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公元一九一二年初建的中华民国,如同病病殃殃的太奶将爷爷生在沙岗后的狼窝里。此时政治倒退经济孱弱,民族危机加深,军阀混战一触即发。我家穷的耗子到猫那里要饭,太爷没有心眼还怕激,属白洋火头的一碰就着。他在船上当伙计,每逢东家在河口门子趴风泊船,伙计们将热气腾腾的鲅鱼馅饺子煮好,端到甲板上,有人开始拿话激他:“老英头肯定不吃饺子,不信就看。”
话刚说完,太爷“扑通”一声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水淋淋地上岸。他头也不回地顺南海底跑七、八里地,回小西山家里,上炕吃地瓜喝酸菜汤。太奶见他气喘吁吁浑身透湿,以为翻船了,问:“你没在船上吃饭?太爷大眼珠子一瞪,一只手抓住一只桌子腿儿:“他们说我不吃饺子,我不回家吃地瓜,喝海水呀?”太奶不敢再问,否则太爷一把将桌子掀到地上。摔碎了盘子碗儿是小事,太奶还的挨太爷一顿打,三天起不来炕。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太爷总是吃亏,终于回过味来长了记性:往后别人越让我干的事我偏不干,越不让我干的事非干不可。
在前街老碾房,有人拿话激他:“老英头肯定搬不动碾轱辘,不信就看。”太爷才不上当呢:你越说我搬不动,我非搬不可。他几把卸掉了碾框,一使劲把碾轱辘搬下碾盘,稳稳地放在碾道上。面对众人的哄笑,太爷一琢磨,这不又上当了吗?他把众人打成了鸟兽散,把碾轱辘放在碾道上不管,一个人扬长而去。
碾轱辘重五百多斤,别说一个人,几个人都搬不起来。大伙儿挖坑埋桩、拆墙掀房盖、架绞盘拧绞杠,忙乎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把碾轱辘弄上碾盘。
太爷想,是得让大伙儿长点儿记性了,我老英头是不可随便耍弄的。那天半夜三更,太爷来到前街老碾房,把碾轱辘远远地搬到街南大园外。大伙儿一看把老英头惹恼了,再不敢拿话激他,但是也不敢求他。眼瞅到了腊八,家家户户都得碾黄米面,蒸年糕过年。光棍董万开挨家挨户收了两葫芦头黄酒,到西北地我家说小话。太爷这才去前街大园外,把碾轱辘搬进老碾房,又放在了碾盘上。
小西山是光棍屯,男人见人矮三分受欺负,赶集都绕邻屯走野地,哪怕被孩子们堵在街上,不给虾皮胖头鱼和小锥螺,也得被狗咬被石头打被弹弓崩。小西山人到了永宁城西门外,缩头缩脑地等候在城门两边,大晴天像躲雨,等外屯人过完了才敢通过。在集市上,人们在小西山人的摊位上随便跨。小西山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是遭强买强卖再是被偷拿哄抢,谁敢反抗就是皮子紧了找揍。
骡子干活有马的冲劲还有毛驴的长劲,和光棍一样不挑草料好养活。每当小西山的光棍牵了骒驴到永宁城配种,都被人编成笑话流传。要饭的杀牛婆和白成太在别屯站不下,到了小西山就敢占住老碾房不走,大伙儿还得帮工凑石料木头砖瓦,给他们盖房子。太爷搬碾轱辘的壮举传遍了十里八屯,小西山人这才挺直了腰杆。人们惧怕董福英的脾气和力气,再不敢把小西山人当猴耍当狗欺。
打这往后,屯中谁家哥兄弟分家不均、为园边子地邻里不和、受了外屯人欺负憋屈等,都带了礼物来到到西北地我家,求太爷出面说和、摆平出气。
太爷从船上回家,靠当说和人,再侍弄南山头几亩薄地,日子逐渐有了起色。碾轱辘是小西山的压舱石,太爷成了小西山人的保护神。每年腊八即将来临,太爷都半夜三更去前街老碾房,把碾轱辘搬下碾盘,放在碾道上索礼过年。
