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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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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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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十三章 鞠躬尽瘁前功尽弃 山穷水尽大神除煞

太爷董福英为了小西山人不受欺负,搬碾轱辘得了痨伤病,再没人提起。爷爷董希录发明了提网改变了小西山人的命运,大伙儿也当成天经地义。瞎董万空和董万开两个老光棍整天为大伙儿忙乎,没工夫提鱼幌媳妇。他俩以为娶了媳妇的光棍们,也能替他们提几潮鱼。也做了提网和漂箩,到南洪子提鱼。两个人幌媳妇心切,提鱼回家忘了腌咸,就拿到房顶去晒。结果把鱼晒臭了没把媒人招进家把媳妇幌进门,倒把苍蝇招回家,更招来一身不是,都说他俩故意使坏。

最先成家的那茬光棍最没有良心,全不顾当初立下的规矩,又开始提鱼。胖头鱼是小西山的圣物,一用来卖钱,再往回幌媳妇就不灵了。为了压秤多卖钱,他们把鱼腌得齁咸不说,还到南洪子刮回盐碱面子,塞到鱼肚子里。

以前大伙儿提上河豚鱼,按规矩放归大海,现在也腌咸了晒干,混进胖头鱼充当好鱼卖钱,结果吃出了人命。小西山人往胖头鱼肚子里掺盐碱面子、拿毒鱼充好鱼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远近。人们都说小西山的光棍骨子里坏,有闺女不再嫁给小西山。嫁到小西山的媳妇都后悔了,说被胖头鱼骗了。来小西山认过错的人死的心都有,再遇见小西山人没有好话都是坏话,见了小西山的女人说村话。

冯占平看透小西山人成不了气候,开始报仇。每年秋后某天半夜三更,他拉来一车烂苹果,从小西山东南地到西头子铺满了一层,白天招的苍蝇轰轰飞。

瞎董万空和董万开家正屋墙角,常年放一缸干胖头鱼,一直没招来媒人。这回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小西山人自己弄臭了名声,又变回了光棍屯。冬天来临,董万开和瞎董万空两个老光棍惺惺相惜,在老碾房里默默无语地坚守。

春天好雨水,三天两头就淋洒一回。沙岗后的香蒲棒草向四外扩展,越长越深,瞎董万空也越来越孤独郁闷。一想到小西山未卜的前景,自己悲凉的人生,他瞎驴落井般无能为力。他经常来到沙岗后蒲草丛中,吟诵古诗词抒发情愁: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瞎董万空仍是光棍之身,头脑清醒不甘沉沦。小西山因胖头鱼兴旺也因胖头鱼前功尽弃,回到以前更没了出头之日。他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既为自己担忧,也为小西山的子孙后代担忧。他重读圣贤之书,苦思改变命运之良策。

孔夫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人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窝在家里怎能求取功名?百里奚怎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不能延续香火,才是最大的不孝。画地为牢窝在家里,才是产生光棍的源头。只有走出小西山外出做事,才能彻底改变命运。

瞎董万空劝说光棍们走出小西山,到外面创造新生活。大伙儿受到他的鼓动,都想出去见见世面,没人愿意做骡子绝后。即使混不出人模狗样,挣俩钱逛回窑子,也比窝在家里干熬强。男人不是牲口只为留种,快活也是在情在理。

光棍们把爹的话当成耳旁风,对棍头的话洗耳恭听。棍头不发话,谁都不敢走出老碾房一步。董万开与瞎董万空反目为仇,骂:“你是瞎驴走夜道,尽想歪歪道!你要能走出地东头,我管你叫爹!等你走出了小西山,人早死绝了!”

光棍们纷纷倒戈,攻击羞辱瞎董万空,说他念了八年私塾考了半辈子试,连五条胖头鱼都不值。现在五条胖头鱼别说幌媳妇,牵老母猪配次种都不够。

瞎董万空一直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揭开了伤疤,不能再随大流混吃等死。

那天他离开老碾房,爬上西山砬子,朝永宁城更远的地方眺望。他眼前顿时豁亮了,不但看到了复州城、达里尼和北京城,还看到了“春秋”百里奚忍辱负重做了饲牛奴隶,被秦穆公以一个奴隶市价,用五张黑羊皮换回来做宰相,才有了“百里奚五羊皮”的千古绝唱。他发誓,让自己的“董万空五条鱼”世代相传。

