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那天鸡叫之前,爷爷一个人悄悄地起来。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心里有数,黑暗中伸手就能拿到。他牵牛套车,把柞木杆子、挡网、网纲、筏子、木锨、水叉子、漂箩、一卷绳子、大网兜子等搬上车。他把牛牵出院子,把自己和大车交给老牛。老牛识途轻车熟路,他躺在车上睡大觉,让老牛把车拉到要去的地方。爷爷奶奶之间,扯着一根无形的绳索。爷爷刚一动身,奶奶马上被牵醒,随后悄悄起来。种地要跟太阳走,赶海要跟潮流走;大车要跟牲口走,女人要跟男人走。爷爷在院子里悄悄地忙活,奶奶也在屋子悄悄地忙活。牲口得吃草料,男人不但得吃饭,庄稼饭更要及时。她把昨晚留的饭热透,把猪食烀好。
她进屋推醒了父亲,让他照看好姑姑,别忘了喂猪喂鸡。她把饭菜热在锅里,把两个人的饭菜盛进小盆,用围巾包好装进大腰筐。她灌了一大瓶子水,还有黄瓜和水萝卜。她将渔刀子揣进怀里,把父亲叫起来顶好门,筐出了院子。渔刀子刀把像一条弯曲的鱼的形状,刀刃锋利用起来顺手,和鱼没有必然的联系。
爷爷仰面躺在牛车网衣子上面,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凭牛车拐弯抹角,知道过了大胡同子,慢悠悠地下了前街,去往南关沿。大车一到南海底,爷爷把牛吆住等人。奶奶从后面赶上来,爷爷连头都没抬,说:“你来干什么?”奶奶说:“闸沟是个大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爷爷言不由衷:“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来了就别回去了。”爷爷把大腰筐在车上放稳,把奶奶拎上车,端盆子吃饭。
网衣是一床厚厚的喧腾腾的大褥子,人躺在上面,比家里的炕头上还温暖舒服。天在走地在走,所有东西都在走,只有老牛车和他们没动地方。
爷爷按时辰干活,半点不会错,和月亮太阳一样准时。到了河口门子,天蒙蒙亮,刚退潮。他干活有套数,把牛车停在岸边,把东西搬到沙尖子上。他开始插网杆子,奶奶说:“我给你递。”他说:“你别沾手,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
爷爷打眼向南岸一看定好位置,竖起那根又粗又结实的头杆。它将和南岸的尾杆一起,固定住横贯在河口门子上的挡网。杆头已被削尖,他抱住杆子身子下坠,前后摇动插深插牢。他用力扳了几下杆子打了几个悠悠,纹丝不动。
接着,他把绞杠装在头杆上。奶奶问:“栓绞杠干什么用?”爷爷说:“抻网,收网。”奶奶担忧地说:“一百多根网杆子,你插到涨潮也插不完。”爷爷狡黠地说:“有人帮我插。我插上了,就和在沙岗后埋木桩子埋地角石一样。”
奶奶顿时明白了,董希录顺便也把河口门子占上了,这是几百年来没人想过的事儿,宾服透了:“老天爷、土地佬、龙王爷,都弄不过你,你是董天爷、董地爷、董龙爷。”爷爷得意地笑了,说:“你说这话我爱听,妈拉个巴子。”
南、北两岸的沙尖子,像两个尖头子鱼鱼头,一动不动地对望。爷爷把用纲草搓成的网纲捋顺,先栓尾杆。奶奶提醒:“你栓错了,应该先栓头杆。”爷爷自信地说:“天错地错我不能错,也不敢错。”奶奶说:“等潮退干了,再下海插杆。”
爷爷说:“那就别闸沟了,扎脖吧。”奶奶干着急插不上手:“这是十几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不过来。”爷爷自豪地说:“天我上不去,地上的活儿难不住我。”