家里不用杀年猪、做豆腐、蒸年糕、酿黄酒、织布做心衣裳,一正月吃香喝辣。就连“福”字和对联,都有人事先来我家给贴好,太爷以为天经地义。
那一年他没偷搬碾轱辘,也没人前来我家送东西,过年连顿饺子都没吃上。太爷很生气,往后屯中有事他管还是不管?有人受了外屯人的欺负,他去不去给出气摆平?没有他董福英,小西山注定是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
下一年的腊八那天,太爷穿蓝大布衫扎宽腰带,走出大胡同子来到前街。他顶天立地站在老碾房门前,大声训斥谁家的牲口没栓好、孩子不懂礼道少教育,给大伙儿来个下马威。过去他三更半夜搬碾轱辘,小偷一样偷鸡摸狗索要年货。
他今天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碾房里升起白虎堂,给大伙儿立下规矩。
老碾房年久失修,是小西山建筑物里面的光棍汉,蓬头垢面破破烂烂。房盖缺泥像人缺德,哪怕里面有人推碾子,雀粪照样顺房顶窟窿里落到粮食上。老碾房的正门,没打门框也没安门扇,如果是人就是没长脸,还丧门神一样地丧丧个脸子。老碾房在“过木”上直接吊房檐铺房盖,更是踩着锅台上炕。
老碾房既是小西山加工粮食的公共场所,也是光棍们的乐园。碾轱辘不但碾米碾面,也刻录着时代变迁。在这里面发生的蜚短流长、斗武打擂、幽会野合、神狐鬼怪等故事,无不留下了各个时代的印记。从春到秋,光棍们在地里干活,冬天都窝囚在老碾房里,谈论女人,相互揶揄取乐,嬉笑怒骂化解隔阂,就连叔侄间也不分辈分。董克坏给寡妇拉帮套已经有了儿子,还是这里面的常客。
光棍们喝完腊八粥来到老碾房,路过董万显家劈柴垛,顺手抽条烤火。众人偷柴火焰高,烧到一定程度,用铁锨把火炭撮进碾盘底,把碾盘烧成一铺热炕头。
光棍们热热乎乎地坐在碾盘上,听董克坏讲“三国”,没人出去给太爷捧场。
太爷很没面子,怒气冲冲地进来,几把将光棍们扒拉下碾盘。他卸下碾框,搬起碾轱辘走出了老碾房。太爷在前面一步步地走,光棍们在后面一步步地跟。太爷要用碾轱辘卡住大胡同子,轧不成碾子过不去车也走不了人,看小西山离开我行不行。他把碾轱辘搬到胡同口,眼前一黑砸到地上,“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吓的光棍们不知所措。大伙儿赶紧回去卸门板,七手八脚把太爷抬回家。
太爷当众出丑伤身,从此后落下了痨伤病,没晌没夜地咳嗽、哮喘、吐血,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他怎么也想不到,搬碾轱辘没挡住任何人,唯独挡住了自己。他不但出不了大胡同子去前街,从家门口走到街门口,都挪腾不回来。
太爷活了今个没明个,天天和太奶吵架。他连筷子都捏不住,扶着门框才能迈过门槛挪到院子里,举起一根劈柴半子满院子追打太奶,几个人都拉不住。家里养不起毛驴,上有老下有小,太奶还在四爷的月子里,在厢房里抱着磨棍推高粱,筛面子给全家老小做糊糊吃,好赖没断顿。太爷没有哥兄弟,身上有四个姐姐。太爷的爹死了,几个姐姐回来给发送出去。没几天,太爷的妈妈一头倒在地上咽了气,还从鼻孔里往外淌海秧菜汤子,也是几个姐姐回来给料理后事。
身为儿子不能为双亲养老送终,更让太爷内疚羞愧。他想死不敢死不是怕死,而是怕被人耻笑。他生就一副犟脾气,又犯了以前老毛病:越不让我做的事我非做不可。太奶越劝他少抽烟,他越狠抽辛辣的老旱烟,顺窗缝往外渗烟,好像屋子里起火。太奶越劝他少吃咸菜,他越把咸菜当饭吃,顿顿猛吃咸萝卜瓜子。
