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的摩登生活和繁华景象,让白成太乐不思蜀。他这次从大连回来,和杀牛婆有个了结之后,彻底离开小西山。他西装革履皮鞋铮亮,二拇指夹着太阳牌香烟。他逢人先敬一根烟卷:“日本天皇专抽这个牌子。”“歪戴帽,斜瞪眼,二拇手指夹烟卷”,是小西山人对五马六混的形容,白成太就是这种形象。见没人搭理他,没话找话套近乎,告诉大伙儿,说:“我住在大连最中心的地方,叫‘浪速町’,给日本大商人做管家。”他在“浪速町”,给一户日本家庭当仆人。
大伙儿不懂什么叫“浪速町”,他先说一通日本话,再说中国话。日本海军和大清国海军打仗,日本军舰“浪速”号打沉了清军运兵船“高升号”,五百多名清军死亡。为了纪念这次胜利,日本人将这里叫“浪速町”。小西山没人去过大连,更别说日本人。谁和谁打仗谁胜谁败,叫“狼狗听”该咱什么鸡事。
董希录退还了一小块口粮地,白成太像吞了一块土坷垃,顿时被噎着了。是他,让我们四家人的儿子背井离乡,现在生死不明。我们几家人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土坷垃变成了一堆劈柴,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见多识广,几家人对他寄予厚望,满天乌云顿时透亮了。他们秘密联络,第二天头晌,还在西沙岗子柳树趟子里开会。董千溪派出去的三个儿子跑回来两个,一个变成齁巴佬一个伤残,不知道老大是死是活、能不能混出个人样。等他回来报仇,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年。并没因为他家出了三个儿子,多得到一块土坷拉。他越想越上火,上、下眼皮的大眼包,又你进我出地鼓起来。他有话没人说,干吃哑巴亏。
董龙头的儿子董大昌一去没有音信,老婆在家天天哭、埋怨。背后,他也掉了不少眼泪。儿子十年八年不回来,他自己不愁死,老婆也得把他逼死。
董虎尾才明白,是哥哥把自己推进了火坑,自己又把儿子推进了火坑,四家人一块儿跳进了火坑。从小到大,哥哥一直和他称王称霸祸害人,都是害人害己,现在想做好人都不赶趟了。看哥哥掉眼泪,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爹死得早,长兄如父,哥哥带着他一溜歪斜不走正道,才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横眉竖眼地吆喝哥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自认倒霉,你自作自受!”
董龙头不哭了,和弟弟争吵,相互指责,各说各的理。董龙头抬手给了弟弟一个大耳刮子,弟弟一躲没打着,又把腰闪了。董虎尾赶紧给哥哥揉腰,陪不是。哥哥瘫了,他还得收拾他家的烂摊子。董龙头出其不意,咬了弟弟一口。
大伙儿更泄气了,没灭了董希录全家,反倒被董希录掐脖灭门了。大伙儿在柳树趟子里呛呛了一头晌,没呛呛个头堵,倒给心里添堵。大家把白成太当成个人物,没想到比狗都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董千溪让他想个高招,他说没招,我儿子还不知道死活。几家人不欢而散,该死该活屌朝上,随他便吧。
没有人能理解白成太,连杀牛婆都不知道他现在想些什么。他这次从大连回小西山,心情非常复杂,主意一时一个变。他在大连经常去小岗子妓院闲逛,一看见窑姐,顿时有了反应。满铁医院的日本大夫,要为他做手术,移植死人男根,吓的他窝头就跑。他仍不死心,到南山麓找一位著名的老中医看病。老中医给他号脉,说他的男根没受损,和常人一样。开始他不相信,吃了老中医的几副汤药,彻底恢复了。当初杀牛婆为他取出鱼叉,并未断根,被吓成了缩阳之症。他积蓄得更加威猛,每天晚上到小岗子逛窑子,和窑姐们打得火热。他对杀牛婆又恨又感恩,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继续过下去了。回家这些天,他都睡在厢房里。