奶奶说:“这不是在旱地上,是在海里。”爷爷轻蔑地说:“海水也得地盛着。”
奶奶半信半疑,爷爷不紧不慢。他拴完一根网杆再栓一块网,再用脚蹬进水里。南岸像有根绳帮他拽着,水里的网杆和网,顺潮水漂向南岸。爷爷栓完最后一块网最后一根网杆,尾杆也漂到了南岸滩上。奶奶欣赏爷爷干活,比皮影戏好看。他不但会“借北风”,还会借潮水。两个人坐在北沙尖上,吃黄瓜和水萝卜,现编现唱取乐解闷。爷爷豪放地唱:
有个老头八十五,打鼾好比雷打鼓。
一声轰倒老帽山,两声吓死大老虎。
三更传到龙潭山,四百胡子公变母。
五更到了阎王殿,阎王断了鼻梁骨。
六万小鬼来听声,吓跑七万八千五。
九月十五涨大潮,淹死十万避猫鼠。
奶奶用手拍着爷爷谢顶的秃脑门,娇滴滴唱:
大秃子跑二秃子颠,
三秃子跑上北大山。
四秃子吃饭没有碗,
五秃子生了偷针眼。
六秃子天天割棉槐,
七秃子年年考秀才。
八秃子吃饭掉饭粒,
九秃子干活没有劲。
十秃子没系裤腰带,
光腚下海捞海秧菜。
两个人唱完消了食,潮水退干。爷爷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下到齐腰深的海水里。他在流子中间插了四根网杆,用网围成一座“鱼房子”,鱼钻进去再别想出来。他用“网袖”连通挡网和“鱼房子”,出口栓在后面独杆上,方便倒鱼。他一边插杆,一边把底网的网纲踩进水底。到了南岸海滩上,他把粗壮的未杆插牢,栓好网纲。齐刷刷的一百多根网杆,都是海上地角石。从现在开始,从河口门子到沙包子大鸭湾,都是他的水域。他要拔掉中间几根网杆,在这里设道卡子。每逢渔船进出、人们提鱼、赶海经过,都要交钱。他要在北岸搭一座窝棚,让儿子坐地收钱。他“啪”地在额头上拍个响,躺在海滩上,静等着涨潮升网。
那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农历六月十五,再过四天是大暑节气。爷爷把小西山比做罗盘,自己是罗盘中心蹦蹦跳跳的指针。太阳、月亮、星星,是罗盘上的游标。东西南北的山川树木和大海,是罗盘上的刻度盘。他早已确定好了固定方位,冬至那天,太阳在东南老帽山“帽耳”升起,一年中最短。夏至那天,太阳在北大山的“羊角尖”上升起,一年中最长。现在挪了地方,“罗盘”不准什么都不准了。太阳竟从老帽山的肩膀头上冒来,应该是“三九”天才对。
涨潮了,汹涌的潮水裹挟着鱼群,“轰隆隆”地涌进河口门子。一条大黄花鱼撞在网杆上,翻着肚皮露出水面,转着圈儿漂往下游。被网杆撞昏的梭鱼和鲈鱼,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也在玩“天转地转,葫芦头擀面”。它们不是原地打转,而是一边转着圈子,一边过了河口门子。潮越涨越大,网杆越来越矮,爷爷仍躺在南岸的沙尖子上睡大觉。奶奶起身大喊:“涨潮了——涨潮了——”
她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潮水淹没,南岸的爷爷似乎听见了,站起来。她们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靠打手势表达想说的话。奶奶一只手往下一指往上一抬,“快下海升网!”爷爷划个圆圈手在中间一劈,“再等半个时辰!”奶奶双手来回穿梭,“鱼群过来了!”爷爷两手往怀里一搂,“等我一网打尽!”奶奶一甩手,“再等就晚了!”爷爷双手往屁股上一拍,自豪地往天上一指:“妈拉个巴子!”