不到半年,两大缸咸萝卜瓜子被他吃空,再喝咸菜汤。每当太爷咳嗽的没气了,“哇”地吐出一大口浓痰,再一点点地缓过气来。他刚喘上气就骂人,见了谁骂谁想起谁骂谁,不但骂活人还骂死人。太奶算是倒了大霉,离他最近挨骂也最多。直到没人可骂时,太爷才骂自己。自己身高力大,为小西山人遮风挡雨是份内之事,搬什么碾轱辘立什么规矩?没害了任何人只害了自己一个人。
他反过来一想,又冤枉了自己。他为大伙儿出头才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同情他的人没有。他恨当初,没把碾轱辘搬进南洪子陷进淤泥,让小西山人千秋万代轧不成碾子,蒸不成年糕过不好年。小西山人让外屯人欺负死了,他更解恨。
太爷骂人的内容,都和人类的性行为、性心理、性疾病有关。他骂人的过程,都是女人跑破鞋养汉,结局都是女人养了私孩子丢人现眼,男人半点错都没有。
他以太奶为标本,把一个人从男人的腿肚子里转筋、孕育、出生到生命生理变化,都用细节骂遍骂透,把家里变成一座妇科学校。如果说,人的寿命和健康是从嘴里吃出来省出来的,太奶所了解的妇科知识,都是从太爷的嘴里骂出来的。
太爷那一套套难以启齿的咒骂,如同妇产科不良教授授课。太奶被骂得受不住之日,正是家里揭不开锅之时。她索性用红布包了铜盆,按太爷所骂的操作程序和方法,冒险为女人们接生。她为了赶紧离开太爷,练出了快步如飞的脚力,从不误事。她手小胳膊细长,天生一对活产钳,让许多难产的孕妇度过鬼门关。在十里八村,太奶比林巧稚都有名望。她接生仍健在的老人,都是百岁人瑞。
太爷一听见街上传来太奶的脚步声,像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开腔就骂绝不耽误课时。猪圈墙是太奶的课桌,她常年坐在外面听骂,做太爷虔诚的旁听生。
假如太奶和太爷针锋相对地对骂,夫唱妇随皆大欢喜,太爷把痰咳出去气顺了,太奶不赶外张,做家务教育一群不省心的儿子。太奶越是骂不还口,太爷越以为她盼他早死,抓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他仿佛和太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解恨怎么怎么骂。他诅咒太奶不得好死,每天都是死日,一边骂一边介绍操办丧事那套程序和方法。我家又由妇产学校转成民政学院,太奶中途转学改行。
小西山人劳碌一生,只图死后赚一口花头棺材。为了诱惑太奶早死快死现在就死,太爷详细描述棺材头那朵莲花的美丽。太奶不争棺材也得争朵莲花,顺太爷的咒骂按图索骥,揣摩出莲花的线条和技法,如何进行细部刻画。莲花让太奶看到了人世间的美好,不但不死,还得好好活着呢。太爷的咒骂,又教会了太奶操作殡葬礼仪的那套程序。不接生时,她为丧户料理后事,进行一条龙服务。在料理丧事上,太奶更是出手不凡,一边为死者穿寿衣一边哭成了泪人。她述说死者生平往事,让死者无悔生者满意,活着不亏死了值头。她画在棺材天上的日月星辰,让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暗淡无光。她画在棺材头上的那朵美丽莲花,让荷塘夜色黯然失色、世间百花凋零。小西山除了后来的瞎董万空,没人知道王冕和八大山人也擅画荷花。小西山的孩子都知道,西北地的大老太太会画棺材头。