第二天,瞎董万空瞒着父母带足盘缠,三更天悄悄动身,背上行李走出街门’他刚迈过董万全家门前那道坎子,被一团黑影挡住。他没工夫纠缠,管他是人是鬼是精气,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他出了董万巨家街上斜岔子,到了地东头,又被那团黑影挡住。那黑影不是人不是牲口,不是墙也不是雾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绕来饶去没走出地东头,天不知不觉亮了,又走回到家门口。

以后几天,他从沙岗后绕到北海头,从南洪子绕到盐场南边子,都被挡回来。

大伙儿只对董万开宾服得五体投地,说:“棍头当到董万开这个份上,也成了精气。不但没人听瞎董万空的胡说八道,大伙儿还把老花眼、患了雀盲眼,都赖上了他,说他把鬼打墙招进了屯子。小西山人心惶惶,大伙儿不敢起早晚上不敢出门,又不能窝吃窝拉,还得起夜给牲口添草,青苞米下来不敢到山上看青,都骂瞎董万空是给丧门星。瞎董万空挨家挨户收鸡蛋,去永宁城请活神仙除煞。每年端午节给每个孩子分半给鸡蛋的董千显,也按人头拿足了二十七个鸡蛋。

大神一直静观其变,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出来扭转乾坤不迟。她不想和永宁的活神仙碰神叫劲,到了非站出来不可之时才正告董万空:“我小西山每块石头每棵树每根小草都有数,碰倒一根汗毛得拿金簪子扶!”瞎董万空中了邪了,哪听得进大神的话?一大早,瞎董万空挑了两腰筐鸡蛋,去了永宁城。

半头晌,大伙儿在家里闻到烧酒浇纸灰的曲子味儿,知道风水先生到了。大伙儿来到东南地,只见活神仙头戴黑礼帽,垂地大长脸,鼻梁上架一副墨镜,穿黑布长衫,活像董千显家的老叫驴。大伙儿头一回遇见,人和驴像亲兄弟。更神奇的是,老叫驴一溜烟从屯西头跑来,脑袋拱进人群,和风水先生亲昵。

董千显爱惜牲口远近出名,逢年过节都给老叫驴喝黄酒,一来二去喝上了瘾,不给酒喝就不干活,抹龙头跳槽,后来喝了酒也不干活,门去勾引骒驴。

那天老叫驴一闻到酒味儿,马上抹了笼头跳槽,循着酒味跑到东南地。董千显追出来要把老叫驴牵回家,毛驴死活不让套笼头,什么不认只认酒,什么不听只听他叫爹。他只得回家端来半瓢黄酒,管驴叫爹,好歹才把毛驴哄回家。

活神仙取出罗盘准备测量,大伙儿“呼”地围上去看,说罗盘上面的纹线是蜘蛛网,一圈圈洋的码子是小蚊子小苍蝇,中间抖动的磁针,是个耍驴皮影的小人儿。瞎董万空领着活神仙,用罗盘量遍了小西山,回到东南地,下了结论:

小西山有山无脉有海无洋,缺少豪横贵气无神灵护佑难出滋润一方水土之人。大胡同子一剑带双刃,南关沿一水隔天涯。东来之水逆龙不受豢养,“鬼守门”,穷神恶鬼难逃。西庙山庙门关,诸神退位。老帽山守天边,坐等天时。

活神仙像和尚念经,大伙儿一句都听不明白。瞎董万空也没听明白,让活神仙好好破解,小西山到底犯些什么煞。活神仙滔滔不绝,一一进行了解答:

前街:一条直路一条枪,人来人往明光光。直来直去大穿膛,里里外外都是伤,犯枪煞。街南:东低西高入瀛台,肥水白流不回来。中间一湾锈水坑,断财损气不藏风。天光映照亮闪闪,死水滞留一场空,反光煞。大园外:一棵苍榆增财气,凶砂克应青龙方。挖土脱坯摆一片,太岁头上动土天塌地陷,白虎煞。南关沿:窄路中分出困境,阴暗低洼犯路冲。南通北透水长淌,玉带缠腰财气旺。本是藏龙卧虎地,官退财伤玄武忌。向外反弓难化解,只是鸭鹅兴旺地。大胡同子:三百年前剑出鞘,一剑横斩分为二。剑尖向南指天狼,剑首北倚天罡靠。三合会局逢绝地,便是劫煞疯狂乡。劫煞为灾不可当,徒然奔走名利场。后街:本应杆头红灯拽,折成三把镰刀拐。斜岔子往西北第一拐:如同一把大钐刀,刀口大开抹脖煞。董万全家到董万豪家第二拐:酷似一把月牙镰,中年命丧腰斩煞。董千溪家到董克坏家第三拐:一把柴镰放脚下,路有凸凹割脚煞。西北地:积沙成丘难保底,老树馊根立身难。半山照壁藏叵测,半是情来半是怨。近在咫尺不相见,各奔东西再无缘。不把先人恩德念,孤苦伶仃晚景寒。孤峰煞。青龙:地东头川泽纳污。白虎:沙岗子山薮藏疾。朱雀:南关沿瑾瑜匿瑕。玄武:赶牛道国君含垢。后街坎子:龙无起伏屈曲,砂无缠护抱穴,穴无气脉窝藏,水无逆朝横收,向无净阴净阳。坎子就是鬼打墙,左拦右堵把路挡。活人走出小西山,做鬼也难回家乡。坎子两边马莲墩,盘根错节是祸根。绝煞灾煞加岁煞,五行冲克犯三煞。患病破财意外伤,子嗣难旺无妄灾。霉气煞气是高墙,福禄寿喜被阻挡。下有咸泉向南搪,祸穷衰败好事黄。

瞎董万空目瞪口呆,绝望地说:“我辈身为小西山人,此生可休矣……” 大伙儿大气不敢出,越听越害怕,幸亏听了瞎董万空的话及时除煞,否则小西山在劫难逃。活神仙收起罗盘,取出桃木宝剑劈斩,说出一套安抚办法:

不怕青龙高三丈,就怕白虎回头望。青龙汲水步步高,白虎颓颓自然消。八天之内挖走马莲墩,铲平坎子,垫高董万全家门前街道。再过八天,取直、挖深屯后赶牛道。东到老李大河北头,向屯里拐弯挖一条深水沟,连接大胡同子。大雨狂冲满三载,邪剑化泥入西海,小西山彻底除煞平安。从此后千秋万代:虎卧龙盘主富贵,朱雀龟背太阴丘;出翰林宰相县太爷,枯木逢春铁茄子开花。

活神仙点燃一柱香插在香炉上,用毛笔在一张烧纸上画了弯弯曲溜几道符,滴里嘟噜念了一套咒语,拜完四方,把符烧成灰,均匀地撒在坎子上。

他拿出两根红线绳分别捆住坎子两边马莲墩,用一张烧纸折成一把纸刀,在坎子上空砍了六六三十六刀三十六截,吹了三十六口仙气吹走了厄运。

大伙儿拿铁锨带镢头,到董万全家街上动土,平坎子挖走了马莲墩。将屯后的赶牛道取直,挖了一条八里长、穿出前街大胡同子,直通南关沿的新河道。

除完煞,小西山人人心里托底,祈盼:西山砬子百年老狼精,别再来小西山吓唬人祸害人。那对百年贼夫妻,别再出来偷东西,弄的人心惶惶。糟蹋小花脖子那个人,不管是本家本当还是外姓人,早日被绳之以法。小西山平平安安风调雨顺,不求升官发财不求鸡犬升天,和别人一般搞肩膀一般齐足矣。光棍们脱离老碾房,到了男大当婚之时都能娶上媳妇,不再靠帮寡妇拉帮套传宗接代。

小西山人住家过日子,滴水不漏只进不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家家户户的灯窝里,没有一盏灯不省油。每天早上,大伙儿在太阳出来之前吃完早饭,天不亮下地干活,晚上抢在太阳落山之前吃完晚饭,天刚落黑上炕睡觉,太阳闭眼人也闭眼。小西山的夜晚,除了星星月亮闪电露闪萤火虫鬼火,再无光亮。

小西山没人爬墙养汉,没人偷东西,一宿到亮没有半点动静。黄鼠狼不扒鸡窝咬小鸡,整座屯子比坟圈子还阴森肃静。那一年惊蛰,春雷惊动了土里的小虫子,也惊醒了消失多年的贼夫妻。发芽葱刚冒尖,贼夫妻也伸出贼手,北偷盐场、辛庄、邢屯、北亮子,东偷陈屯、杨树房、永宁涧,南偷谢屯、杨树底、孔屯,西偷车家河子、邱屯。贼不走空,两口子在炕上睡觉,他们靸走了炕沿下的鞋。

