼褙。地面被口水和浓痰浸透,鞋沾脚踩疙疙瘩瘩。屋里有股刺鼻的酸馊臭味儿,像全家人伤了食。做董家的媳妇,得先做扫帚和抹布。过门第二天头一件事,奶奶彻底收拾公婆的屋的一层污垢,擦得油光锃亮。她去永宁城买来洋灰,把墙壁粉刷得雪白耀眼。她拆洗了所有被褥,该扔的扔该换的换,给公爹置办了尿壶和痰盂。她到山上拔回艾蒿,晒干之后点燃,在几个屋子连熏了三天。
窗棂上的痰迹没有了,窗台下面的尿碱不见了,尿臊味儿消失了。家里干干净净,除了淡淡的艾蒿香味儿,一点儿怪味儿都没有。这下坏了,太爷再不敢咳嗽更不敢吐痰,憋的上不来气直翻白眼,闷声闷气发出狼一样怪叫。小西山人以为西山砬子老狼精回来了,别说晚上,大白都不敢出门。太爷最打怵往夜壶里撒尿,憋不住咳嗽,把尿撒偏尿到被褥上,儿媳妇闻到臊味儿还得费劲拆洗。
从此后不管正晌午时还是半夜三更,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大雪飘飘,太爷都去街门口咳嗽,吐痰,半夜三更出去撒尿。他着凉伤风,咳嗽的更厉害,不如死了算了。太爷总能弄来砒霜,奶奶总能及时发现,趁给太爷倒夜壶偷偷换上白矾。
太爷死不起活不成,把铺盖搬进驴圈,谁往回劝他骂谁。奶奶心里不好受,没想到把家收拾得越干净,越把公公逼上了死路。治愈公爹的咳嗽病,成了当务之急。西沙岗子上,生长着一片片沙参。沙参养阴清热,润肺化痰,治疗阴虚久咳,痨嗽痰血。“野鸡膀子”和刺儿菜,也叫小蓟和大蓟,都是止血良药。海边背阴的山坡上、悬崖边,桔梗开着一簇簇五角蓝花,如同晾晒着麻花被。
这些草药都有祛痰止咳、宣肺排脓的功效。奶奶天天赶海也顺便采药,在墙头、屋顶、枣树、梯子上拉起长绳,在上面晒满草药。院子里墙根下,摆放着三块燎黑的石头,上面放着药罐子。奶奶每天做饭,也在院子里熬药。
太爷每天除了吃三顿饭,也喝三遍药。到了槐花盛开之时,奶奶在大槐树下点燃艾蒿。辛辣的浓烟熏跑了树上的蜜蜂,奶奶用长竿子捅下一个个蜂窝,采满两大坛子槐花蜜。她在北海头野梨树上摘下一筐筐熟透的甜梨,和着冰糖、干草、蜂蜜,熬制两大坛子梨膏。太爷早饭前晚饭后,除了喝药,还喝一大碗开水冲梨膏。半年之后,太爷病情减轻。没等奶奶往回劝,太爷从牲口圈搬回屋里。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一副好身板撑不起大梁。牲口光吃草不行,还得加料,否则干活没有长劲。男人也一样,不光干地里一条线的活,还要尽其他义务。小西山的男人除了过生日和端午节能吃上鸡蛋,一年吃不上几个鸡蛋。
奶奶在院子里扩建一排鸡窝,养了几十只小鸡,每天拣回十几个鸡蛋。爷爷每天除了吃鸡蛋,螃蟹、海螺、海蛎子等海物,也是饭桌上的常客。百年大龙潮过后,北海洋流发生了变化,适应棘皮动物和腔肠动物生长。不管深水还是浅水、石棚边还是礁石上、沙滩还是淤泥地,到处生长着龙须菜、海葵、海棒槌、海星、海胆和海耗子。那天刮大风发北海,从大流里面潮上来一片片黑亮亮肉乎乎、浑身长六排刺的海物,小西山人叫“海黄瓜”。白成太拣回几个海黄瓜,扔进猪圈。两头猪吃了,一会儿工夫就死了。全屯的猪都不吃食了,几天工夫死绝了。