太爷喘不上气憋的,才骂人泄愤,用咳嗽疏浚呼吸管道。他一骂人顿时呼吸顺畅,一停下来喘气艰难。骂人虽然不是去疴猛药,却是苟延残喘的良方。慢慢长夜如同棉絮,将他肺管子塞得满满澄澄,更得骂人清理。他完骂古人和今人,再骂尚未出生的自有后来人。爷爷和几个弟弟,在太爷的咳嗽和骂声中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几间房子,也在咳嗽和骂声中颤抖,顺房笆“窸窸窣窣”地漏沙粒儿,在被子上落了一层。每当太爷将痰块“扑通”一声吐在地上,吓得满屋耗子惊慌失措,在黑暗中“噼里扑喽”乱跑。他经常盲吐,一层糊墙纸被痰崩成两层皮,“刷刷”地从里面往下漏沙粒,在墙纸间积蓄成一个个大眼泡一样的沙袋。
寂静的夜晚,太爷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一边骂人。他的骂声除了五聋子,满屯人都能听见,经常一宿骂到天亮。出海夜归的邻屯大西山人,也觉出地面颤悠,一恍惚还以为没下船呢。他们到了屯边才听清,骂声来自小西山,蒙了布敲铜盆对着空缸咒骂。两屯闹夜的孩子好不容易被哄睡,冷不丁被吓醒,“哇哇”地哭到天亮。东南地余联君家后墙上,长年贴着董克坏用红纸写的符咒:
天惶惶,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太爷盼望太奶和他激烈对骂,快点把痰咳出去。太奶一直躲着他,他更以为她故意使坏。他费了许多脑筋,构想许多刻毒的话,都没把太奶激怒留在家里。
小西山的靠山倒了,小西山人的处境顿时被打回原形。二鸡嘎子在集上卖地瓜被人讹上,买主没给钱非说给钱了。他打出董福英旗号,人没被揍扁,花支笼子却被踩扁,扁担被扔进了永宁大河。小西山的孩子们被外屯孩子撵到屯里欺负,没有一家大人敢出去撑腰。张屯的“大癞巴子”经常欺负小西山光棍,被太爷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他听说董福英成了废人,赶紧来小西山,牵一头骡子一边打一边点名叫号报仇,没有一个人敢阻止,还龇牙看热闹。
大伙儿终于醒了脑子,老英头搬碾轱辘哪是为了收年货?而是为了大伙儿不受欺!大伙儿年年过腊八碾大黄米面蒸年糕,小西山再没有第二个董福英了。
南头子大神说,北海龙王敖顺已经化妆上岸私访,屯中有个光棍被相中成了龙婿。前几天有个要饭的来屯中,就是敖顺。这几天晚上,小龙女要跳上北海石炕,“蜕鳞认夫”。她让光棍们晚上都去北海石炕上面睡觉,谁先逮住小龙女就是谁的老婆。他告诫光棍们不能胡思乱想,否则小龙女让虾兵蟹将当替身。神仙们过一天人过一年,等下一次百年大龙潮小龙女再上石炕,这茬光棍早烂成了骨头渣子。光棍们都以为唯独自己撞上龙运,晚上都来北海,在石炕上干呼呼地躺了一片。光棍们从死讯一直睡到活讯,小龙女一直没上石炕“蜕鳞认夫”。
那天半夜三更涨大潮,白花花的小龙女“啪唧”一声跳上了石炕,被就近的董百雨一把搂住,死死地压在身下。等大伙儿把他掀翻,只见一条大梭鱼被压的溜扁,早没气了。光棍们相互埋怨,都说别人想女人坏了自己的好事。
不想女人还睡什么石炕?谁能不想?光棍们对大神的话产生怀疑。大神又说:“那是一条梭鱼精,替小龙女试探光棍们的心诚不诚。”光棍们说:“不涨大龙潮,哪来的小龙女?”神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百日之内方圆百里不闹血影之灾,百年大龙潮非涨不可。这回上来一群小龙女,不用争不用抢人人都有份。”
九九八十一天刚过,大伙儿来到永宁城赶集,只见两个警察在西门外贴杀头告示。以石磊为首的二十四名讨伐袁世凯的革命党被抓,押在复州城监狱。复县知事苏鼎铭为了上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求取重赏引诱不成,将石磊等革命党全部就地正法。永丰塔下的一片片青草被血烫死,土地被壮士们的鲜血染红。
