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教训了“龙虎兄弟”,惩戒了为虎作伥的帮凶,找回了小西山的规矩和比例。小西山人人扬眉吐气,拍手称快。那一年,我家日子过得最兴旺。
复州城的大户人家,都来轿子抬太奶去画棺材头、主持丧礼。太爷气顺了,经常领着父亲抱着姑姑去老碾房,追寻逝去的威风。小西山人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像泥蟹一样打洞造穴,像插芊一样繁殖分蘖,像狐狸一样为老婆孩子觅食;像盐场的铁匠铺,把日子打造得红红火火。打江山还得能坐江山,没有土地时爷爷想地,土地多了又操心上火。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蛹,被蚕茧紧紧地裹住。
那天鸡叫头遍,奶奶和爷爷都醒了,继续讨论有关土地的话题。爷爷说:“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桃花开杏花落,种庄稼没有错。”奶奶充满了忧患意识,说:“光指望种地挣不到活钱,出一年大力只够年吃年用。地是死的钱是活的。钱能带走,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到哪里都好用。土地是牲口圈、鸡窝、鸭栏,掉进井里的蛤蟆,被圈在里面寸步难行。日子过得好,活钱不能少。”
爷爷说:“种地打粮吃饭,踅在囤子也好看。靠土地挣钱,还不如当胡子抢钱了。”奶奶说:“守着盖州不当贩盐的盖挑子,是守着大树没柴烧;守着大海不打鱼摸虾,长着眼珠子不如个瞎子。除了种地,你还得琢磨赶海。”
爷爷以为,庄稼人贩盐是不务正业,打渔摸虾更是旁门左道。庄稼人一是在土地里收获粮食,二是在热炕头上收获人丁。要想创建董家世世代代没有过的家业,只能靠扩大地盘来实现。奶奶忧虑地说:“家大业大,担惊受怕。”
爷爷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东家:“我怕过谁?哪一宿没睡着觉?”奶奶说:“被你占了土地的人恨你,小偷掂心你,土匪胡子惦心你。”爷爷不服气:“家底是牙缝里剔食一点点攒的,土地是我用老镢头开的,也是用老镢头打出来的。”奶奶说:“是你的别人抢不去,是别人的你也得不来,你得把土地还给人家。”
爷爷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贴我的皮,我才割他们的肉剔他们的骨,天经地义。”奶奶说:“小西山是个多好的地方,真不想离开……”爷爷吓了一跳,以为奶奶要走:“你想离开小西山?去哪儿?”奶奶忧虑地说:“你让人家不好过,人家也不让你过得好。连猫狗鸡鸭都记仇,更何况人?过日子也得动点脑子换换心思,不能让土地窝死。”爷爷还不明白:“你和我转圈子,转得我直迷糊。”
奶奶说:“我们到山上和海上去转吧。”爷爷说:“你还不如让我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到山上海上能转回什么东西?”奶奶说:“让山挡住的东西,让海盖住的东西,让眼睛遮住的东西。”爷爷只说:“我眼睛好好的,又不是瞎子。”
奶奶说:“眼睛一看,去掉一半。双桥好走,独木难行。”爷爷说:“我明白,你是让我转回归还他们土地的念头,越转越穷。”奶奶说:“听人劝吃饱饭。”爷爷答应奶奶去转一转。吃过早饭,奶奶把家收拾利索,和爷爷一起走出家门。
到了沙岗后,爷爷问奶奶:“我们去看什么?”奶奶说:“到西山砬子看龙。”
爷爷说:“刮风了,我回家拿筢子划拉树叶子,烧炕过冬……”爷爷没等走,对面传来一阵“呜呜”的怪叫声。只见大风卷起漫山遍野的树叶子,形成一条几里地长的乌龙。乌龙摇头摆尾搅着劲儿,在大树林子里“呼呼”地穿来穿去。
它一次次蹿上树梢,被茂密的树枝阻挡落到地面。乌龙翻滚、扭曲、喘息,一点点地往林子外面移动。乌龙爬到大鼓堆断崖处,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个高窜到半空,飞过西山砬子去了西庙山。等爷爷奶奶回到家里,乌龙已落进了街上的草栏子里。一大垛敦敦实实的树叶子,顶上几垛,能烧一冬。
凭空飞来一垛树叶子,爷爷越琢磨越糊涂,怎么也别不开劲。奶奶说:“一片树叶子不起眼,借风聚在一块儿就成了龙。”爷爷透亮了:“沙岗后的土地不能我们一家贪,得给他们几家人分点儿。”奶奶欣慰地说:“这就对了。”
爷爷去董千溪和白成太家,一进门先赔不是说小话。他表明要退还一点儿多占的土地。他用温水煮饺子,只热个表皮。几家男人带搭不理,女人们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指鸡骂狗又抡又摔。两家人被他打得伤的伤残的残,出门没脸见人,不能下地干活。他还的一点儿土地,收点粮食还不够牲口料,他们恨死他了!