杀牛婆正想收拾花心郎,说他没安好心,等把猪药死之后再药死全家。她当着几个孩子们的面,用烧火棍劈头盖脸狠揍了丈夫一顿。白成太没脸活了,把剩下的两个海黄瓜吃了,想一死了之。他和吃了海黄瓜的猪一样,摇摇晃晃走不稳,“扑通”一声倒在院子里。杀牛婆以为窝囊废装死,说:“别管他,他是装死!”大儿子白海葵带着哭腔说:“妈,我爹鼻子淌血了!”杀牛婆熬了一锅绿豆汤,一连灌了丈夫三大碗。从此后,海黄瓜和狼毒、河豚鱼一样,没人敢动。
谁赶海不小心触碰了海黄瓜,仿佛死到临头,一遍遍地用沙子搓,一碗碗地灌绿豆汤。海黄瓜越来越多,在海里面铺了厚厚一层,赶海的人无处下脚。
奶奶总感到不对劲,涨大龙潮那天她亲眼看见,几条大鲈鱼吞吃了海黄瓜之后,一直在浅水湾里面扑腾,不但没死,涨潮时全都逃生游回深海。那天赶海,奶奶带回几只海黄瓜,剁碎后喂猪,猪吃了什么事儿没有。她回娘家问劁猪的二舅爷,小西山的猪为什么死光了。二舅爷说:“因为流行猪瘟,小西山的猪才死光了,和吃海黄瓜没有关系。”第二天赶海,奶奶生吃了一个海黄瓜,除了齁咸,没有什么不好受的。她又吃了两个海黄瓜,没流鼻血没迷糊更没被毒死,还抗饿,腿脚更有劲。奶奶再去赶海,专拣苞米穗子大的海黄瓜,一筐筐地回家。
她清除海黄瓜内脏,放进锅里煮。海黄瓜和油犯向,沾油就化。奶奶再煮海黄瓜之前,用面碱把锅刷洗干净,在水里放点儿咸盐。煮完的海黄瓜缩小了许多,和猪皮一样you嚼头。她将海黄瓜拌了草木灰揉搓之后,用线串好,挂在房檐下晾干。海滩上一堆堆一塄楞自然风干的海黄瓜,都是现成的宝贝。奶奶挑大个的海黄瓜㧟回家,装了上尖一囤子。吃干海黄瓜之前,要用水一遍遍发开。
太爷吃了海黄瓜,痨伤病一天天见好。爷爷吃了海黄瓜,体格更加威猛强健,仿佛回到十八岁。他一使劲掰断了犟牛犄角,一脚把尥蹶子的毛驴踢了个趔趄。他挖地基倒沙子,去青石线撬石头往回扛,从来不知道累。自从成亲之后,奶奶和爷爷的蜜月,一直没到月末。海黄瓜是五排刺的海珍品——辽参。
奶奶生了父亲刚满月,去永宁城买回一大包棉花。她在园边子种了一趟长莛子,做扫地的笤帚和刷锅的刷帚。除此之外,她还用秫秸做了一大堆“隔挡”,把一大包棉花卷成卷。她晚上“嗡嗡”纺线到纺到天亮,线穗堆满了半铺炕。
她打了一葫芦头海蛎子,去沙包子请来吕矬子,来我家刷线。半人高的吕矬子,头戴褐色毡帽,身穿遮住脚面的灰大布衫。他脖子上常年挂一把马莲根刷子,就像医生挂着听诊器。他肩扛大出身体几倍的机轴和线架,在官道上行走如飞。
远远望去,他更像戏班子在永宁城大戏台上,一路表演矮子功。他来到街上,挖坑埋桩固定机轴,竖起线架。他将线穗上的一根根线头,认真穿过三道细密的篦子,一一捋齐束好,打了死结,然后弯腰躬背,像纤夫拉纤一样向前拉线。他拉到极限,把线头栓在压了大石头的线爬犁上,将棉线抻直拉平。三道线篦子被棉线勉强带离地面,颤颤悠悠。为防止触地,他安放好一副副擎线的竹竿,。