奶奶坐下来观潮看鱼,爷爷躺下睡觉。大潮快涨满,周边地域越来越矮、越来越小。南岛子边缘郁郁葱葱的芦苇,只在水面上露出尖梢。西庙山一点点被潮水遮挡,已经头影不露了。海滩上,一层干枯的海秧菜,像粉皮一样漂浮起来。爷爷早把脚伸向潮印子,判断潮水尺度。潮水舔到脚掌子,他鼾声如雷。潮水淹到脚脖子,他一动没动。潮水钻进腿弯子,他一下子站起来,下到海水里。
网杆露出半截杆头,在波浪中忽长忽短。爷爷从尾杆开始,把挡网提出海面,在杆子顶端拴紧。海水没过头顶,他潜进水里提上网纲,一一栓上活扣。等绞网时,网纲在里面网扣串动自如。他把所有网纲拉上来拴好,人也回到了北岸。
他一圈圈地板动绞杠,将网纲从南到北绷成一根直线。挡网是一道绷紧的闸门,拦腰闸住了河口门子。大潮涨满停流,一条鱼进不去,一条鱼也出不来。
一群群海鸥,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河口门子上空。鸥群盘旋鼓噪,接二连三地向海面俯冲。有的海鸥贴着水皮掠过,叼起银光闪闪的小鱼,在空中吞下肚子。有的海鸥“劈里噗娄”垂直扎进水里,把半大鱼叼到浅水处,用力吞下去。贪食的海在水里扑腾,叼起一条条大鱼,刚出海面就“扑通”“扑通”掉了下去。长长的海岸线上,落满了雪白的鸥群,像冬天结了一圈亮闪闪的冰碴子。
爷爷和奶奶站在北岸沙尖上,既盼望退潮也害怕退潮。到底能闸住多少鱼,如何拿到岸边,拉回家怎么办,他们心里没有底。终于,潮水停流片刻,“哗”地转过头来。河口门子得海水瞬间拧了个劲儿,形成一座巨大的旋涡。
海水掉头,“轰隆隆”地涌回西海。爷爷兴奋地说:“退潮了!”奶奶兴奋地说:“退潮了!”在潮水的拖拽下,挡网鼓起了大肚子,向西海扩张,网内的海水明显高出一层。海水被网眼梳理成一条条一道道细密的纹理,像湖蓝色的丝线。挡网内的海水越来越暗,两个人心里没了底,看不出是暗影还是鱼群。
一条大头鱼沉不住气,浮上水面,沿着网边游来游去。它把鱼房子入口当成出口,一头钻进去。顿时,周围的鱼都往里面钻,后面的鱼也往里面钻。鱼房子是个只进不出的吝啬鬼,进去了再别想出来。进去的鱼发现上当,已经无法顺原路返回,焦躁地乱扑腾乱撞。鱼房子很快被鱼塞满,拽得独杆弯成了一张满弓。
一群群燕鱼撞到了挡网,惊慌失措地炸了群。它们和别的鱼群混在一块儿,无法施展飞翔功能。一条二尺多长的大燕鱼艰难转身,摇头摆尾扩大通道,闪避身边的鱼群。它在夹缝中逆流而上,游到南海底倏然转身加速,“刷”地飞离海面。它扇动巨大的鱼鳍,随着“扑棱棱”的呼啸声,凌空飞跃河口门子。
它滑翔了半里多地远,才“扑通”一声落进西海,成功地突围出去。西海里干干净净,平日退潮时熙熙攘攘的鱼群,已经不见了踪影。除了这条孤零零的大燕鱼,还有死里逃生的半斤以下的小鱼。大燕鱼发现燕鱼群体仍被困在挡网之内,哪能丢下不管?它毅然转身逆流而上,“扑棱棱”飞离海面,“扑通”一声自投罗网。它要带领所有被困的燕鱼一块儿逃生,一个都不能少。不管成功失败,它都与群体生死与共。大燕鱼率领群体逆流而上,艰难地往小西山南海底方向回游。
到了小西山南海底,燕鱼群触碰到沙滩,时刻都有搁浅的危险。群体顿时产生了困惑,不知道被大燕鱼带到哪里。游到了南关沿,大燕鱼一个急转弯紧紧咬住潮尾,向河口门子加速游去。群体紧随其后,快速前进。它们这才明白了它的用意,真可谓用心良苦。庞大的群体,由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的燕鱼组成。