爷爷没想到,自己给他们带来这么大伤害,真想给他们磕头赔不是。看他仍赖着不走,女人们开腔就骂。连亲家母杀牛婆,都骂他不是人。爷爷越低三下四,越像狐狸给小鸡拜年。女人们都学董千溪两口子,把家扔给他,弃门而去。
以后,我家的日子越过越不兴。半夜三更,一个人来到我家街上,打火镰想点草垛。那个人的手脖子,差点被头顶上落下来的一棍子敲两截了有人偷偷摸摸想进我家园子,往井里倒大粪。大粪罐子被飞来的石头砸碎,那个人要不是跑得快,脑袋肯定囫囵不了。天亮前,一个人站在街上,刚要往我家窗户扔石头,后脑勺被敲了一石头。报复我家的人都没得逞,知道董希录早有了防备。
爷爷成宿半夜在街上守着,并不将那些人当场拿下,见好就收。老虎也打盹狐狸也睡觉,天长日久谁都熬不起。安静了没几天,西头子小庙前的歪脖柳树上,垂吊着董希录形象的小布人,长长的锥梃子贯穿胸口。小布人连挂七七四十九天没人动,爷爷必遭天谴。爷爷早上把小人摘走,晚间又被人挂上新的。
爷爷一天不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四家人决不肯善罢甘休。假如爷爷像挪地角石一样,不断将宽容扩展,为几家人挑缸水扫次院子,给老人问安抚摸孩子的头买根麻花糖葫芦。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小小不言的举动,能感动得几家女人流泪,化干戈于玉帛,和好如初。爷爷的胸怀已经被土地界定,上赶子不是买卖,不能拿豆油换泔水。他继续向外挪地角石,宽容心不但没扩展,还往回筋筋了不少。几家人锲而不舍地报复诅咒,爷爷彻底放弃了归还土地的念头。
如果继续挑衅,爷爷将以眼还眼牙还牙,一报还一报。见董希录冷眼相对动真格的,几家人不敢轻举妄动。惊蛰之夜,爷爷又去沙岗后,一不做二不休,把地角石全部挪走。到了谷雨种大田的节气,整个沙岗后,全成了爷爷的土地。
董希录理直气壮地在自家土地上耕种,四家人都要气疯了。明打打不过暗算算不成,吊小人扎钢针不管用。唯一的办法是引诱董希录起誓,让他遭报应。
“龙虎兄弟”挑头:“董希录,你敢起誓吗?”爷爷站在沙岗后,像罗盘中间跳动的“小驴皮影”:“你们贴皮占地逼我下手,我还给你们一点儿土地,你们仍把我往死里弄,自作自受!”四家人又后悔了,不断地央求说好话:“希录,现在把地还给我们吧。”爷爷说:“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吗?晚了三春喽!”