看吕矬子刷布,也如同小孩过家家。奶奶早已经准备好了大盆,放进地瓜粉。吕矬子按比例兑水,用棍子飞快搅匀。他摘下马莲刷子蘸饱了粉桨,如同在棉线上面挥笔写书作画,反复涂刷均匀。他涂刷完三遍之后,坐在大石头上抽烟。
他抽完了三袋烟,棉线已经彻底干透。他把烟袋锅磕干净插进腰里,倒背双手迈开大步,义无返顾地走向前方。他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样子,仿佛路途遥远。他只走了十几步,在线架子下面站稳,仰面望着头顶上的机轴。他攒足了力气,突然跳了个高抓住拐把。他嘴一歪龇牙一笑,借助身体重量猛地往下一坠,再借着惯力往上一窜。“吱嘎”一声,他成功地将拐把扭转了一圈,棉线在机轴上紧紧地缠绕一圈,线爬犁也被拽近了一步。他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和表情,无视周围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们。他不是故意逗人发笑,只有这样才能使出全身力气,一气呵成。随着机轴上的棉线一圈圈增厚,线爬犁越来越近,在地上拖出两道笔直的辙印。他越扭转越费力,如同扭转乾坤。随着轴心“吱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扭紧了最后一圈棉线。他卸下机轴扛进院子,进屋放在炕上,才算大功告成。吕矬子刷线,鸭子遭难。午饭,他吃了一只几乎和他一般高的炖公鸭。
小西山的夜里,沙岗前是爷爷挖沙子扩展地基的“嚓嚓”声,屋里是奶奶织布的“咔咔”声。布织成,奶奶用草木灰水浸泡漂洗直到和洋布一样细软。
大海有颜色,海水却无法将布染蓝。夜空是口烧不开的大锅,月黑头子也不是颜料,无法将布染黑。奶奶用碱篷子染紫布,用山苞米染黄布,用夹竹桃染红布,用枣树叶子染绿布,用水公子染粉布,用墨鱼汁掺了锅底灰染黑布,用明矾加马莲花染蓝布。奶奶针线活儿好,缝衣裳里外倒针,和永宁城成衣铺机器轧的洋服一样。她给公婆做了套新衣裳,婆婆到别人家接生,先夸儿媳妇的孝顺和针线活儿。奶奶将公公的旧衣裳扔进老牛圈,让他和过年一样,里外穿上新衣裳。
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爷爷身上带着奶奶的三双手。她给爷爷做了干活穿的衣裳,平常穿的衣裳,出门穿的体面衣裳。然后,她为几个小叔子量体裁衣。她给二小叔子做了件体面长衫,像个读书人。三小叔子是罗锅,她做了件前襟短后襟长的洋学生装。四小叔子会使鞭子,穿上嫂子做的耍马戏的衣裳,一鞭甩双响。她给小小叔子做了长袍马褂、一顶瓜皮帽,穿了像富人家的小少爷。