没什么可偷,他们划拉小孩尿褯子。复州城的扑快和警察,脚赶脚追捕了上百年,连贼夫妻的影子都没见着。大神说,那是黄鼠狼子半夜三更闹妖。

大伙儿大白天在官道南干活,官道北传出掰苞米穗子的“咔咔”声。众人朝四面八方围过去,只见一大片苞米杆上只剩下了空苞米窝子。垅台上,留下乱七八糟人不人兽不兽的鞋印。小西山没有人长这样的脚,也没人穿这样的鞋。

那天半夜三更,董万全被“扑通”一声惊醒,以从新修的河沟上面往下掉石头。天亮后他出去一看,只见半人深的水沟里,散落着上百穗青苞米。

大伙儿围着沟帮子呛呛了一早晨,都说那对贼夫妻夜里偷青苞米回来,黑暗中忘记了坎子已平,仍高抬脚向下迈,结果一头栽进了沟里。贼夫妻虽然未露真容,但肆虐祸害乡里上百年,终于受到了惩戒,说明活神仙除煞已经灵验。

董万才和董万有光棍两兄弟,首撞桃花运。从山东蓬莱府从未见面的大姑和老舅,从天而降来到家门口,还带来了一对黄花闺女,嫁给兄弟俩为妻。光棍们欣喜若狂,不知道哪一天,也有自己的大姑和老舅,带黄花闺女到家门口送亲。

小西山人东来西去,坎子是必经之路。南来北往,必须穿过大胡同子,一辈子都在过坎子、穿越大胡同子。第一次出坎子穿越大胡同子,是被爹妈领着背着抱着,怕磕着碰着摔着。最后一次出坎子穿越大胡同子,是被殓进棺材里八抬大杠抬着,被后人们大放悲声提醒着,“爹,过坎子了?”“妈,穿大胡同子了”吹吹打打埋进祖坟,在宗谱上面归位,除夕那天被后人当“神”请回家过年。

到了初二晚上,后人在街门口放几响“二踢脚”,“送神”回归祖坟。牲口过坎子不用车老板吆喝,抬前蹄后坐坡,“咯噔”一声往下托,下了坎子。

现在平了坎子,浅水沟变成了修了新河道,牲口以为要过南洪子,只坐坡不敢挪步,车老板只得赶车从东南地上了“大斜岔子”往回绕,出屯时再从前街往回绕。新河道越冲越深,东、西两条街道被拦腰隔断,勉强走人不能行车。

转过年,新河道有一人多深,二爷在沟顶搪了根木头,做成独木桥。老人、女人和孩子们望而却步,不敢行走,战战兢兢地从桥上爬行。董万才种苞米,年年保全苗,他在炕头上播种,却没让媳妇保住胎。他媳妇到盐场买咸盐,滚下河道摔掉了孩子。地头地垴缺苗,董万才能及时补种,再没能让媳妇怀上孩子。

人们过不去坎子,只得绕西沙岗子走西头子。空车好走,人也能将就,拉土送粪就难了。铁轱辘车在沙子一陷没了车轴,寸步难行,难为了牲口也难为车老板。一想到除煞三年之后的良辰美景,大伙儿耐住性子,一天天往下将就。

小西山树多虫子也多,还是养小鸡合算。每年夏天,女人们举着杆子在房前屋后抽打树枝,金虫螂子“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小鸡吃了下连蛋。老李大河里面全是小鱼小虾,是鸭鹅们的乐园,并招来了千只野鸭,自由自在地在河里游弋。斑头鸭、赤麻鸭、秋沙鸭、白鹭、草鹭等水鸟,和家鸭是近亲,不分野生家养。它们在河里扎猛子,在芦苇丛中捉迷藏,在浅水处觅食,在水草丛中栖息。他们相处长了彼此相亲相爱,踩蛋、生蛋、孵化,生成一群群小雏。

傍晚,鸭群如同放学的小学生,规规矩矩排队,摇摇摆摆回到各家各户。它们把野鸭带回家,像带要好的同学到家里做客,第二天回到河里用早饲。有的鸭子像婚前同居,和野鸭子在芦苇丛中过夜,几天不回家,主人也不干涉。有的家鸭回归自然,像孩子离家出走俗人出家,和野鸭子野鸟们共同生活。

以往到了雨季,屯北的水被赶牛道拦截,顺“长条子”流进老李大河,断了水患。现在到了雨季,屯北的水从新河道流进屯子里。每逢活讯西海涨大潮,老李大河水位陡然升高,海水混同河水大有倒灌之势。大伙儿在碱地北头叠高堤坝挡水,预防早晚有一天溃坝入屯。小西山人的担心说到就到,那天西海涨大潮,老李大河的水面陡然升高。在减地北头游弋的一群公鸭,突然被一股神秘激流冲走。炸了群的鸭子“呱呱”大叫,张开翅膀扑到岸边,以为中了猎人得圈套。