董千溪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初他到家里陪不是,不如让他把地还了。”董龙头不相信眼泪:“你分不清真假,他要是发善心,就不挪地角石了。”董虎尾说:“他在喂咱们后悔药,别上他的当。”白成太仍报一线希望:“我们是亲家礼道,我说句话,他肯定能回心转意。”董千溪急不可耐:“你快去问问,多少给点儿地就行,总比不给强!”白成太对爷爷说:“咱们是亲家礼道,你给点儿地打点口粮。”
爷爷连连摇头,说:“晚了晚了,别说沙岗后,你们脚下都是我的土地。”
大家看着脚下,果然露出一排木桩的尖头。董龙头咆哮:“你把地角石埋到坎子和大胡同子吧!”董虎尾威胁:“大伙儿都扎你的小人,你的死日提前了!”爷爷展开双臂转圈:“天没边地没沿!沙岗后通到金銮殿我占到金銮殿,通到爪哇国我占到爪哇国!”董千溪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攮在沙岗子上。
他蛊惑:“我豁上这一百来斤,和董希录拼个鱼死网破。”他装模作样地爬了几下起不来,挑动让白成太:“你挑头,我报仇!”白成太干笑了几声又哀叹了几声,成了一柄断了齿的鱼叉。董龙头说:“眼下还不能硬拼,得用缓兵之计。”
几个人想了半天,还得引诱董希录发誓。老天爷要是不管,去永宁城找衙门管,衙门不管去龙潭山找胡子管。几个人来到沙岗后,董龙头低三下四地说:“咱们好说好商量,你说沙岗后的地是你的,对天起个誓,我们不要地了。”爷爷强词夺理,说:“有地角石做证。”董虎尾说:“我们只相信老天爷,别的什么都不信。”爷爷一看不起誓不行,用手拂平喧乎乎的地面,恭恭敬敬跪下,对天起誓:“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圈地霸土,占道收租,贴皮刮骨,倚强凌弱,挖坑埋人,置我于死地,我不圈地行吗……”
董虎尾打断:“当初我爹董洪水先在这里开地!怎么都是你的地?”董千溪和白成太血气方刚的后人们不让呛,齐声喊:“你占了我们家的地,还敢骂老天爷,和老天爷打马虎眼,得遭报应!”爷爷信誓旦旦:“我先占你们一分一毫土地,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董希录起誓了,报应很快就会来到。几家人心中窃喜,相互传递着眼神。用不了多久,董希录得遭雷劈火焚,石砸水淹命丧黄泉。
董千还动了恻隐之心,一笔写不成两个董字,可怜他的一家老小。白成太打自己的小算盘,董希录死后,霸占他老婆桃红。他一想到自己变成阴阳人,恨不能现在回家,先将杀牛婆碎尸万段……白成太的悲哀引起了董千溪的共鸣,也以为他在心疼仇人的一家老小。他再一看自己的七个瘸腿儿子,心肠又变狠变硬。
董龙头目光长远,另有打算。关键是:董希录死后,土地如何分配。他们钻进西沙岗柳树趟子里开会,呛呛得脸红脖子粗。董龙头身子被打残余下的精神头,都走到脑子上,更会琢磨道道。他差点儿打断了脊梁骨,倒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引领大方向:“当年我爹最先在沙岗后开地,两个姐姐被老狼精吃了,骨头和棉衣埋在沙岗后,有一片香蒲棒草作证。我们兄弟最先埋桩,因为圈地得罪了董希录。我们哥俩一个腰被打伤,一个耳朵被削掉,应该分到大半土地。”
地界不是国界,荒芜等于放弃。小孩衣裳和蒲绒已成为历史,董洪水死去多年,早已无法取证。用以后的话说,就是属于无效声索。
白美容最先在沙岗后开地,白成太最有发言权。他只要桃红,别的不管。白海葵和白海洋见爹无动于衷,也见机行事,做局外人忍话不说。
董千溪声泪俱下地控诉:“我们爷们最先被你们兄弟贴皮,被你们欺负得蝲蝲蛄不如,起码……”董虎尾大吼一声打断:“你骑马我骑驴行不行?”