浑身灰垢,是小叔子们的头一层皮肤,让他们洗澡如同扒皮。他们刚下生洗了第一回澡,现在在沙岗后水湾子里洗了第二回澡,穿上新衣裳。小嫂子三更半夜挑灯做女红,让小叔子们记了一辈子,也感动了一辈子。小嫂子戏子一样的容貌,莺歌燕语般的声音,窈窕的身段和身上的香味儿,干活走路的样子,让小叔子们自惭形秽。爹妈的话他们不听,哥哥的话当耳旁风,老天爷打雷捂耳朵,小嫂子的话非听不可。他们在妈那里没得到的温情和母爱,在小嫂子这里全得到了。小嫂子的关爱,勤劳和智慧,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感化着他们。他们做正常人的生活道路,自从小嫂子过门之后,才迈开了第一步。他们共同的心愿,就是用最好的礼物回报小嫂子。为了让小嫂子高兴,他们发誓,只偷这最后一回。
他们在永宁城偷回蓝玻璃指甲油瓶,满工黄铜化妆盒,月亮嫦娥牌胭脂,晶莹耳环,大开叉旗袍,高跟立皮鞋,老料漆镏金扣子,翡翠项链,麒麟头饰,金凤凰披肩,维纳斯座钟和洋人的金属摆件等,恭恭敬敬地献给小嫂子。奶奶既感动又无奈,更是恨铁不成钢。她带小叔子们去永宁城,把东西送还失主,替他们赔礼道歉。奶奶风采撩人通情达理,深深地打动了店主,原谅了一群小偷。
太爷不断反省,是自己带坏了几个儿子,又勾起了轻生念头。为了不连累大儿子两口子,他要带几个孽障一块儿上路。他杀死两只小鸡,炖熟后拌了砒霜。奶奶赶海回来,感到不对劲,拿过一块鸡肉,扔给刚进院的大黑狗。大黑狗张嘴接住鸡肉吞进肚子,没出街门口开始翻身打滚,口吐白沫一动不动死了。
几个爷爷跪在太爷面前,发誓以后再不偷东西。二爷拿了菜刀要剁手指头,被小嫂子夺下来。她苦口婆心地开导:“人不留名,不知张王李姓;雁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动动腿动动手,山上海里什么都有。起大早干半晌,不用偷不用抢。”小叔子们迷迷怔怔,只是心里明白,不知道怎么做、做什么。
除了偷,他们从来没在山上海里弄回能吃能用的东西。他们扛了铁锨去东北海,滚成泥猴子回来,只挖回两只蛏,让猫解了馋。他们走遍田头地垴,只剜回半筐开花的老鸭蒲,猪都不吃。他们涉水去南岛子,拣回一窝鹌鹑蛋,在街门口掉在地上,摔成了汤。他们把大流、羊鼻子、西南海、南洪子、南海底、南关沿溜个遍,空手而归。他们不偷东西就没法活下去,万念惧灰才是夺命砒霜。
爷爷奶奶商量,让几个兄弟当兵吃粮,走南闯北长见识,出息人。弄不好哪个兄弟混上一官半职,打不了光棍还能光宗耀祖。太爷太奶强烈反对,仿佛当兵比当小偷还可恨,吃兵粮比吃砒霜更要命。太爷说:“好铁不碾钉,好人不当兵。当兵吃粮也吃枪子儿。”太奶更决绝:“他们有一个人去当兵,前脚走我后脚去西沙岗子上吊。”几个兄弟说:“不让我们去当兵,只有两条路,一是偷,再是吃砒霜。”太奶这才恋恋不舍地对儿子们说:“都当兵去吧,想家了偷着往回跑。”
一看爹妈真让自己去当兵,几个兄弟立刻变卦了,都说不去,在家里好好过
日子。他们眼里马上有了活儿,说干就干。二爷拿把笤帚,把屋里扫得乌烟瘴气。三爷挑水,把水桶掉进井里。四爷喂猪,把猪食倒的里一半外一半。太奶眉开眼笑地说:“咱们哪儿都不去,没事去爬西山砬子,看老天爷耍龙去!”