如果短距离助游,相互碰撞拥挤乱成一团,注定全军覆没。只有巧借潮尾长距离助游,才能超速、超高、超远飞行,让良莠不齐的群体飞越河口门子,上演一场胜利大逃亡。群体加速后逐渐拉开了距离,自行分成三个批次。
大燕鱼率领第一批次,全是二尺长以上的精壮燕鱼。中间是第二批次,由一尺半左右的青少年燕鱼组成。第三批次,才是小燕鱼、怀孕的母燕鱼和燕鱼中的老弱病残。潮水眼看就要退干,大燕鱼已经率领群体游到了大西山南海底。
燕鱼群密箭般“刷刷”地钻出海面,“扑棱棱”地猛烈扇动鱼鳍。第一批次在大燕鱼的率领下,一条不少地跃过了挡网,凌空地飞跃河口门子。
大燕鱼飞到空中,才知道空中的情势比海里更加凶险。密匝匝的海鸥群上下翻飞,形成一道道空中“挡网”,杂乱地横亘在批次面前。它沉着冷静,带领批次闪电般避开鸥群。鱼鳍与海鸥的羽毛刮蹭,发出尖锐的“刺拉刺拉”声。
它们和死亡近在咫尺孤注一掷,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终于化险为夷。大燕鱼虽然带领批次脱离了险境,也产生了错觉,把天空当成了海洋。当它视觉恢复正常,也和西庙山近在咫尺。它来不及调整方向、提示后面的批次,义无返顾地撞上了悬崖。“啪”地一声暴响,大燕鱼率先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随后一阵“劈劈啪啪”暴响,第一批次精壮燕鱼,全部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一团团鱼鳍、鱼尾、鱼骨,呼啸着反弹出去,沸沸扬扬地落到山下。
第二批次燕鱼飞过挡网,一头钻进余惊未息的鸥群之中。两个不同的种群在空中剧烈撞击,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噗嗤噗嗤”声。一条条燕鱼头破血流,一只只海鸥开膛破肚。有的燕鱼与海鸥粉身碎骨,有的穿膛而过;有的和海鸥镶嵌成十字交叉的怪物。海面上空,飘下纷纷扬扬的羽毛,洒落淅淅沥沥的血雨。燕鱼和海鸥的残体,“噼里啪啦”地从空中落下来,爆起一片片白里透红的水花。
海面上,一层白亮亮的脂肪是裹尸布,裹挟着尸块去往深海厚葬。侥幸穿越鸥群的燕鱼一路盲飞,落进南岸的树林子里。它们有的挂在树杈上晒成鱼干,有的落在灼热的沙丘上被活活烫死。有几条燕鱼已经成功地突围,因为恐惧触犯了飞行禁忌,不是逐渐降低高度滑翔入水,而是垂直坠落入海,摔爆了肚子。
最后的燕鱼批次体能孱弱,根本飞不过挡网。衰老的燕鱼鱼鳍已经退化,已经钻不出海面。生死关头,它们最大限度地挖掘身体潜能,相互照应鼓励。它们把燕鱼孙孙、宝宝、病秧子、老寿星们,裹挟在批次中间。它们借助前两个批次产生的飞行效应,悉数钻出了海面,成功地飞跃挡网!第二批次燕鱼和鸥群产生血腥撞击的瞬间,形成的缝隙没等弥合,最后的燕鱼批次万分侥幸地穿越出去,稳稳地落在西海海面上,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劫后余生,头也不回地游向深海。
燕鱼的后代们,从此后远离是非之地,再也不赶潮流进入河口门子。
