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成太从沙湾底回到沙岗后,装做在地边拔草,心神不定地往盐场那边观望。盐场大姑娘钻出大树林子,去了北海。他赶忙拿了鱼叉和挂网,也去北海。
他来到老牛圈上面,只见天高海低,以为天塌地陷了,赶紧趴在地上。以往的这个时辰,潮水刚退一半。青石线刚露线,三块石才露尖。他探出脑袋往下看,只见青石线成了青石山,三块石成了三石山。他撇进海里的几十柄渔叉,乱七八糟地晒在海底阳光下。礁石边、浅水中、沙滩上,鱼鳖虾蟹横躺竖卧、欢蹦乱跳。
更让他血脉贲张的是,大流里面的孤石上,大姑娘正在脱裤子。
他这才恍然大悟,大姑娘早已知道他的心思,裤子已经为他而脱了!他激动得一跃而起,差点儿一脚踏空跌下悬崖。他狐狸般轻灵地上坡下坎,翻跃一道道壕沟,一簇簇半人高的树墩子,他一跃而过,一口气跑向羊鼻子。他站在山顶上往下看,眼前情景更让他惊心动魄!一道道高墙般的巨浪“轰隆隆”自天边而来,翻滚着涌向岸边。赤条条的大姑娘一丝不挂,正在波涛里面垂死挣扎!
他扔了渔叉和挂网,从山顶上飞奔而下,不顾一切地冲向海滩。
此时,爷爷已经凫水来到大姑娘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上托举。两个人身上光溜溜滑溜溜,被浪涌托起来又抛下去。大姑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一个人在大浪里都难招架,更别说救人。白成太刚下到海里,就被一个开花浪卷了春饼,被齁咸的海水呛蒙了。他露出头转身往岸上凫水,董希录在里面大喊:“快帮一把!”他光顾着看大姑娘,连岸上一个人下到海里都不知道,他顿时清醒过来,豁上被淹死,也不能把好事让给董希录。他憋足一口气扎进水中,在董希录身边露出头。他托起大姑娘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在浪涛里沉浮。借着大浪的推力,他们一波波地往岸边靠近,双脚终于碰到了海底,离岸边已经近在咫尺。
翻卷的巨浪,接连不断地涌上来,“轰隆轰隆”地砸在海滩上。两个人托着大姑娘刚要上岸,铺天盖地的开花浪从头顶上砸下来,又将他们卷回大海。
大姑娘已经浑身瘫软,再不上岸控水就没救了。海水涨到了石炕半腰,爷爷顿时有了主意。只有靠上石炕把人托上去,大姑娘才有救。对白成太大喊:“上石炕!”生死关头,男女没了禁忌,女人没了羞耻。两个人一起努力,托着大姑娘迎着浪涌,终于凫到石炕边上。石炕立陡立崖,炕磴成了浪道。要想把大姑娘弄上石炕,比上天还难。白成太喊:“上不去!”爷爷喊:“把住了别松手!”
爷爷一个猛子扎进海底,蹿出海面,抓住炕沿脚踩炕蹬,爬了上去。他趴在石炕上,一只手伸向海面。白成太憋足一口气,在水底下抓住大姑娘的双脚,用力往上托举。爷爷抓住大姑娘腋下,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她弄到石炕上。
躺在石炕的大姑娘,圣洁得如同小龙女,根本不知道赤条条的自己,暴露在两个赤条条的男人面前。她更不知道,今天不逢上百年大龙潮,也得葬身沙湾底北头大坑里。光天化日之下,白成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丝不挂的心上人。大姑娘皮肤细腻,是龙须菜熬成的琼脂。她双乳高耸,是晨雾缭绕中的龙潭山和老帽山。她表情安详,是月亮刚刚升起在海面上。白成太目光迷离,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只色迷迷地看,有董希录在场,还不敢有过份举动。
大姑娘一动不动,脸色青紫。爷爷俯下身为她控水,被白成太一把拉开,可怜巴巴地说:“你还年轻,还能找个好媳妇。我跟了她多少天了,让给我。”爷爷说:“你都有了家口。”白成太苦笑着说:“她是杀牛婆,不是我的家口!”