杀牛婆惦念白成太比惦念儿子还厉害,有好吃的都给他留着,直到留臭了。她每天都为他烧香磕头祷告,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白成太又恢复了对杀牛婆的依恋之情,不忍心把要离开她的话说出口。他实在受不了她的抚爱,害怕被破裤子缠腿拿不动步。他谎称大连的生意离不开,起早离开了小西山。他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来越恨董希录。他在石河子打尖,在大车店里住了一晚上,又想了许多,绝不让董希录好过。他第二天一早雇车,去龙潭山当胡子。凭他这身本领,肯定不能当个小喽罗。他早点当胡子多好,现在已经成了大当家的,带喽罗将仇人斩草除根,把桃红抢到山上当压寨夫人,大碗酒大块肉,下半生快快活活多好。
小喽罗把“挂注”带到大当家的面前,刚要揭开眼罩,被大当家的制止。大当家的至今家仇未报,心情不好,要“拍豆腐”消遣取乐。小喽罗让“挂注”趴在地上,大当家的拿起粗粗的马鞭,把“挂注”的屁股抽得鲜血淋漓。“挂注”的一声声惨叫声,大当家的听了那么耳熟。他让小喽罗揭开“挂注”的面罩,竟是自己的父亲白成太!白海葵放下鞭子跪在地上,父子俩抱头大哭。
白成太这才知道,“火爷”几年前被儿子误伤打死,儿子当上了龙潭山大当家的。听了父亲的哭诉,白海葵把这一切都算在仇人董希录身上,马上纠集队伍,今晚下山报仇。师爷看过天象爻卦,说今晚不易出行。白海葵不听师爷劝阻,今夜必须出行。管他旱路水路山路天路,只要走报仇这条路,就是正路。
适逢民国世事动荡,盗匪频发侵扰民生。复县知事李春荣和警察所长殷善,亲率警察大队,到铁路东部山区剿匪。师爷说:“如果天亮之前赶不到小西山,遭遇警察大队我们只能自投罗网,走漏了消息更是惹火烧身。”白海葵不高兴:“让你这么说,我白家的仇就不报了?”师爷说:“我等占山为王四方不安,民愤极大,官府围剿百年,天诛地灭在劫难逃,难免遭到全军覆没的下场。”白海葵几年未归,报仇心切。此刻皓月当空,正是夜行偷袭杀人的好时机。别说警察大队,遇上天兵天将,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他亲点三十个精壮喽罗,背上二十葫芦头洋油,回小西山报仇。选择近路,要趟过松树大河,这是个大坎。
他们对准西北天上的北斗星,成功避开李春荣和殷善的警察大队。一行人来到老帽山下,突然乌云滚滚霹雳闪电,天降暴雨山洪暴发。二十个身背洋油葫芦头的小喽罗,十一个被大水冲走。白海葵出师不利,改道万家岭绕过官道,第二天晚上退回龙潭山。白海葵听信了师爷劝告,暂不出山。董希录如果不在半年之内归还所有土地,他全家将死无葬身之地。白海葵挽留父亲,在山寨训练胡子。白成太自恃正规军出身,瞧不起胡匪和散兵游勇,养好伤就回大连了。他不给日本人家庭做仆人了,在“扇芳大楼”找了个清洁人员的差事。他把小岗子妓院当成了家,每天过着花天酒地般的神仙生活,早把报仇和杀牛婆抛到了脑后。
爷爷在炕上躺了半个月,腿上伤口还没愈合,迫不及待地下地干活。那天他正在沙岗后耪苞米,看见家里方向的杨树树梢上,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不好,家里房子起火了!他放下锄头往家跑,回去一看什么事没有,奶奶正在烀猪食。瞎董万空说,头几天在复州城,有人看见永丰塔塔尖冒烟,原来是一团团小蠓虫。