太爷生气上火咳嗽,咳嗽的上不来气,旧病复发,就得骂太奶泄恨出气。太奶挨太爷咒骂,肯定未卜先知。她不晌不夜挨骂,说听见杨树房黄花岗有马放连环屁,哑巴沟话匣子他爹死了,来车接她去画棺材头,拿腿就走,三天之后再回家。她大晌午挨骂,说公鸡下蛋屯小媳妇正憋着等她接生,出门跑没影了。她半夜三更挨骂,更是一惊一乍,说阎王爷派小鬼进院了,说鬼火屯有两个阴鬼结冥亲,让她去阴间当忙头。太奶一走好几天,鬼新人烧了头七,她才转阳回家。
太爷不骂人时,太奶在家里看孩子,奶奶脱开身上山、赶海、做家务。太奶被太爷骂轻了,出去跑一天,晚饭前回家。骂大劲了,十天半个月不回来。
奶奶一个人看孩子,做饭喂猪,伺候全家老小,家里家外的活儿半点没耽误。
她用布兜子把孩子背在身后,上山赶海。爷爷干地里的活,挖沙子扩大房场,到东北海撬石头盖房子。能管好十几个长工的爷爷,对五个兄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长兄如父”不如“老嫂比母”,十九岁的奶奶承担起“老嫂”责任。
儿媳妇教育小叔子们学好,太爷很领情,强忍着不咳嗽,帮着看孙子。他咳嗽一声像青天霹雳,吓得毛驴惊槽,肥猪跳圈,鸭子上架,小鸡下软皮蛋,进屯叼小鸡的狐狸和黄鼠狼逃之夭夭。让他看孩子,不吓死也得吓成惊风。奇怪的是,太爷一咳嗽父亲就笑。太爷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爷一不咳嗽了,父亲就大哭不止。为了看好孙子,太爷不喝药也不吃梨膏糖,又开始吃咸菜大酱。父亲仿佛知道咳嗽不好,太爷再咳嗽就没命地哭。太爷开始喝药吃梨糕糖,想咳嗽了也忍着。打这以后,爷孙俩一刻都离不开了。
那天阳光灿烂,小叔子们筐,跟随小嫂子俏丽的身影,来到沙岗后。小嫂子指着脚下草丛:“你们看,草里面有什么?”小叔子们七嘴八舌:“蚂蚱,癞蛤蟆,拉拉蛄,蜗牛,花大姐……”小嫂子在草丛中采摘,像掐花。她不住地呢喃,和每株小草说话。他们也弯腰寻找,上面都没有,蚂蚱飞进筐里又飞出去。
小嫂子说:“你们看看我筐里。”半筐又细又嫩的草蘑菇。他们每天吃的鲜美蘑菇酱,都是小嫂子这样一根一根采摘的。他们摘了几根就累得腰酸背痛,几个人加一块儿,才半小把。下午,小嫂子带他们去大树林子。大树下,是一片片小饭碗大的老牛肝蘑菇。一簇簇鸡腿蘑菇,将地面撑得四裂八瓣。他们如同偷挖别人家地里的地瓜和土豆,做贼心虚不敢下手。小嫂子说:“这些东西没有主儿,你们堂堂正正地采,大大方方地摘。”小叔子们拣了一筐野鸡蛋,两筐蘑菇,去集市白拿也没有这么方便。小嫂子说:“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光靠种地,还得挣钱。”小叔子们不知道到哪儿挣钱。小嫂子说:“你们随便说个地方。”
沙湾底旁边有座“无底洞”,被小鬼“划拉穷”霸占。家家户户不要的破破烂烂,都被“划拉穷”划拉到这里。在“划拉穷”眼皮底能挣钱,抓把沙子都能变成钱。小叔子们说:“我们去沙湾底无底洞。”小嫂子爽快地说:“走。”
几个小叔子的人生既是“无底洞”,也是苦海。小嫂子无能为力,正好为他们走回头路、继续偷盗找借口。从此后他们永远离开小西山,走到哪里偷到哪里,在哪里被抓就在哪里坐牢,哪里死哪里埋。靠近“无底洞”水面的柳树条光秃秃,被“划拉穷”撸光了叶子。蒲草长两三间房子高,伸出一片罕见的三节蒲棒。
蒲棒刚长出来就被“划拉穷”折走,蒲草得使劲往上长才够不着。到了初冬蒲棒爆绒,像初夏时的杨花柳絮。大北风从海上刮过来,雪白的蒲绒飘过小西山上空,腾云驾雾去往远方。蒲绒经过,天空和大地都被染成白色。十几里外的杨树底大神树,仿佛提前结满了树挂。蒲绒能飞出几千里,一路飞播传种。