一群大鲈鱼也想飞跃挡网,刚跃出水面被弹了回来,翻出鱼肚白。挡网底层,铺满了长脖、小嘴、七星、牙鲆等比目鱼类,再一层层地往上叠坝。挡网中层,被鲅鱼、鲐鱼、加吉鱼、巨大树叶子一样的鳐鱼占据。挡网上层是白眼梭鱼、红头鱼、鲅鱼、快鱼和刀鲫子鱼。梭鱼和大鲅鱼,都把自己当成锋利的梭镖,“嗖嗖”地射出水面,义无返顾地撞在网上、网杆和网纲。前面的梭鱼和鲅鱼“劈里啪啦”地掉下来,后面的梭鱼前赴后继往前撞,再“劈里啪啦”地掉下来。
被闷死挤死的鱼大张着嘴巴,在挡网边漂了白花花一片、厚厚一层。玳瑁露出锅盖一样的龟甲,划动一对对浆片,小筏子一样在网边巡游。斑海豹撅着猫和兔子一样的胡须,浮出水面,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发出焦躁的“吱吱”声。
大西山南海底、小西山南海底、南关沿、盐场老李大河、沙包子大鸭湾、吕屯大沙河直至上游永宁大河,各种回游的鱼类,在浅水中绝望地活蹦乱跳。
潮水逐渐退下去,挡网内层层叠叠的鱼,越积越厚。底层鱼上不来,中层鱼动不了,上层鱼翻不过身。鲈鱼、胖头鱼、梭鱼逆流而上,游进老李大河,做“两合水”鱼类。狐狸在海边往来穿梭,把搁浅的大鱼拖上岸,匆匆掩埋继续捕猎。
海鸥越聚越多,天空斑斑驳驳,地面上花花搭搭。鱼越聚越厚,形成一座坚固的鱼坝。水位越来越高,海水从鱼缝中渗出,如同雨后海边流淌的山空子水。鱼房子后面,一圈旋涡围绕着独杆旋转,里面逗留着一团褐色的泡沫。
拴网袖的纲草绳越抻越细,快被崩断时,又像猴筋一样慢慢抻回来。时机已到,爷爷迫不及待地穿上水叉子,乘筏子下海巡鱼。潮水不退干,奶奶坚决不让他下海冒险。水叉子是连着靴子的胶皮连衣裤,齐胸高,用带子挎在脖子上。
奶奶劝爷爷别穿水叉子,一丝不挂轻手利脚多好,反正没人看。一想起大西山人穿着水叉子牛哄哄的样子,爷爷都眼气死了,非穿不可。穿了水叉子的爷爷像只海爸子精,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却感到非常自豪,终于和大西山人脑袋一般高肩膀一般齐了。他表情庄重,拖着筏子和漂箩,笨拙地下海。他把两只连筒大靴子费劲地塞进筏子横梁内,像大头鱼钻进鱼房子里。他坐在筏子上,用一把扬场用的木锨做桨,向海里划去。木锨总往上漂,他使劲按进水里,划向流子中间的鱼房子。筏子上面坐个大活人,进到海里东倒西歪,根本不听操控。
海里不是园子里挑水浇菜的水坑,转个圈儿就到了坑边。木锨不是橹也不是浆,使劲小了筏子不动弹,使劲大了筏子转圈。再加上葫芦头碍事,爷爷手忙脚乱地控制不住筏子,怎么靠不上鱼房子。他身不由己绕了许多圈子,筏子险些被潮水拉进西海,只好上岸。奶奶说:“有根绳子就好了,我在岸边扯着,筏子就能走直道。”爷爷说:“住家过日子,能缺银子不能缺绳子。”
爷爷被连筒靴卡住下不了筏子,奶奶钻到牛车底下,掏出一卷备用绳子。爷爷让奶奶把绳子栓在头杆上,另一头拴在筏子上。他嘱咐奶奶:“筏子转圈你就拉直,筏子走直道你就往前送。”奶奶在岸上操纵绳子,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总算辅助爷爷把筏子靠上鱼房子,拴在孤杆上。爷爷解开网袖末端绳头,往漂萝里面倒鱼。鱼房子被鱼塞满,死沉死沉。网袖子里塞满了鱼,死死坠着网袖。
漂箩随意漂在水面上,绊绊拉拉好不容易才对上了茬口。爷爷一点点松开网袖,想一条不拉地把鱼放进漂箩。卡在网袖堵头上的大头鱼,刚露出脑袋就贪婪地吸氧,腮帮子一张一合。爷爷一只手抓住网袖,另一只手扣住鱼腮,无论如何也装不进漂箩。大头鱼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差点儿从爷爷手里挣脱。