百年大龙潮没涨成,小龙女影儿不见,光棍们蔫了,都从北海石炕上撤回家,以后不再相信大神的话。只有大神发了,又赚了满满一小囤高粱米。
董克坏去永宁城永祥寺许愿,在城监会偷回一张清末的旧报纸,在老碾房里给大伙儿讲南朝北国:汪精卫刺杀载沣未遂,不知道能不能被判死罪。大清国公布的人口调查数字四点二个亿,不知道算不算咱小西山。夏秋之际,东三省水灾遍地,咱小西山地平靠海旱涝保收,粮食没减产。那一年,孙中山在槟榔屿密谋大计,发动革命九次失败。同盟会士气低落,他不得不远走南洋……大清国亡了,民国成立没几天,袁世凯要复辟当皇帝,确定国号为“洪宪”,择日登基。
董克坏一边讲,一边擦眼抹泪擤鼻涕,人哭的抖抖的。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光棍们听得屁臊寡淡。董克坏那几天伤风鼻子发囔,光棍们把袁世凯听成了“阎世凯”。阎(袁)世凯喝人奶吃人参嚼鹿茸,妻妾成群不知足,当民国总统不满足,还想高高在上复辟当皇帝,好事不都成了老阎(袁)家的吗?咱苍头百姓吃苞米饼子不管饱,连海秧菜汤都喝不上溜。再加上娶不上媳妇,拉帮套也不是人人都有份,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驴屌子再硬也顶不起锅盖。别说阎(袁)世凯登基,到南洪子摸条胖头鱼当皇帝,也免不了征夫抓丁交纳苛捐杂税,还是扁担离不开肩膀子,铁锨离不开手掌子,沙鳖挪不出西沙岗子。
董克坏纠正说:“袁世凯不姓“阎”,姓袁。”棍头董万开一言九鼎:“就姓阎,在小西山咱说了算。”董万开越想越想不开:“清朝灭了,民国算什么朝?”
董百合假装明公:“北京城的阎(袁)世凯当皇帝,当然是阎(袁)朝。”
每当风吹草动,董万全为了攀高枝壮胆,有大不说小。惶惶闹老毛子那时候,他说他太奶是满族镶黄旗后裔,小脚趾盖分两瓣,小时候被人拐走了流落到小西山,老毛子见了都跪地磕头。董百雨说:“我得看看你奶奶小脚趾盖,才相信你的话。”董万全大怒:“我还想看看你妈后腚呢!”两个人打了起来。现在,他又和张作霖攀上了姑舅亲,张嘴闭嘴我姑父:“我姑父在奉天城大帅府当大帅,叫奉朝。”董百雨说:“你姑父要是当了皇帝,就得叫妈拉个巴子朝。”
因为董万全奶奶是不是满族人后裔的事,董百雨和他一说话就犯向,一接茬就抬杠,到后来非打个七荤八素不可。董万全对董百雨说:“你以后别管你爹叫爹管你妈叫妈了,叫他们老叫驴和老骒驴得了。”瘦小的董百雨扑上来就打,被身高力大的董万全一把抓住,将脑袋夹进裤裆。光棍们拉偏架打串了巴,董百雨奋力挣出脑袋,拿把镰刀就要砍董万全。眼看要出人命,棍头董万开筋鼻夹眼赖讥讥地骂了句:“闹我个鸡子!”棍头说话比爹还管用,光棍们顿时老实了。
董万全早惦心上了唱大鼓的“白天鹅”没话找话往这上面引:“白天鹅的脸白的像面板,都是在屋子里捂的。”董百雨又抬杠:“驴屌子天天捂照样黑,有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董万全没搭理他,继续引话:“咱们不能光看她唱戏,也得看她怎么吃饭和睡觉。”董百雨又抬杠:“你还想看看她怎么尿尿呢。”
董万全忍无可忍,又和董百雨撕打到一块儿。董万开打了每人一胳膊拐,一声大吼:“这日子日子不能过了,还不如像石磊那样反了!咱们小西山的光棍坐了天下,人人都娶三宫六妾!我们现在就走,向衙门要媳妇,不给就造反!”