我家房檐挡水的土垅子结结实实,那天突然塌了顶。没几天,复州城永封塔也突然塌顶了。奶奶养了一群鹅子,不管白天晚上,都牢牢地关紧了栏门。那天,二十多只鹅啄开了栏门,跑进盐场老李大河,被人打死了十多只。小西山的十几条狗抱成团,去盐场替鹅报仇,被人打死了四条。爷提了老镢头去盐场,得知打死鹅和狗的是老丈人的那头人,只好作罢。复县衙门炸狱,二十多个犯人被警察打死,也有四、五个警察殉职。县警察大队全部出动,没抓到打死警察的凶手。
永宁城永祥寺院内的一棵百年柏果树,枝头被雷劈落,打掉了大树下面的碑头。碑头落下来,又打掉了驮碑的龟头,叫“三头落地”。我家西墙外有棵老柳树,枝头被大风刮断,打掉了墙头上的石头。石头掉下来,打在猪脑袋上。
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家肯定要发生类似的小事。奶奶嘱咐爷爷:“你再赶海千万要小心,省得我担惊受怕。”爷爷满不在乎地说:“我装进鸡蛋壳里更担惊受怕,一不小心还打了呢。”他在河口门子闸沟不但没闸回一条鱼,倒赔了一挂牛车两头牛和所有网具,差点搭上两条人命。他领教了大海的可怕和死亡的无情,贪婪有所收敛。老话说的好:是自己的东西跑不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得不到。贪财是追命鬼,得拿命来换。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短。
奶奶欣慰地说:“你半个月没白养伤,炕头成了私塾,教你怎么做人做事。”爷爷说:“炕头还是笆篱子,把我关了半个月。”奶奶说:“他们送后人外出闯运,出了一个胡子,咱家就遭殃了。”爷爷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多占的土地,全都还给他们。”伤养好一下炕,爷爷立马变卦,把说过的话忘在脑后:“他们不把我逼上绝路,我也不能下那样的狠手,近百垧土地,不能说送就送出去。”
奶奶说:“你再想想河口门子。”。在河口门子闸沟的生死经历,是一个无时不在的说客。爷爷反复权衡,在边边角角又划出几小块土地,还给几家人。
董希录归还的这点土地,如同老虎割皮送给梅花鹿。开始,几家人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道道,不肯接受。董希录说了不少掏心窝子话,他们才肯收下。
爷爷奶奶正为归还多少土地争论不休,哪知道面临被点天灯的灭顶之灾。爷爷后悔了:“地给了不能往回要,我再往外挪地角石。”奶奶说:“地已经还了,重新开就是了”。爷爷说:“山上的荒地,都被董千溪占完了,只剩下西山砬子没人开。”奶奶说:“西山砬子都是半人厚的鹅卵石。”爷爷说:“我把地送出去了,总得补回来。”爷爷不听奶奶的劝,每天起早贪黑,到西山砬子开地。
每当太阳还在老帽山后睡觉,西山砬子已被爷爷的老镢头惊醒。他挥舞老镢头,刨的鹅卵石“哗啦啦”响,一串串火星子鬼火般闪耀。奶奶说:“你这是白出力,鹅卵石上不能长庄稼。”爷爷说:“我不指望长庄稼,只图心静。”爷爷把震裂的虎口当成地垅沟,把金色的早霞当成满场院苞米。傍晚,西天的火烧云,更是一片片的红高粱。爷爷能用老镢头刨出启明星,却勾不住西堕的太阳。
爷爷人过三十天过午,得抓紧工夫了。他能把西海填平,但是欲壑难平。海浩蒸腾,是他的热血沸腾。冰排叠嶂,是他的贪心膨胀。大海潮涨潮落,他总想站在潮头上,不思激流勇退。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了闸沟差点儿丧命。他刨出一座座石坑,也是自掘一座座陷阱。他画地为牢,重新埋了木桩和地角石,连通沙岗后、沙湾底、地东头、南山头、南岛子。他要用鹅卵石填海铺道,让老石礁成为他的海鲜仓库和后花园。他再以驱赶精气为民除害为幌子,向东北海三道礓扩展。他再把把西庙山、驼山、老帽山、龙潭山、北大山都当成地角石,把大海、山冈、田地、树林都安上胶皮轱辘,变成一挂挂大马车,赶回小西山。