爷爷用牙咬住网袖腾出另一只手,把长长的木锨把穿进鱼腮。他不但没控制住大头鱼,筏子还被拽得前撅后仰,差点儿倾覆。他想把木锨从鱼腮里抽出来,已经做不到了。放弃大头鱼就得丢弃木锨,丢弃木锨就丢弃一切,他进退两难。
再说没了木锨就没了动力,奶奶即使把绳子拽断,也别想把筏子拽到岸上。筏子一旦倾覆更是万劫不复,爷爷就得大头朝下被活活溺死。奶奶提心吊胆,害怕筏子扣进海里。大夏天,董希录为什么穿上笨笨拉拉的水叉子,网袖里那么多鱼,为了一条大头鱼耽误工夫。他在地面上顶天立地,到了海里就无能为力。
大头鱼的尾巴剧烈地抽击海水,想挣脱木锨。爷爷刚要换下手,大头鱼猛地一拽。就在筏子倾覆的一瞬间,爷爷松开网袖,双手抓住孤杆稳住筏子。大头鱼趁机从爷爷手里逃脱,无法摆脱鳃里的木锨。木锨带着大头鱼漂往西海,鱼绞劲儿扑腾也沉不下去。漂箩幸灾乐祸地随着木锨和鱼一起漂走,渐行渐远。
爷爷系的绳扣从来没开过,此时自动松开。网袖口一散,里面的鱼全跑了出来。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大张着嘴巴,仿佛很惊奇。半死不活的鱼半卧在水里,嘴巴一张一合,尾巴无力地打着浑儿。和挡网内的鱼相比,从网袖里钻出去的鱼,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爷爷一边稳住筏子,一边扎紧了网袖,栓在孤杆上。
奶奶小心翼翼地拽着绳子,筏子东倒西歪颤颤巍巍,总算平安靠岸。水叉子里面灌进海水,紧紧地贴在爷爷身上,被胀在筏子里动弹不得。他让奶奶拿过大网兜,代替漂箩装鱼,用铁锨代替木锨划水。涨百年大龙潮,奶奶因为贪婪,差点儿葬身海底。她大声劝爷爷:“快上来脱掉水叉子,脱不下来用渔刀子豁碎,什么也没有命值钱!能巡上十条八条鱼就知足了,巡不上来就撤网放鱼!”
看爷爷无动于衷,她又说:“河口门子不是哪家哪户的,这辈子成了你的,下辈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筏子上坐一个人都悬,拖不动一大网兜子鱼!”
爷爷哪能听得进去?头一回对奶奶大声咆哮:“你赶快放绳子吧!”奶奶说:“男人再精明,有时候也不如女人。两口子再齐帮对手,也有顶牛的时候。”爷爷划动铁锨,说:“女人的话该听的听,不该听当成耳旁风。”
爷爷有了经验,筏子一靠近孤杆,赶紧用胳膊肘圈住,控制住筏子。他撑开网兜套住网袖,拉开绳子活扣。网袖里面的鱼一条没跑,一股脑钻进网兜里。
装进上百斤鱼的大网兜,沉进海底时自行拉紧了封口。爷爷用铁锨奋力划水,奶奶在岸上用力拽绳子。筏子不但没前进,还被水下的网兜坠得直往后仰。
老石礁北头,几道海龙卷飞速盘旋,由远而近,朝河口门子席卷而来。东南方向的老帽山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奶奶一看不是好兆头,一边向西北、东南戳着渔刀子,一边“呸!呸!”地啐,大喊:“希录,上来精气了!快把网兜子解开扔了吧!快上来!”爷爷在大喊:“把绳子套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拽!”