机敏的野鸭子和野鸟们,立刻起飞侦察施救,在空中追踪被冲走的鸭群。它们从小西山上空飞过,在盐场南边子上空盘旋,再回到老李大河报信。原来是新堤坝决口,公鸭们被汹涌的水流冲进了新河道,身不由己一路向南。它们从赶牛道被冲入小西山屯中,旋转着不由自主地过了前街大胡同子,进入南洪子入海。

随即,它们又被涨潮的潮水冲到盐场南边子,回到了老李大河。庞大的鸭群扇动翅膀“嘎嘎”欢叫,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从今往后每天涨潮,浩浩荡荡的鸭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从小西山屯后进入大胡同子,随着潮水往返环游。

各家各户的鸡窝和鸭圈修在一起,鸭子住下层小鸡住上层,就像男、女生住上下床。每天放窝,小鸡们飞出街门到外面觅食、溜达、会友。鸭子被关在院子里,就像放风的犯人。它们由野鸟蜕化了飞行功能,刚出壳是可怜的丑小鸭,长大了成了可笑的笨鸭子。当“轰隆隆”的水声和“嘎嘎”的鸭叫声传来,被囚禁的鸭子顿时亢奋,张开翅膀“嘎嘎”欢叫,连滚带爬飞跃街门,踉踉跄跄地奔向董万全家房西头。它们义无反顾,加入到熙熙攘攘的鸭阵,开始快乐的旅行。

退潮时被抛下的零星鸭子,在野地里栖息露营,第二天涨潮时归队。董万全家男女老少睡在炕上,不时被地底下闷声闷气的聒噪声惊醒。梦中的家园变成了鸡窝鸭圈,人成了住在上层的小鸡。他家房西头被水冲出七尺深沟,一层层沙土向内片帮,直至露出房基。靠沟边的两间半房被搜根,逐渐变成了悬空寺。

每当潮水“轰隆隆”地从房底下涌过,全家人赶紧撤进东屋。人能熬到三年,房子肯定撑不到年底。哪怕光棍们都娶上了媳妇,董万全家房倒屋塌,也无媒人问津。更让大伙儿担忧的是,大胡同子的沟帮两侧,也逐渐被激流锼根。前街街道中间,被水冲出了一道半人深的河沟,二木匠放了两棵大树,搪木头架桥。

南边子新河道,急速向两侧扩展。从屯北赶牛道再到南关沿出海口,被大伙儿布下了一道道挡网。人们在南洪子提鱼,都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现在倒过来了,只有在屯后河上头才能挡到大鱼,每潮收获三、四斤重一条的大白眼梭鱼、绿脊梁白肚黑点的鲈鱼、一庹多长的针鱼。越到屯中大胡同子,鱼越越小。到了南关沿最后一道挡网,除了小梭鱼丁子,剩下的都是鸡鸭鹅粪。和腊月间占碾套、埋地角石占地一样,人们为争挡网位置你争我夺起誓赌咒,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占不到上网的人家吃了大亏,开始袭击鸭群偷捕鸭子。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瞎董万空心里越来越没有底。河道越冲越深,眼看就要以大胡同子为界,分为东小西山和西小西山两个屯子。

大西山人和盐场人,已经为新河命名为“小西山河”了。更让瞎董万空坐立不安的是,不出十年,小西山全被冲进南洪子。先是一片汪洋后是一片盐碱地。都不能住人了还合什么合?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是小西山的千古罪人。他一宿宿睡不着觉,新河道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头划过,再扔进滚油锅里面煎熬。

每天傍晚天一落黑,他偷着从沙岗后绕到南边子,去丈量河道。半个月前,河道每天增加两脚宽,现在每天增加半步宽。从屯后冲下来的泥沙,淤积成一座沙洲,一片片芦苇被埋得头影不露。哪能等到十年?用不上三年小西山就没了。

瞎董万空最看不上大神,教唆光棍们睡石炕睡碾盘没说回一个媳妇,打的一点高粱米,全被她骗到家里踅进了囤子。他没咒念了,硬着头皮去找大神讨教。

大神不给他开门,隔着窗户纸不给好脸色:“你们做吧,做到头就不做了”。

瞎董万空今天到沙湾底割洼底草躲一天,明天到老牛圈放牛再躲一天。总有一天他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伙儿非找他算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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