董希录在西山砬子开地的消息,传遍了三里五村。人们也像他那样逢上百年大龙潮,在石炕上睡了赤条条的小龙女;照河蟹,做出提网提胖头鱼;去老石礁撬海蛎头、拣海螺;去东北海挖蛏和海棒槌,在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
大伙儿涌到西山砬子,刨鹅卵石开地。董寒小、董立春、董至夏、董水雨、董雪大、王分秋、于蛰惊、陈明清、王学友、周不瑜、霍没灾、桑公襄等,将白茬茬的木桩,在西山砬子上乱钉一气。每块鹅卵石都成了狗头金,每根盘地蒿都是引火绳,每颗火星都能点燃一场械斗。大伙儿为一块地盘争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天天争吵、怒骂、赌咒、打斗、暗算,宁肯误了节气耽误播种,也要争个高低、拼个你死我活。“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已经有人命丧黄泉了。
董希录开出的二亩鹅卵石地,已经开始播种。别人不管刨多深的坑,拣出多少鹅卵石,下面仍是鹅卵石。大伙儿疏于大田田间管理,庄稼减产。在石坑里播种,更是颗粒不收。董希录在沙岗后获得大丰收,在西山砬子也得到好收成。
每天夜里,爷爷偷着往鹅卵石坑里面挑黑土,在厚厚的黑土层上,覆盖鹅卵石掩人耳目。大伙儿都被他制造的假象蒙蔽住了,忿忿不平地离开了西山砬子。
半夜三更,爷爷听见西山砬子那边,响起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他第二天一大早来到西山砬子,吓了一跳。他的二亩地四周,被人修了一圈小庙,庙前一片纸灰,有人在这里烧过纸。燃放鞭炮留下的一层碎纸,像下了场红雪。一阵海风刮过来,纸灰盘旋,像从海里上来了精气。小庙里供着狐仙黄仙蛇仙蟒仙龟仙,瞪眼扒皮似在咋咋呼呼:藏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还我河山有求必应!天师传德不许回煞,若要回煞铁豆发芽!金鸡鸣处艳阳照,六精斩尽百煞消!剁剁杀杀扎扎……到处竖着董希录被斧剁、火烧、水淹、烟熏、劓鼻、割耳、扎眼、刀劈、车裂等小人。有的用纸扎,有的用萝卜削,有的用木头刻。
从此之后,每当爷爷攀上西山砬子,顿时阴风四起,黑雾腾腾,海面波涛汹涌。松树林子里钻出一只只怪兽,冲他龇牙吼叫,把他往山下哄赶。青面獠牙的厉鬼,在他身前身后上蹿下跳。他头顶上不时垂下一根绳套,脚底下陷下一座深坑。他不信邪不信鬼不信神,抡起老镢头一阵乱砸,将小庙砸成一堆堆废砖烂瓦,一个个神胎变成粉末。他把旗杆拔掉用火镰打火点着,烧成一堆灰烬。
那天,从西北海上空“哗啦啦”飘来一团响云,在西山砬子上落下一层铜钱,把青草砸出清新的鲜草味儿,在鹅卵石上崩出刺鼻的硫磺味儿。等大伙儿得信儿涌到西山砬子上拣钱,响云已经拐弯飘回西北海。大伙儿眼巴巴地看着钱雨砸在海面上,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水花。董希录拣的一大堆铜钱货真价实,别人拣的铜钱都是破盆碎瓦。那天半夜三更,“咔嚓”一声,我外屋的窗棂被石头砸断。门被顶住,爷爷从窗户跳出去,门口横着一口黑漆棺材,里面盛殓他的泥胎死尸。
那一年,西北海一天都没安静过。没到活汛,鱼鳖虾蟹提前闹海。海豚排起长队表演“龙兵过”,翻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赤甲红螃蟹在滩涂上往来穿梭,海螺在石棚边垒起一座座礁塔。从深海浮上一具大王乌贼,矗立在海面上,如同一座山脊。那乌贼须子胜过千年古树虬枝,上面缀满十八仞大锅一样的吸盘。
二尺长的黄花鱼排成各种队形,白成太操演护城兵。小杂鱼挤成一堆一堆,比炖在锅里还密实。爷爷往海里扔了块石头,“噗”的一声漂起鱼肚白。
这回,爷爷听了奶奶劝告,千万不能碰海。大伙儿都看着董希录,他不做的事情谁都不敢做。他不敢动的东西,好东西也是坏东西。他敢动的东西,坏东西也是好东西。大伙儿都把爷爷比做老天爷,还以为这是他设下的阴谋诡计呢。