小嫂子说:“有穷人没有穷山,一划拉一大摊。无底洞和划拉穷,都是懒人为自己找的借口。今天,咱们拿无底洞挣钱。蒲草的绒絮可以做火绒、絮枕头、褥子、垫子,蒲草是编蒲包、凉席的好材料。蓑草能编蓑衣,芦苇能编苇席。小西山家家户户炕上,铺的都是高粱秸编的炕席,这些好东西,却在咱家门口年年生年年长年年枯年年腐烂。开大白花的是马蹄莲,是药材。开一穗穗紫花的叫水公子,也是药材。顺藤蔓缠绕的叫喇叭花,我们家里园边子到处都是。”
大家没想到,“无底洞”里有这么多好东西。水中间长着一根棒槌一样的蒲棒王,小嫂子让他们揪上来。他们偷盗时才有妙计和绝招,一干正经事儿什么都不是。他们害怕被“划拉穷”拽到水里,都往后躲。小嫂子蔑视的眼神,激发出四爷的勇气,自告奋勇下到水里。水没到胸口,几个人赶紧把他拽上来。
二爷折了一根长长的柳树条子去够香蒲棒,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小叔子们面面相觑,竟采不到一根香蒲棒。他们没有办法,小嫂子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招。小嫂子麻利地折下一根柳树条子,又折断一截枝杈倒过来,用树皮绑在柳树条子前端,做成一把钩子。她伸出钩子一勾,轻易而举地把香蒲棒勾到手里。
小叔子们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想在别的地方露一手。那天没有风,“无底洞”水面上的蒲草不住抖动。小嫂子问:“蒲草为什么抖动?”小叔子们惊恐地说:“下面有划拉穷。”小嫂子说:“有水的地方都有鱼,这是水里的大鱼蹭鳞。”
小叔子们纳闷了,面面相觑:“还有这种事?”小嫂子说:“这里和老李大河一样,有鲤鱼、鲫鱼,鲢鱼、草鱼、胖头鱼。水下淤泥里,还有一窝窝泥鳅。海边人不吃淡水鱼,嫌有土腥味儿。”还有人说男人吃了淡水鱼能变傻,女人吃了淡水鱼生傻孩子。大脑蛋他妈吃了无底洞里的鲫瓜鱼,生下只识两个数的大脑蛋。他家养两条牛,他替大爷家放一条就是三条牛,以为偷了一条牛,非要送到盐场。他爹牵一条牛去挂掌,他放一条牛,就以为另一条牛丢了,吓的不敢回家。
传说,“无底洞”里面有一条鲤鱼精。吕矬子原先以编蓑衣为营生,有一年来“无底洞”割蓑草,看见岸边浅水里有道土塄子,用镰刀背打了一下。土塄子翻身沉下水底。随即,水面漂上八片浅盘子大小的鱼鳞。原来,“土塄子”是条大鱼的脊梁!他家大人孩子的衣裳,时不时破个口子,锅碗瓢盆都是裂纹。风水先生闻出他身上有腥气,说他冒犯了水中的百年精气。鱼鳞是鱼的衣裳,破了也得补。他每年往大坑里面扔一匹布,为鲤鱼精补鳞。吕矬子刷了八年布,往“无底洞”里面扔了八匹布,才补齐了八片鱼鳞。从此后,吕矬子一刷布为生。
几个小叔子害怕了,浑身哆嗦着要回家。奶奶说:“这是编瞎话,哪有划拉穷和鲤鱼精?瞎话瞎话,有根有把。锅后种了二亩甜瓜,被人偷去不剩蒂巴。聋子说我听见了,瞎子说我看的一点不差。瘫子说我撵上去把他一顿好打,哑巴说让我一顿臭骂。”奶奶用小偷比喻,大家都低下了头,硬着头皮留下来。
奶奶随手揪了一把草籽,撒菠菜种一样撒进水里。一群金黄色、红色、铁青色的鲤鱼鲫鱼草鱼鲢鱼,浮上水面抢食。几个小叔子掰下一块块土坷垃,朝水面一顿猛打,白花花的一层鱼浮上水面。他们勾的勾捞的捞,把鱼弄到岸上。
小嫂子用渔刀子刮鳞,剖鱼肚子除掉内脏。他们用苍蝇花草塞满了鱼肚,苍蝇不敢沾边,晒鱼不生蛆。小叔子们学小嫂子的样子,弯下柔软的柳树杈,穿进鱼腮再放开,绷直后把鱼拉上树梢。几天之后,满树梢的鱼风干蜡化。沙湾底四周,到处都是桔梗、沙参、大蓟、甘草、柴胡、茯苓等草药。他们和小嫂子苦干一个夏天,挖了大量草药,晒干后赶了牛车,拉到永宁城卖给药铺。