光棍们“嗷”地一声响应,和棍头董万开出了老碾房。董克坏能起事不能压事,赶紧撵上去往回劝没劝回来,还被棍头一耳刮子扇懵瞪了,去了南关沿。
光棍们没等走到杨树房心就散了,装作到树趟子里尿尿到草地上撵山兔子和野鸡,南一个北一个跑得屌蛋精光,只剩下董万开土鳖心实一个光杆司令。
两个警察正往永宁城西城墙上刷糨子贴告示,刷一层冻一层,粘上就掉。他们冻得叽叽歪歪,正想骂人撒气。董万开凑上来:“老总,我想问点事儿。”一个瘦猴一样的警察,伸出舌头舔了下流进嘴里的清鼻涕,问:“什么事?”董万开说:“我想和当今的朝廷要媳妇,不给媳妇就聚众造反。”另一个憨厚点儿的警察指着告示说:“三人以上者不得聚众闹事,否则以乱党治罪砍头。”
自投罗网的董万开,被两个警察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押往复州城。光棍们一个都没幸免,以“有地不种有家不归聚众谋反”为罪名,被抓到复州城关进监狱。
三堂会审之后,以董万开为首的十八个小西山乱党,被拉到永封塔下枪毙。
噩耗传到小西山,家家户户哭声一片。去收尸的几挂大车刚到杨树房南边子,只见光棍们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几个车豁子以为大白天撞见了鬼,吓的鬼哭狼嚎作了鸟兽散。光棍们不够死罪,衙门只是是拿他们陪法场进行警示。
衙门处决犯人取消砍头,用上“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刽子手们也厌倦了用大刀砍头的行当,犯人不遭罪,自己也过了把枪瘾。光棍们陪了两次法场被放回家,和放枪一样,从复州城一路呛呛到家。董万全说:“放枪像对耳根子敲铜盆,嗡地一声就把耳朵震聋了。”董百雨说:“枪子儿用像锤子砸一根穿针,‘噗嗤’一下就穿进一麻袋苞米里面。”董百合说:“衙门对我们放的是‘晃枪’,光崩个响没装铅子儿。”光棍们虽然死里逃生,也和阎(袁)世凯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再聚集在老碾房里,诅咒阎(袁)世凯怎么不“嘎巴”一声瘟死。
人家阎(袁)世凯不但没死,还照样住金銮殿吃鸡丝面喝人奶。董万开对董克坏说:“你再给出个主意,怎么能把阎(袁)世凯骂死。”董克坏不敢再出那些惹祸的点子,说:“西北地大老爷子要是开骂,老袁不死也得发个昏。”
那天太奶去给人办丧事,董万开在碾房外面园子里,打死了一只小鸡,去西北地送给太爷,说:“北京城的阎(袁)世凯犯向,你骂人时捎带骂几句。”
太爷早觉得有个人该骂没骂,顿时被提醒,此人正是想恢复洪宪帝制的阎(袁)世凯,他所说的“混朝”皇帝。当初他听说改朝换代叫民国,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也没当回事儿。别看他只是一介草民,压根儿就没瞧得起民国。那当时他三十五岁正当盛年,身高力大性格耿直,哪样不比民国强?他不过是被民国的屎壳郎子抓住了胸前的小辫子,以为往脑后轻轻一甩就甩到了爪哇国。让他没想到的是,胸前的小辫子被剪掉,又被民国附体甩不掉,往后谁提民国他就和谁急眼:“论辈分我是民国的长辈,按排行我是民国他二大爷!屁臊寡淡!”