天能等人能等潮汛不能等,大伙儿呛呛之后终于下了决心:必须彻底抛弃招灾惹祸的土地,砸锅卖铁造船出海。二爷被东家请西家雇,放大树造大船,大树快被他放光了。三爷恨不能生出十八双手,同时织三十六盘网。
人们卖牲口卖青苗卖土地造船,马卖驴的价钱,驴卖狗的价钱。人们把没上套的牤牛杀了,蒸牛肉包子卖钱造船。牛犊子白给没人要,在田野里长成野牛。
赤贫人家没有东西可卖,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拆房拆鸡窝鸭圈,用梁柁、檩子、门窗框造船。老人们献出棺材,稍加改造就是一艘舢板子。女人们把捻绳纳鞋底的青麻剁碎,和了豆油洋灰白面调出泥子,将大船榫缝抹得密不透水。海滩上,“蓬蓬”“咚咚”“通通”的木锤击打在演奏打击乐。要饭花子用板皮、树枝,扎成筏子,把要饭筐改成鱼篓和漂箩,用要饭棍绑了木板,做成浆划船。
大大小小的船造好,木匠在船体上刷了一层层桐油。刺鼻的桐油味四处弥漫,怀孕的女人们被熏得“哇哇”呕吐。刚进入农历七月,大伙儿手推肩扛绳拉,把一艘艘新船弄进浅滩。从西庙山到河口门子、老牛圈到龙王庙王家崴子再到营口鲅鱼圈,几千里海滩上,一座座水师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气势如虹好不威风!
小西山这边,大伙儿请出大神掐算,农历七月十七是出海吉日。那天凌晨三更时分,潮水漫上海滩,船和筏子摇摇摆摆地漂浮起来。大伙儿也趔趔趄趄站不稳,仿佛脚下的土地海滩都开始漂浮。人们焚纸烧香,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给龙王爷磕头,祈祷鱼虾满舱出海平安。女人们把一筐筐小馒头、饺子、发糕、大枣等,奋力抛向大海。五更天,潮水涨满,船工们唱起了刚学会的撑蓬号子:
喂嗨嗨!喂嗨嗨!喂嗨喂上来咳!喂哟哟喂哟,喂上喂的外上喂……二十四、五两头堵,初一、十五正晌干。月亮晌潮就涨,月亮下山水漫滩。麦子放黄,海螺上床!南风蟹子北风虾,七月上来八月下!十篙不如一橹,十橹不如大帆鼓一鼓!十七水来十八潮,吃过早饭慢慢摇!
大蓬拽到顶,铁锚拔上船。船工将头帆一摆,船老大把舵柄一扳,众人齐心合力摇橹,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竟发,勇进者胜。人们头一次出海,心情相当激动。他们从海上观察生养自己的土地,自豪地说:“这辈子值了!”
过去只有到鲅鱼圈才能捕捞的海蜇,现在提前两个月在海面漂浮了厚厚一层,使海水粘稠,船行缓慢。船工们把毛网、拖网下到海里,鱼太多拽不上来。
深海大蟹顺着鱼脊梁爬上甲板,乱跑乱窜,把人类当成了敌人。有个船老大正在掌舵,突然捂住裤裆嚎叫,命根子被蟹螯夹断。海里的鱼一般大一样多,大船到海中间作业,把近岸留给舢板和小筏子。没有网具,人们用棍子打用筐捞用铁耙子刨用铁锨劈。他们装满鱼虾送到岸上,多出几趟海,比大船收获还多。
大伙儿正在海上干得热火朝天,只见海平线冒出无数根旋转的水柱。那些东西来势迅猛杀气腾腾,不是好兆。人们大喊:“不好啦!来精气啦!”“赶紧划戕!转舵上岸……”船老大刚掉转船头,高速旋转的水柱已经来到眼前。人和船起了空,成了海猫子和燕鱼。海水在空中涌动,大船在半空倒悬,人在空中旋转、往来穿梭。大船成了飓风中的枯枝败叶,筏子是片片羽毛,人是从天而降的死鱼死虾。龙卷风肆虐了一个多时辰,掉头东去,天地之间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
爷爷在西山砬子给谷子趟头遍垅,亲眼目睹了海面上发生的一切。四外全是黄色泡沫,如同一堵堵鬼打墙。他钻出泡沫想下到海滩上救人,差点儿失足掉下西山砬子。海边上,死人死鱼死虾一堆堆一滩滩一片片。船和筏子的残骸,堆成了一座座柴火垛。一把把大橹倾斜着游弋,沉重的铁梨木橹片沉在水里,黄华松尾巴翘到了天上。许多人家男女老少齐上船,都成了死尸,半个月没人收尸。