爷爷大声说:“不是你的家口怨你是牲口!再耽误她就没救了!”白成太蛮横地说:“我今天要个死的也值了!”白成太扑上来,被爷爷一把推了个踉跄。
白成太以为董希录要吃独食,把大姑娘扔进大海也不让给他。他又扑上来抢夺,爷爷狠踹了一脚,他“扑通”一声掉进下石炕。爷爷抱起大姑娘翻过身,把肚子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拍打后背。大姑娘“哇哇”地吐出一滩海水,肚子一点点瘪了下来。爷爷把她放在厚厚的干龙须菜上,再用龙须菜盖住脸和全身。
大龙潮涨得快退得也快,海面风平浪静。白成太顺石磴爬上石炕,凶狠地说:“你想吃独食?做梦去吧!”他伸手去拽爷爷,爷爷肩膀一拧挣脱。他去抓大姑娘身上的龙须菜,被爷爷挡住。他发疯般用拳头“噗嗤”“噗嗤”猛打,爷爷不还手也没回头。大姑娘缓过来喘上一口气,爷爷也松了口气:“你可活了。”
大姑娘乳峰高耸,龙须菜不住地起伏。白成太可怜巴巴地说:“董希录,我打你不对,你回家去吧。”爷爷说:“我走了她怎么办?”白成太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爷爷嗤之以鼻:“她是你的什么人?”白成太说:“这你别管。”
爷爷大声痛斥:“你有妻室还想糟蹋良家女子,知法犯法!”白成太说:“没有我你也救不成,好事不能让给你一个人!”爷爷眼睛一瞪:“怎么?想打?”白成太说:“打就打。”爷爷说:“怎么个裁法?”白成太凶狠地说:“我嬴了她是我的,我输了就把她扔进海里喂鱼。”爷爷说:“这些海物是她拿命换的,别弄糟蹋了,到岸上。”白成太恨不得马上得手,霸道地说:“到哪儿她都是我的人。”
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坐在岸上,仿佛一对久别相逢的海叶子,频频碰杯倾诉衷肠,举起鹅卵石你一下我一下,“嘎嘣”“嘎嘣”敲在对方脑壳上。一会儿工夫,两颗脑袋鼓起一个个鸡蛋大的血包,变成两颗血葫芦。爷爷先住手,任白成太敲自己脑袋。白成太狠狠敲过三下,伸过脑袋,哪怕被敲碎了也要坚持带最后。
满头鲜血的爷爷狡黠地说:“你多打了我三下,我不打了,你输了。”白成太伸过脑袋:“你再打我六下。”爷爷扔了鹅卵石:“我一下都不打了。”白成太输了,气急败坏也起了坏心,猛地站起来,将手里石头用力投向石炕。他当护城兵时,炸弹就投得远投得准,全奉天有名。头几天,一只野鸡落在墙外柳树上,他顺手撸下秤砣撇出去,将野鸡打落。爷爷伸手挡了一下,石头偏离了一点点。
飞向石炕的石头,紧贴着大姑娘的耳边落下,只差一点点就砸在脑袋上。石头“咚”地蹦起了空,半天才“扑通”一声落进海里。白成太又拣起块石头,没等投出去,被爷爷一把将手扭住,夺下石头。白成太往海里冲锋,被爷爷拦住。两个人上摔跤撕扯,脚往要害处踹,拳头往致命处打,都把对方往死里整。
白成太身材高大,在护城队学过国术。爷爷年轻力壮借力打力,会使寸劲巧劲,逐渐占了上风。他用胳膊死死夹住白成太脖子,一步步朝海里拖去。
他不顾白成太的哀求和威胁,一使劲把他的脑袋按进海水里。空葫芦头被灌饱,爷爷把浑身瘫软的白成太拖上岸。他把他拖到被大潮冲塌的沙塄子上,大头朝下自己控水去吧。活了算他命大,死了就地刨坑埋了,也除了个祸害。
爷爷进到海里,用海水洗净头上脸上的血污。他不顾创伤刀割般疼痛,凫到石炕边,露出脑袋。等到大姑娘彻底苏醒之后,他再把她囫囫囵囵地送回家。
桃红被海水连呛带灌,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弄不清阴间阳世。她一会儿是石炕上的小龙女,一个也相不中小西山的光棍。她一会儿是马家的童养媳,还在受苦受难之中。她变成一只洁白的海鸥,飞向大海,到海岛上去寻找三哥于振铎。她还是条漂游在海里的母燕鱼,跃出水面张开鱼鳍,飞往大海深处。