秋天,“无底洞”里的鱼更大更肥。刮北风时,鱼在南岸聚窝子。他们叠坝围堰,把堰内的水用水桶涸干,剩下干乎乎的活鱼。他们把鱼引进挖好的水坑里,装满了两大桶,用牛车拉到永宁城大集上,一会儿工夫卖得干干净净。
冬天,大家采蒲绒,割蒲草、蓑草和芦苇,去营口学习各种手艺,用绒絮做火绒、絮枕头、褥子、垫子。他们编的蓑衣,凉席和苇席,在复州城都出名。
小西山人常年吃酸菜和咸菜。家里既吃酸菜咸菜,还吃腊肉、干鱼、海黄瓜、蚬子干、海蛎头、野鸡蛋、蘑菇和黄花菜,日子过得富庶祥和,有滋有味。
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让小叔子们体会到劳动的真实、神奇和神圣。他们和过去琢磨人家东西一样动脑子,发挥聪明才智。他们一闲下来,心里就没有底,来到地里,和爷爷一起侍弄庄稼,到沙岗前挖沙子,到龙王庙往家里扛石头。
太爷气顺了不咳嗽,不咳嗽不用骂人祛痰。太奶不挨骂也没人请她接生和画棺材头,让她走都不走了。太爷看孩子,太奶喂猪做饭,奶奶天天赶海。
那天退潮,小嫂子带小叔子们去西庙山。他们过了南洪子来到南海底,涉过没膝深的海水,第一次踏上南岸,顺海边往西走七、八里路,来到了西庙山。
森严险峻的西庙山,是一樽上了锁的大石柜,仿佛藏着无尽的珍宝。“飕飕”的凉风顺山空子往来穿梭,是千军万马在空中迂回。一群群野鸽子在悬崖间飞进飞出,像飘着一页页会飞的纸片子。小叔子们仰起头前后踉跄,怎么也看不见山顶。哪怕悬崖上放着金元宝,白给他们都拿不到,惆怅得想哭。
旁边矗立一座大平台,上面立一巨大石柱,是传说中的姜太公钓鱼台。小嫂子给他们讲“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故事,说:“钓鱼是假,建功立业才是目的。”他们听得稀里糊涂。他们来到天后宫,听小嫂子讲西庙山的传说。
很早以前这里总闹精气,黎民百姓受苦受难。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海边修庙,祈求海神娘娘保佑,从此后风调雨顺一方太平。大殿两侧立着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像,二郎神和哪吒太子。神坛上,矗立神圣美丽的海神娘娘神像,正慈祥、微笑着注视他们。他们烧纸、上香、磕头,向海神娘娘虔诚地许愿。
拜谒了海神娘娘回来,小叔子们感悟到了神灵的慈悲和智能。他们像站在高山上,时时感受到天圆地方,五脏六腑融进了碧蓝的天空,洁净的海滩,蔚蓝的大海,绿油油的田野,茂密的森林和金色麦浪。人不是长生的神,只有靠劳动才能离苦得乐。小嫂子的言传身教,终于让小叔子们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上。
他们不但要自食其力,还要帮助别人。他们发挥各自才智,为家分忧为大伙儿做好事,挽回小偷骂名。以前,他们不管永宁城属于哪个朝代,鼎盛时期养了多少匹军马,有什么神话传说。现在,兄弟五个都成了好人,对永宁城的历史产生了极大兴趣。城头上的每座城垛,城墙上的每块青砖,永祥寺的大庙和旗杆高低、石碑和碑头上的每丝纹路,街道上铺的每块青石板,东城门刻着“寅宾”两个字的门匾,他们都认为和自己有关联。他们探讨永宁城的过去和现在,经常为每个细节和疑问,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们无比羡慕秀才董克坏,每当说到永宁城,摇头晃脑背诵“夭桃欲笑含春露,嫩柳低垂带晓烟”一大套诗。他们一想到自己也归永宁城管,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就怕别人不把自己当成永宁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