爷爷为那些伤害、诅咒过他的人们收尸,被恶臭熏的喘不过气。天底下最难看的是死尸,最残忍的劳动是收尸。平日里那一双双猜疑、嫉妒、乜斜、清高、自以为是、老谋深算、笑里藏刀的眼睛,此时成了一对对深不可测的黑窟窿。窟窿里面盛满了幽蓝的海水,小鱼小虾蟹溜子翻上覆下快乐地嬉戏。寄生蟹是管道疏通修理工,不辞劳苦地爬进爬出。那些曾经诅咒、嘲弄爷爷、骂他啐他恨不能一口咬死他的嘴巴,变成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海蚀洞。一对对如胶似漆的章鱼和海爸子,用窟窿做新房。高鼻梁、塌鼻子、酒糟鼻子、鹰勾鼻子、蒜头鼻子、尖椒鼻子、喇叭花一样的俏鼻子,全变成朝天开放的的空洞。伤风不通气的囊鼻子,彻底通了气。蒲扇耳朵、饺子皮耳朵、元宝耳朵、垂肩的大福大贵耳朵、薄如纸片的贱耳朵、听老婆话的软耳朵、有主见的硬耳朵、耳垂连腮的茶壶耳朵,都成了没耳朵。憨厚、狡诈、多疑、胆小如鼠、气壮如牛、直爽、羞涩、歹毒、阴损、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人,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身无寸缕体无完肤。
每天鸡叫头遍,爷爷早早起来,来到海边掩埋死人,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山上没有地方可埋,他在山坡上挖了一座座大坑,搞了多次集体大合葬。
高粱和苞米墨绿乌黑,“咔咔”拔节连根拔出地面,照样生长,秋天不用打茬子了。矮棵作物的叶子生出一对对翅膀,飞到大树上面继续生长,秋天得攀到树上收割。别看麦子金黄耀眼,都是有眼无珠的空壳。一人深的谷子不绣穗,叶子齐刷刷长成了一把把刷子。苞米穗子都是乌米,糜子长成了扫帚草。每一棵麦子上面的芒刺,都是一簇簇扎人的钢针。高粱倒伏在地,变成藤蔓朝四面八方漫游。绿豆长成巨大的豆芽菜,黄豆地兔丝盘绕,成了一座座金黄的菊花园。
天地混沌阴差阳错,大地万物千奇百怪,别看什么都不少,又什么都不像什么。更让大伙儿惶惑不安的是,女人们生下一个个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胎。那些东西刚一落地,哇哇怪叫乱爬乱跑。奶奶生下一堆青翠欲滴的葡萄胎,每粒“葡萄”有鼻子有眼和嘴巴,呵呵直笑。牲口下出一个个人脸怪物,牙牙学语说人话。
三百年前的董家祖先董起,带领逝去的子子孙孙,有说有笑地从前街走过。麒麟跑进牲口圈,和毛驴争抢草料。苍鹤老穷等变成一群凤凰,落在盐场老李小庙前。三块石挪进老牛圈,羊鼻子坐在石炕上,三道礓和老石礁互换了位置。
土地佬手拿弓子,漫山遍野丈量土地。孤魂野鬼到处乱窜,人被缠住难以脱身。天空突然一片昏黄,下起了沸沸扬扬的黄土面子,有股刺鼻的怪味。前街有人大喊:“西北海上来精气了!”大伙儿跑回家里,关紧门窗等待灾难降临。
西北海上空,飘过一团沉重的乌云,裹挟一个“嘎巴嘎巴”响的怪物。怪物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痛苦呻吟,“扑通”一声坠落在西山砬子上。人们壮着胆子,来到“穷簸箕”上面偷看,只那看清怪物轮廓。它时而挺成了直杆,时而扭成了圆圈;时而竖起身子直立,时而大头朝下倒悬。它身上覆盖一层簸萁大小的鳞甲,撞在火石上,发出敲瓷盆一样的回声。大伙儿拿了家什,到西山砬子上观看。
怪物身长几丈,头上生着两只犄角,像龙不是龙像蟒不是蟒。怪物龇牙咧嘴地吓唬人,眼珠子凸起,眼皮四周满是皱纹。怪物的鳞甲脱落处,皮肉鲜红不住地淌血,招来纷纷扬扬芸豆粒大的苍蝇,身上很快就爬满长尾巴蛆虫。