当她终于浮出了海面,眼前仍漆黑一片,太阳沉到了海底下。太阳把她拽出大海,她紧抱着太阳不放,一松手,落到半天空的一朵云彩上面。她朝下面望去,只见自己的肉身一丝不挂、一动不动地躺在石炕上。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把她身子翻过来,拍打后背,吐出一大滩海水。她撕下一块云彩往下扔,为自己遮身。云彩没有轻重,一出手就飘走了。两个光溜溜的男人来到岸边,坐在海滩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她趁机从云彩上面往下跳,正好掉到石炕上,和躺着的自己合为一体。她哭不出来也喊不出声,幸亏身上盖着一层龙须菜遮羞。
好像下雨的声音,淘米的声音,老李大河发大水的声音,又不像。她听清了,是海水撞在石炕上、再跌回海里的声音。她终于迈过了死亡门槛,猛地醒过来,慢慢地坐起来。石炕上,摆着一条条大鱼、一只只大海螺和一大片海蛎子干。
谁把这些海物放在这里?谁脱了自己的衣裳?自己怎么来到石炕上?她又一迷糊,石炕变成了一只筏子,向海里面漂去。相传很早以前,小西山没有海,全是沙湾底一样的洼地。有一年天塌地陷,这里变成一片汪洋。从大流里漂上一只筏子,丈夫在水里推着筏子,上面坐着媳妇。丈夫把筏子推到岸边,自己被大浪卷走。媳妇哭了三年,把筏子哭成了石炕,丈夫变成了海平面。潮水再打,海平面也不高过石炕。桃红的心一阵狂跳,抓过一把龙须菜捂在胸前。
四外连只海猫子都没有,海面连一面船帆都看不见。涌动的海水,拍的石炕“啪啪”响。海水慢慢涨上来,接近石炕。半个羊鼻子被海水淹没,一道道浪涌撞上羊脑门,七零八碎地落下来。海滩上生长着茂密的“儿马蛋子”,再往上是一座座沙包子。上面生长着密密匝匝的沙溜草,簇簇狼毒和山槐子。
海滩上面的山坡上,生长着成片的驴耳豆和野蔷薇。千百年来,一座座沙塄子沙包子聚而不散,山坡连着纹丝不动,都是植物的功劳。经过大龙潮的冲刷和吞噬,一座座沙包子坍塌,一片片山坡成了断崖。一团团“儿马蛋子”被海水漂白洗净,一片片沙溜草被潮水锼根,变成了一铺铺喧厚的棕床。一团团狼毒、山槐子、野蔷薇和野豌豆,悠悠地漂往大海深处。等沙包子和山坡再变成海滩,不知道哪年哪月。大海再为自己戴上一圈洁白的项链,也得成千上万年以后。
像永宁城里拉洋片一样的影窗子,一幅幅地出现在桃红眼前。她怎么遇上百年大龙潮,怎么脱的衣裳,再被潮水卷走。两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怎么把一丝不挂的自己救上石炕。她一阵脸红心跳,不敢想也得往下想。趁机欺负他的白成太,已被董希录按进海里灌死了。救她命的董希录也被潮水卷走,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坏男人都死了。她虽然活了,也摊上了人命官司。大龙潮没把她淹死,无边的羞耻悔恨和恐惧却要把她吞没。白成太那种男人死了活该,她只为董希录可惜。
董希录还是骑大枣红马的样子,把她救活后骑上大枣红马,腾云驾雾去往西天福地,再也回不到阳世见不到了。她越想越伤心,一边哭一边念叨:
我两眼淌泪止不住,哭一声救命恩人董希录。潮水哗哗涨不停,眨眼功夫一碗平。头顶晴天蓝盈盈,谁用云彩堆坟茔?响雷打鼓你显灵,桃红说话等你听。都说有缘来相会,你黄泉路上头不回。我每天供你三柱香,清明端午到重阳……
身后有人说:“我没死。”吓了桃红一大跳。她一回头,一颗全是血包和淤伤脑袋露出水面,像一只受了重伤的海爸子精。他身子浸在海里,随浪涌上下起伏,不时被一波波浪涌吞没。他两手就像海爸爪子吸住石棱,连地方都不挪。
那人是董希录!桃红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被海水淹了?”董希录说:“我从王家崴子回家,正好看见了。”桃红心疼地说:“你的脑袋全是伤,像只血葫芦。”
董希录说:“我顶你上石炕,让石头碰的。”桃红知道是白成太打的,问:“白成太让你灌死了?”董希录说:“没有别人。”他怕她抹不开脸,故意这样说。
她既感激又羞涩,蜷缩着身子,嗔怒地说:“你趁我迷糊了看了我是不是?”