董千溪刚要命令几个儿子动手,董虎尾“啪”地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他装作拍死一只蚊子,查看手掌上的血,吓的董千溪不敢吱声。董虎尾一看自己还有威风,想狠扇董千溪某个儿子一个大耳刮子,先给他爷们来个下马威。他的手触碰到了耳朵一圈断茬,顿时想起被董希录追打时的惨境,又没了底气。
董万古弟兄七个目露凶光,为了报仇天天练武,胳膊更加粗壮有力,手更狠拳头更硬。连老七董万金的一张灯碗子嘴,都生出了一圈灯烟灰一样的胡须。
董虎尾顿时英雄气短,不敢挑头闹事。果然,董万古哥七个翻案,揭露“龙虎兄弟”如何欺负他家。一桩桩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哥七个义愤填膺,把仇恨转嫁到“龙虎兄弟”身上。白海葵和白海洋一看偏离方向,刚要提醒哥七个,被父亲白成太使了个眼色制止。这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让他们一眼看透了父亲胸中的战略意图:不动声色坐山观虎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坐收渔利。
董千溪爷们和“龙虎兄弟”虽然没大打出手,也争吵不断,没弄出头堵倒耽误了农时。他们做好了夺地准备,只等董希录一死,武力火拼独占沙岗后。
转眼之间到了秋天,沙岗后金灿灿一片,没有他们一粒粮食。董希录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没病没灾活蹦乱跳,吃香喝辣又黑又胖。连老天爷都不主持公道,他们只有替天行道了。四家人聚在柳树趟子里,献计献策,如何置董希录于死地。白成太父子一直看热闹,董千溪以为他们有情有义,顾及亲戚礼道。
董龙头看透白成太心里的小九九,敲打:“谁和稀泥就让谁屌蛋精光。”白成太马上献计献策:“咱们去衙门告他!”两个儿子随声附和:“去县衙门告他!”
董千溪躺在沙子上,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胖头鱼,一说话就喘:“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有钱、送衙门,不如打他、爬不出门……”
董龙头坐得板直,连想个歪点子都腰疼龇牙咧嘴,没好气地说:“你躺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不告怎么办?能打得过我们早打了,要打你去打。”
一看董龙头都说了怂话,大伙儿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董虎尾身上。董虎尾和哥哥相反,少了一只耳朵听力也少了一半,精神头、体力、思想、尊严都少了一半。他用手掌弯成半圆,贴住耳眼代替耳蒲扇,才能听清别人在说话。
他的沮丧更让大家沮丧:“我哥的腰被董希录打成了板腰子,别说打人,拣金元宝都哈不下。董千溪爷们八个绑在一块儿,不够董希录一顿镢头把敲的。白家父子爷们,更是豆腐渣子和尿泥,抹鸡窝鸭栏猪圈都得塌。指望我,该用这只好耳朵去扇董希录的老镢头刃。要不把我绑了,送给董希录一镢头开了瓢过把手瘾,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刨。要不,大伙儿凑点钱买几只小公鸡什么的,到他家跪地认个干爹,也许能发发善心分点地给咱们。爹呀,我没有招了。”
董虎尾比哥哥更怂,大伙儿既泄气又窝火。董千溪抓了把沙子,悲壮地往沙岗后爬,要去和仇人拼命。连儿子们都对他嗤之以鼻,他爬了两步又爬回来。
董龙头把住一棵小柳树,晃掉了几片树叶子,好不容易站起来。他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在沙地上走了三圈,终于想出了良策:“咱们骂不过他也打不过他。他种好了庄稼,咱们吃现成的。”大家一致赞同:“他家兄弟五个金盆洗手,咱哥爷们半路起家!”董千溪一下子从沙地上爬了起来,沾了一层沙子的脸像贴了张砂纸,说:“他出力冒汗,咱坐吃饱饭!他想还地?咱还不要呢!”
秋天到了,地里的苞米棒子比鲐鲅鱼肚子还鼓,比棒槌还长。那天鸡叫头遍,十几个男人各拿麻袋,在黑暗的掩护下,到沙岗后潜伏。董千溪老当益壮,和年轻人一起行动。董龙头板腰子行动不便,站在董千溪曾经的指挥所里,任总指挥。
他刚要“啊啊啊啊”地学猫头鹰叫发出信号,董希录在眼皮底下悄悄走过去。
他以为是只黄鼠狼。沙岗后有人咳嗽,董希录正在收获地头地垴上的绿豆。万幸的是,董希录经过时没发现他。太阳出来之后,董龙头看见董希录从旁边走过去,出了树趟子指了指天空发出指令:“董希录回家吃饭了,开始动手!”