管他是什么国,光看阎(袁)世凯顿顿吃鸡丝面还喝人奶,就该死该骂。他褪完了小鸡吃完了鸡肉,浑身有了力气,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开腔就骂。
袁世凯正被妻妾们折腾得焦头烂额、被全国讨袁通电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只知道云南护国大将军蔡锷想要他的命,不知道奉天省小西山有个苍头更想要他的命,正在昼夜恶毒地咒骂,要将他碎尸万段、下油锅煎炒烹炸。太爷一边掐算一边反复诅咒:黎民百姓冤大头阎(袁)大头就出不了头一百天活不到头……
太爷撺掇太奶去北京城,晚了赶不上给阎(袁)世凯画棺材头。太奶没被太爷骂死差点儿被吓死!这要是被人告官,董家就得被株灭九族。她被太爷逼的没了活路,要不是一群儿子,早去西北海青石线跳海了。太爷有了留住太奶的绝招,寸步不离还得唱歌给他听。每当他大骂袁世凯,太奶赶紧唱《绣八仙》遮掩:
一绣钟汉离,头扎双抓髻,手拿鹤翎扇,身穿袈裟衣,众八仙神通,数呀他第一。二绣吕洞宾,他是宋显臣,手拿斩妖剑,两眼细留神,黄袍身上穿,颜呀颜色新。三绣铁拐李,黑脸遮面皮,容貌长得丑,常把眼来挤,一个宝葫芦,别在腰后里。四绣张国老,天桥倒骑驴,天庭蟠桃会,他也走一遭,手里拿渔鼓,满面乐陶陶。五绣兰采和,拍板笑呵呵,喝醉他就睡,睡醒又开喝……
太奶的干预,丝毫没减轻太爷的咒骂。从民国五年三月老阎(袁)登基的那天开始,他一刻不停地咒骂,终于在六月六日那天,把做了八十九天皇帝的阎(袁)世凯,活活地骂死了。可怜的“混朝”洪宪皇帝,到底没活过百日。这让太爷很有成就感,不但气顺了,病也去了大半,还能柱着棍子出门,到街上溜达一圈回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功,经常去前街瞻仰以前的圣地。太爷经过的路面除了脚印,还被棍子拄成泥蟹洞一样密密麻麻的洞眼。他气顺时走路也顺溜,洞眼稀稀拉拉。他剧烈咳嗽时站不稳,用棍子前后杵地保持平衡,洞眼星罗棋布。
他一步一喘地出了大胡同子,来到前街,目光中顿时充满了不屑。此一时彼一时,他一步步地挪进老碾房,悲愤的心情如同碾盘般沉重。他心潮难平,仿佛空碾轱辘“轰隆隆”地滚过心头。到了他这个份上,只能像碾盘接受碾轱辘一样默默地承受。他琢磨不透,搬碾轱辘是为大伙儿做好事,怎么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大伙儿所受的欺负、被抢的虾皮和干胖头鱼等,用多少年货能换回来。
太爷见有人牵驴轧碾子,低头就走,谁和他打招呼都装作没听见。
太爷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内心比任何时候都凶狠,千万别被他慈祥的假相所迷惑。董万开送的那只小鸡让他吃馋了嘴,天天晚上做梦吃鸡肉。那几年没闹狐狸和黄鼠狼,家家户户小鸡的散放。街门口、路边、大胡同子里,小鸡像一群群倒背着手的闲汉,随意溜达。它们被太爷可亲的样子所欺骗,和他逗着玩,追着跳着啄他的后衣襟。这都是一锅锅香喷喷的炖鸡肉啊,馋的太爷挪不动步。
那天,他笑眯眯地走进鸡群,接近一只肥硕的母鸡。母鸡乜斜他一眼,“咕”地一声,像贵夫人对委琐男说了声“讨厌”。太爷出其不意地横扫一棍,“嘎嘣”一声击中了肥母鸡头颅。小鸡竟没炸群,还围过来看希奇。肥母鸡扑腾了几下,身子逐渐瘫软下来,也像和他闹着玩。有的小鸡事不关己有的怏怏不乐,有的原地不动有的起身离开。太爷快速弯腰,拣起小鸡藏在长衫下,捂着衣襟回家。
回家后他烧水褪毛,将小鸡煮熟撕开,放进钵子端上炕,蘸着盐水大快朵颐。
他以后只要想吃鸡肉了,就照这个样子装怂,棍杀小鸡解馋。
刮一阵风都能把太爷吹倒,太奶又和太爷水火不相容,又连生了两个儿子。六个儿子有五个天没收地没管,成了“五鼠闹东京”。他们把家里做的乌烟瘴气,烂眼子打苍蝇——扑娄不过来了。破衣烂杉缝缝补补能将就,肚子里没食就没法儿活。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得去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