董希录低下头:“我把你翻过来控完水,看你能喘气活了,就放心了。”桃红也放心了,说:“我今天遇上了贵人,你别在海里泡着了,上来吧。”董希录说:“我身上也是一根布丝都没有。”桃红问:“你的衣裳哪去了?”董希录说:“我把衣裳脱了扔在海滩上,早被潮水冲走了。”桃红心里一阵甜蜜,柔声说:“你给我铺着龙须菜,还盖着龙须菜。”董希录说:“我铺龙须菜,是怕石炕硌着你。我盖龙须菜,是怕太阳晒着了你。”桃红娇嗔地说:“你还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董希录“嘿嘿”地笑了一声。几只海猫子落在石炕上,“嘀嘀咕咕”说着什
么。桃红一扬手将它们赶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上来吧。”董希录说:“我光着身子。”桃红羞涩地说:“我身上没有一根布丝,你闭着眼睛也救不我。”
石炕边上,董希录身子动了动,仍不敢攀上去。桃红掀掉了身上的龙须菜,起身走近董希录,把他往石炕上拽。董希录赶紧把脑袋埋进海水里,直到憋不住了才露出头换气。桃红说:“我俩总不能这么一直呆着。”董希录说:“等天黑退了潮,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再把你送回家。”桃红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做过童养媳,就是你的人了。”董希录跃上石炕,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块儿。
石炕松软,变成了肥沃的土地。趟趟春垄播种,钻出一片片绿茵茵的麦苗。麦子成熟金色的麦浪滚滚,沉甸甸的麦穗长成人脸,变成一群会唱歌的孩子:
车轱辘菜,两头尖,中间坐个张老三。张老三,眼睛红,娶个媳妇本姓佟。佟闺女,长得俏,绣花手巾脖子绕。大坎肩儿,缎子边儿,鸳鸯荷包关东烟儿。
石炕长出了胳膊腿,伸到天上够到了月亮和星星,伸进海里进了龙宫。伸向东北,连上了王家崴子、北大山和熊岳。;伸向东南,连上老帽山和复州城。
太阳从羊鼻子鼻梁滚下去,打着哈欠落向枕头石。它枕着枕头刚要睡,一下子失了枕,像烧红的三角形烙铁沉进海底。这就是传说中的“太阳拉尖”。可惜,石炕上的两个人没看见。从此后,他们一辈子没见过。再以后,没有人见过。
大海是一锅黑色煮青颜料,两个人忘记了白天晚上、天上人间。石炕散发的太阳余热,比家里的炕头还暖和。又一次缠绵,桃红喃喃地说:“你是我的男人,知道我想看什么?”董希录说:“你是我的女人,当然知道,想看金锚银锚。”
他扶起桃红,指着西北海面:“那就是金锚和银锚。”海底映出两束光,像生出两棵金锚菜和银锚菜。潮水退了下去,打开了羊栏。羊鼻子后面是羊头,天地是羊身。月亮是银盘,漫天繁星是小米,北斗七星是一把弯把的大饭勺子。
桃红娇滴滴地说:“你敢不敢下海,把金锚和银锚捞上来?”董希录充满豪气地说:“妈拉个巴子!怎么不敢?”他们双双沉下海底,携着金锚和银锚,顺大流漂到海滩上……他们折腾了一天,都累了,相拥而睡。海风有些凉夜露有些湿,好在他们已经天作地合,风来了是一丝风,雨来了是一阵雨,云彩来了就是一抹云彩。他们都处在生命的旺盛季节,到处都在敲锣打鼓花红柳绿。
凌晨时分,两个人一起醒来。一分精神一分财,他们都不睡懒觉,都看不上睡懒觉的人。他们的手指头在对方身上点了一下,立刻有了默契。
潮水退枯,两个人下了石炕,在海边上寻找。董希录找回了衣裳和行李卷,解开被海水浸透了的行李。他取出一袋子卤腌腌沉甸甸的大洋,放在石头上面。