三春不如一秋忙。爷爷早饭和午饭都不回家吃,奶奶到沙岗后送饭。董虎尾吓出一身冷汗,他刚才有看走眼了。潜伏在沙岗后的人们怀疑董虎头的人品,是不是在使坏水,让董希录将他们一网打尽。爷爷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天黑看不见了才收工。他又从董龙头眼皮底下走过去,回家后扫完院子挑完水,进屋吃饭。
董虎头弄不清董希录是不是真的回家了,迟迟不敢朝沙岗后发信号。等到夜幕降临四外漆黑一片,董龙头才像告别一样,朝沙岗后挥了几下手。
董希录的一镢头,不但打残了董龙头的腰,更吓破了他的胆。谁一提董希录或者眼前飞过一只苍蝇,他都猛地一闪,仿佛老镢头横扫过来,腰病都是这么犯的。他最宾服的人是敢打自己,谁能把自己打服打残,他就向谁屈服投降。他连自己都信不过,更别说这些残兵败将。他明天带头写契约,把沙岗后的土地全部让给董希录。从此后他头不往这边回,眼不往这边瞅,腰更不往这边扭。
他和董希录见面不说话,走对面窝头往回走,走碰头就得头破血流。他要到沙湾底南头开点薄地,和董希录井水不犯河水。他要留下家书,让子孙后代铭记仇恨耻辱,和董希录家老死不相往来。盗贼们饥肠辘辘地等了一天,听见西沙岗子尖上小杨树晃的“哗哗”响,知道董龙头发出信号,相继钻出了潜伏之地。
董千溪在壕沟里面窝了一天,也观察了一天。董希录根本没离开沙岗后,董龙头却晃动小杨树发信号,顿时起了疑心。他亲眼看见董希录回家了,和儿子们进到苞米地里,没掰苞米穗子。四周越安静,他的疑心就越大。他越想越不对劲,朝儿子们摆了摆手,悄悄地溜出去。几个儿子都被董希录打怕了,心里一直在打鼓。父亲带头往外溜,他们也收不住脚,赶紧绕回家里吃饭,躺倒就睡。
白成太的两个儿子都是好兵苗,天生会利用地形地物。他们用树枝做成伪装帽戴在头上,用蒿子和老牛筋做成伪装网披在身上。他们都是出色的侦察兵和狙击手,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一动不动地潜伏。他们听见信号之后,一边观察,一边向苞米地里匍匐前进。父子们刚接近地边,发现情况异常,顺原路悄悄地撤退。他们从大西山屯后绕到南海底,从盐场转了个大圈,再从地东头溜回家。
只有董虎尾土鳖心实,对哥哥半点都不存疑。他和狐狸一样窜进苞米地,看准了一穗苞米棒子。董希录如同嘴对他那只好耳朵窟窿喊:“呔——妈拉个巴子!”
他以为心虚听岔了耳,像傻狍子一样慢慢地站起来。他用两只手掌圈成圆圈当耳廓,转了一圈没听见动静。他“咔吧”一声掰下那穗苞米,一块土坷拉“啪啦”一声砸在脑袋上!脑袋没开花土坷拉开花了。他魂飞魄散地扔了麻袋钻出苞米地,不分东南西北瞎跑猛跑。他感到双脚逐渐离开了地面,腾空驾云在空中飞翔。
他一机灵清醒过来,已经漂浮在漫洋大海上。他天生怕山怕水,恶梦中经常跌下悬崖掉进大海。上次他被董希录追进大海也没淹死,漂到石炕上面捡了条命。这一回,他在漆黑的夜晚怎么进的老牛圈出了石门沟,怎么进到海里、漂流两天两夜到了王家崴子,只有天知道。他只知道秋天外面凉,海水里面温乎乎。
董龙头在沙岗子上没动地方,等众人扛回苞米,分给自己半麻袋。他听见了苞米地里传出吆喝声,人在树趟子里逃跑的“劈里扑娄”声,知道大事不好。他沉重的身体像块厚棺材板,直到半夜三更,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扛回家。
三天之后,四家人在西沙岗子上打成了一团。董千溪以为,白成太和董希录是亲家,事先串通好了,引诱他们爷们上当。死里逃生回来的董虎尾,认为是狠心的哥哥借刀杀人。哥哥是借董希录之手除掉自己,想独霸房产和兄弟媳妇。