有人去永宁城请来风水先生活神仙,他草草地画了道符烧完,然后逃之夭夭。
有人去请大神,大神闭门不出。永祥寺来了几个和尚作道场,围着怪物连念三昼夜祈雨经。第四天大雨倾盆。那怪物本来死停当了,一沾雨马上睁开了眼睛。
大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永宁大河河水暴涨,小西山南洪子水天一色。那天早晨,怪物身子开始动弹,慢慢地起空腾飞,逐渐消失在东北方向。使过船的人们判断,那怪物肯定落进了营口后河的大苇塘里。大神说,那怪物是蛇盘地上正在修炼中的青龙,落到高山上才能成为真龙,要是落在水洼里,变成一条鱼不鱼兽不兽的怪物。这要等到七十年之后真人出现,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伙儿张嘴营口闭嘴营口,不提营口不说话。有人从营口回来,说那边的人传疯了,许多人亲眼看见,从西南方向飞来一条真龙,官家还戳了影上了报纸。可惜真龙不是落在高坡上,而落进大苇塘成了怪物,大伙儿心情格外沉重。
营口和小西山相距不足百里,一海之隔。小西山下了四十多天大雨,营口也下了四十多天大雨。辽河水暴涨,沿岸的芦苇塘成了一片汪洋。大雨过后,人们闻到苇塘里有股腐臭味儿,不知里面死了什么东西。一个看苇塘的人扒开芦苇,发现里面伏着一具巨大怪物的尸骸。那人慌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从此后一病不起。老人们都说,那怪物是条真龙。营口人和小西山人亲眼所见,是同一条真龙。
公元一九三四年,营口一家有名的报纸《盛京时报》,刊登一篇题目为《蛟类涸毙》的报道,配发照片,“本埠河北苇塘内日前发现龙骨,旋经第六警察分署,载往河北西海关前陈列供众观览,一时引为奇谈,以其肌肉腐烂,仅遗骨骸,究是龙骨否,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当地报纸发表了连续报道,水产专家判定此物为龙的一种——蛟类。官家都说是龙还能有假?龙烂成了骨头,拿到各地展览,都惊动了外国。有关各种龙的传说、神话、瞎话,现在都变成了实话。
小西山地面冷不丁高出一块,再凹进一块。好好的猪圈,肥猪掉进了无底深坑。董反造家的房子,一夜工夫移到了南山头。董义起晚上躺在炕头上睡觉,醒来后躺在西沙岗子上。董蛋混媳妇半夜三更醒来,赤身裸体躺在公公的被窝里。董西东他妈烀完地瓜掀开锅盖,里面是一锅驴粪蛋子。董不是家的窗框,不时发出一声声奸笑。董大筐家里的桌椅板凳,会扭秧歌唱皮影。百岁老人董麻氏,生出一头黑发长出一排新牙。三岁孩子董里万,变成了八十岁的罗锅小老头。
小西山董家各种离奇古怪之事,每天都在发生。大伙儿想起了大海难中死去的那些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死了白扔白撂,死了都亏。过去大伙儿都认为,鸡鸭鹅狗养得越多越好。现在变了,把鸡鸭鹅狗杀了吃肉。大伙儿不种地不出门,吃光所有好东西穿上做好的寿衣,花花绿绿地躺在炕头等死。
活神仙隐居东山,大神不能坐视不管:“这方土地要想太平,必须有一位舍己为人的刚烈好汉,收一百单八家猪羊狗血,于正晌午时挑到西山砬子上,脱光了腚泼血骂天!”男人们死的死了,活着的吓破了胆儿。有的男人还不如女人,晚上出去尿尿都得老婆陪着。没有男人出头,有位刚烈女子自告奋勇:“我替男人们骂天!”大神说:“女人再刚烈不怕死,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裳。”
这时,大伙儿想起了西北地大老爷子。当年阎(袁)世凯登基不到一百天,被他活活骂死。大老爷子现在连喘气都艰难,一口气上不上来倒把自己骂死了。
有人悄悄说:“让董希录去骂天行不行?”有人说:“他这几年被大伙儿折腾的有皮没毛,肯定不能去。”有人去问:“董希录,你去骂天,救救大伙儿吧!”