桃红找到了衣裳和裤口袋,里面的大螃蟹还在“滋滋”吐沫。两个人都说:“这不是我俩找回来的,是龙王爷给咱们送回来的。”他们双双跪在海滩上,面对着大海,给龙王爷磕头许愿。他们不用商量不用指配,都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董希录把石炕上的海物,一趟趟地搬上海滩。桃红抱起董希录的湿被和湿褥子,拿到山空子里,摊在石板上。长流水将被褥浸泡之后,她用双脚“噗叽噗叽”地踩洗。再经过一晚上长流水的冲洗,棉絮里的盐卤干干净净。她明天来赶海,再抱到石炕上摊平晒干。她心灵手巧能干,董希录敢想敢干有道眼。
董希录到山上橇回一棵枯树,劈成一堆劈柴,薅一把“见火着”茅草放在石头上,用火石击打。一闪一闪的火星是露闪,清脆的“咔咔”声在海空回荡。槐树和棉槐是亲兄弟,点火就着香味好闻。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半壁山、半拉海、半边天,映红了浑身腱子肉的光棍汉和赤条条的小龙女。
董希录把树枝插在火堆旁边,桃红拧干衣裳,一件件搭在上面烘烤。劈柴烧成红红的炭火,董希录找了块薄薄的石板,搪在火堆两旁石头上。桃红在石板上铺了一层鹅卵石,做成露天烤炉。炭火很快将石板烧红,桃红在上面放了两只大螃蟹。大螃蟹被烤得往下爬,被桃红用树枝按住,直到一动不动。
她又在石板上面,放了一条半干的大牙鲆鱼。两个人手扯手来到山空子里,用长流水冲洗身子。他们回来,大牙鲆鱼已经烤熟。被烤得鲜红的大螃蟹,是能工巧匠精心烧制的红釉。整个海边,漫着鱼香和蟹香。桃红摸黑采来一大把野蒜和野白菜,用长流水洗干净。大石头是饭桌,篝火是灯盏,两个人开始野餐。
桃红扒开蟹盖,用树棍挑出鲜美的蟹黄,放进董希录嘴里。董希录撕下一块鱼肉,放进桃红嘴里。他们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大声唱曲儿。董希录唱:
俊姑娘啊俊姑娘,快点出嫁找情郎。
梨树开花喷喷香,大流石炕好地方。
想说什么尽管讲,别害臊来话别藏。
不嫁官来不嫁长,不高不低正相当。
种地赶海多生养,就是一对好鸳鸯。
别愁房子和嫁妆,妈拉个巴子有大洋!
隔着锅台别上炕,这桩好事不能黄。
我先送你回盐场,八字没撇别张扬。
等到明天出太阳,你再告诉你爹娘。
桃红娇嗔地唱:
妹向哥哥来表白,挽起簪子哭起来。
三吹三打不下轿,惊动婆婆跑出来。
婆婆说:你是嫌俺儿子丑?还是嫌俺家没财。
媳妇说:我一不嫌你儿子丑,二不嫌你家没财。
话到嘴边难出口,轿里带来个小乖乖。
婆婆说:双喜临门这多好。
媳妇说:早知道奶奶亲小孩,家里还有两个没领来。
大的开铺子,二的做买卖。
小三年纪小,长大了给奶奶置办花头大棺材!
他们头一次在一起,做什么都齐帮对手。董希录这边用草根搓绳子,桃红那边用绳子编篼子。董希录这边把绳子搓好,桃红那边把两个大篼子编完。两个人把鱼、螃蟹、龙须菜、海蛎子、海螺等装进篼子。董希录到山上,刨回一棵半大杨树,做成一根杠子。槐树枝上的衣裳刚好烤干,两个人摘下来穿到身上。桃红着大筐,董希录挑起两只沉甸甸的大篼子,一口气挑上了羊鼻子。
两个人过了平坦的沙湾底,穿过黑漆漆的大树林子,走过坑坑洼洼的盐碱地,绕过老李大河,老帽山已经显出轮廓。几颗浅浅的星星,浅麻子一样印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到了桃红家门前,董希录放下挑子,留下一百块大洋,对桃红:“这些钱给你做嫁妆,剩下的孝敬你爹妈。”桃红说:“用不了这么多,过日子好比长流水,精打细算才久长。”董希录说:“收下吧,成亲的日子由你定,能等一天不能等半晌。”桃红羞涩地说:“天能等地能等,肚子里的小乖乖不能等。”董希录说:“六月初九,财神爷睁眼龙王爷抬头。桃红顺从地说:“我听你的”。
桃红让董希录拿回家一兜海物,给公婆和小叔子们做见面礼。漫天朝霞中跃出一匹枣红大马,载着董希录“嗖”地一声跳过老李大河,落了小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