董龙头有口难辩,明明看见董希录回家了,非得撒谎才算好人?兄弟说他想霸占他媳妇,倒想把兄弟杀了。“龙虎兄弟”都心存芥蒂,白成太更是难以自圆其说。董千溪偷鸡不成蚀把米,小儿子董金斗摔坏了一条好腿,躺在炕上。
四家人各怀心腹事各自为战,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石三鸟:既报复了董希录,也偷回了粮食,还嫁祸于他人。白海葵在腰间捆了块板子模仿董龙头,白海洋用驴皮胶粘住一只耳朵化装成董虎尾,在沙岗后招摇过市,做出偷盗的举动。
董千溪二儿子董万代化装成白成太,三儿子董万人化装成白海葵,四儿子董万典化装成白海洋,经常在沙岗后苞米地边放牛,故意松开缰绳放纵牲口。
阴损的董虎尾竟为手足栽赃,偷着往哥哥董龙头的家门口丢苞米穗子。
几家人的嫁祸于人之计,都以失败告终。不管白天黑夜,谁一靠近苞米地边,保证响起董希录的骂声。谁的手刚触碰苞米棒子,就招来大土坷拉,在脑袋上开花。一棵苞米旁边站一个董希录,一穗苞米棒子上空,悬着一块土坷拉。
爷爷自豪地说:“我把西山砬子和南海底都圈过来!”奶奶娇滴滴附和:“小爹,这么多地,一个人侍弄不过来。”爷爷踌躇满志:“雇长工,当地主。”
爷爷在沙岗后走来走去,把棉袄披在肩上双手叉腰,支棱出苍鹤翅膀。他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泡尿也憋到沙岗后,往地里面“哗哗”尿。沙岗后已经没有地界,比例都在爷爷的老镢头的范围之内。他脚下有了根底,高高在上顶天立地。
有人说他是好汉,有人称他是孬种,香气袭人也顶风臭十里。“妈拉个巴子!”人们经常看见二十八岁的董希录,竖条条站在西沙岗子上,威严地一抹早年谢顶的光秃秃前额,气壮山河地骂上这么一句。飞到头顶的小山雀儿吓得往上一窜,扎煞翅膀飞向远方。小西山是个国,爷爷就是皇帝。小西山是个县,爷爷就是县太爷。他开垦自己的土地,也挪地角石侵占别人的土地。幸亏他不懂“牛皮条”占地和跑马界地,否则,早都挪到老帽山了。爷爷和奶奶过日子珠联璧合,婚姻幸福美满,前景辉煌灿烂。奶奶天天上山赶海,如同现在的女人逛超市。
现在的女人从商场超市里买回的东西,都是冷冻的,死的,过期的。奶奶在山上海里采蘑菇、山果、野菜、龙须菜、海秧菜等,都是新鲜的。她套野鸡、野兔、拣野鸡蛋,抓螃蟹、拣海蜇等,都是活的。郁郁葱葱的大树林子、“穷簸箕”是她的后花园,北海、大流、石棚、三块石、石炕,是她的养殖中心。
爷爷起早贪黑在地里播种,管理,收获,既用汗水浇灌也用阴谋扩展。沙岗后由原来的沙壤土薄地,全变成了官道南、北那样的粮囤子。
吃正月闹二月,哩哩拉拉到三月。一进腊月,爷爷奶奶就开始过年了。他们在家里热炕头上吃香的喝辣的,出了门穿棉的戴皮的。他们大人像大人样孩子像孩子样,男像男样女像女样,老像老样少像少样。他们既把掉蛋饺子吃得满嘴流油,也把腊八粥喝得有滋有味。他们年复一年重复这古老的故事,时刻警醒自己和后人不忘勤劳,绝不上演在腊八这天揭不开锅盖冻、饿而死的悲剧。有人穷的揭不开锅,冬天睡不上热炕头,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他们都笑出了鼻涕。
二爷、三爷成亲之后,爷爷、奶奶和太爷、太奶,还有三个没成家的爷爷一块儿过。农闲时,爷爷带几个兄弟出去卖货,也叫“挑小挑”。他们一人挑一副花支笼子,里面装着各种蒲绒用品、干鱼、蓑衣、苇席、药材等,换回各种日用品,倒买倒卖。南到复州城,北到盖州城和熊岳城,遍布他们的足迹。他们往返于永宁城到盖州城,人们都叫“盖挑子”。爷爷被誉为“大盖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