董希录满口答应,说:“好,我去骂天!”西山砬子二亩土地犯邪,奶奶生了葡萄胎,爷爷也是为了自己骂。那天早上,爷爷不顾奶奶劝阻,冒着丝丝细雨,毅然走出家门。街上,有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两大桶猪羊狗血。
爷爷挑起担子上了沙岗子。他好几天没来西山砬子了,地里的庄稼干枯焦黄,蛟龙鳞片内残存着雨水,一层甲虫正在开怀痛饮。雨散雾停,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贫血的脸。十里八村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成了鸡不鸣狗不叫的死地。盐场、大、小西山屯中,一根根烟囱断了气。大杨树落叶,小草枯黄。老帽山歪戴着帽子,西庙山成了罗锅腰。骆驼山十年没喝水,驼峰瘪了。将军石丢盔弃甲,北大山矮了一截。王家崴子少了半条腿。墩台山睡着了,大神树已经被恶梦魇住。
爷爷不计前嫌,一股豪气从丹田处上涌。在这之前,他只想为了保护自己一家人骂天。现在,也为乡里乡亲和一切不相干的人、甚至仇人,一块儿骂一骂吧!他仰起头,恢弘旷远的天空让他心里发虚。把老天爷骂急眼了,打雷灭了自己和全家,将人财两空。正晌午时,他一咬牙一跺脚脱得溜光,一丝不挂无所牵挂。他胆大包天生死不惧,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太爷在百日之内骂死阎(袁)世凯,爷爷也能在正晌午时骂哭老天爷。太爷骂人只骂到祖宗八代,爷爷想了想,开始从盘古那一代往下骂吧。他舀了牲血泼向四面八方,放开喉咙破口大骂:“老天爷!我日你一万八千辈子祖宗!你听见了吗?你打雷劈呀?放火烧啊?掉石头砸啊?”他将满腔愤懑,变成不堪入耳的村话骂人话,一股脑地发泄。他越骂越敢骂,越会骂,骂的全是节骨眼和比例,将许多坚硬的东西撅断、劈开、穿透、碾碎、抛弃。他边骂边张开双臂拍打屁股扭动身体,乱草中的下垂物也随着骂声摆动,骂村话时任它高高地昂起。
太阳被猪羊狗血熏昏了头,用一块块乌云遮羞。真有老天爷,也得被爷爷骂背了气。爷爷骂哑嗓子发不出声,累得精疲力竭,仰面朝天躺在乱石堆上。
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还活着。他爬起来,身上被石头棱角硌出一片片三角形、菱形、多边形小肉坑。他仰头望去,天空仍恢弘旷远,大海仍深邃蔚蓝,太阳仍悬挂在天上。幸亏没把太阳骂的掉下来,否则光有晚上没有白天,谁都活不成。他放心了,躺在一丛厚厚的盘地蒿上面,疲惫地睡了过去。
大伙儿把一口红漆棺材抬到西山砬子上,棺材头上的莲花由太奶亲手所画。男人们拿着打狗棍扛着招魂幡,女人们身披重孝号哭连天,为爷爷收尸。
老天爷没伤董希录半根毫毛,众人把他当成大英雄。女人们吃醋了,用嫉妒的眼神望着奶奶。美女爱英雄,董希录应该属于所有的女人。有了董希录,这方土地才平安。不管来了什么精气,董只要他跺跺脚,都得老老实实地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