奶奶劝不了爷爷,一边哭一边把绳子勒在肩膀上,躬着身子用力往前拽。海里的爷爷躬着身子,用铁锨拼命划水。筏子猛地一翘再一坠,一下子横过来。
“扑通”一声,爷爷大头朝下,随筏子翻扣在海里。一圈葫芦头大帮倒忙,把人垂直挂在水下,托举两只绝望踢蹬的大靴子。水叉子灌饱了气,“呼啦”一下,胀成两条粗粗的气囊。奶奶被绳子扯倒,仰面朝天地倒在沙尖子下。
奶奶大声哭喊没有回应,倒招来了霹雳闪电。铺天盖地的大暴雨,下的昏天地黑。大概精气见到眼前的一幕,也害怕了,窝头去了西庙山。
奶奶浑身一个雨点没掉,沙尖子上半点没湿。她抬头一看,河口门子以东大雨如注,竖起一面顶天立地的水墙。河口门子以西晴空万里,上百里滩涂,被太阳晃得雪白瓦亮。将军石高出一大截,被宝剑齐刷刷斩断的脖颈,似在冒血。
大海成了大旱年头的浅水湾,一点点干涸。老石礁露出海面,一片海蛎壳把太阳光反射过来,像镜子一样晃眼。辕牛和套牛又渴又饿,把墨绿色的海草当成南关沿,把刹着闸的大车拽下沙尖,犁地一样把大车拖到海沟边。海草不能吃,两头牛再也别想把大车拖上岸边。它们向沙尖上张望,“哞哞”地呼唤主人。
奶奶用力地拽绳子,脚下的沙窝被她跐出两座深坑,绳套深深地勒进肩膀。海里的筏子纹丝不动,只有靴尖一翘一翘。董希录还没死,让她快点儿把他拽上去!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出爷爷,跪在沙尖上,一个劲朝南天门磕头。她额头“嘎嘣”一下撞在绞杠上,摸了一手血。她一下子清醒,急忙起身,把绳头栓在绞杠上,疯了般一圈圈地转动。绞杠“吱吱扭扭”地尖叫,气囊更像海怪的触角,一点点向岸边靠近。天转地转,葫芦头擀面。奶奶不知转了多少圈绞杠,直到转不动了。筏子死死地卡在岸边,爷爷仍双脚朝天,下半身浸在水里。
奶奶不顾一切地扑到水里,扳住爷爷的双腿拼命往下压。有一圈葫芦头浮着,筏子怎么也翻不过来。奶奶几乎飞上沙尖,拿了渔刀飞下来,一口气割断筏子上的一圈葫芦头。葫芦头成了一群散鸭子,摇摇摆摆地顺水漂走。
爷爷两条腿被筏子横梁死死卡住,无论如何也翻不过来。奶奶憋足一口气钻进水底,撑起筏子用力往上扛,爷爷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奶奶用尽全身力气撑住筏子,大声哭喊:“希录!你赶快喘口气!你快喘口气呀……”
上游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水位快速升高。被闸住的鱼类,成了一锅越熬越稠的碴子粥。河蟹在强大压力下全部出洞,漂浮厚厚一层。挡网外面,一根根水柱从鱼缝间强力喷射,是成千上万个童子比赛泚尿。网扣里伸出一片片长的尖的圆的扁的鱼头,各种形状和颜色的鱼尾,许多鱼被网扣腰斩,只剩下半截鱼身。
挡网被压迫成巨大的弧状,成了难产的孕妇肚皮,随时都能破水崩溃。奶奶和膨胀的水叉子进行生死抗衡,喊岔了嗓子,爷爷没有半点反应,只从嘴巴里往外“哗哗”地涌海水。只有把水叉子捅破放气,筏子才能正过来。
沉重的筏子成了沙岗后,把奶奶死死压住。她伸出手里的渔刀子,只差一点点就够着了爷爷的大腿。她能撑住一时撑不到半晌,爷爷仍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力气耗尽,两只脚在淤泥里越陷越深,“扑通”一声,被筏子压进了水底。
奶奶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拼命掀开身上的筏子。她“噗嗤”“噗嗤”两渔刀,捅破爷爷身上的水叉子。气囊顿时瘪下去,渔刀也刺进了爷爷大腿。水叉子破口处,射箭般蹿出两股血水。奶奶用嘴叼住渔刀,一使劲掀起筏子,将爷爷翻转过来。爷爷一动不动地瘫歪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了。他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半闭,淌着海水和涎水。奶奶用渔刀把水叉子豁碎,拔出靴子扔进海里,把爷爷的两条腿拔出来。筏子一身轻松地跳了个高,优哉游哉地漂向西海。
奶奶把脸色死灰的爷爷拖到沙尖上,成了一滩烂泥。他仿佛正在腐烂,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铁锨。在海里,爷爷的能力还不如一只泥蟹和一条胖头鱼。
奶奶悲怆地呼喊:“西录,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爷爷一动不动。奶奶回去喊人,跑了几步又回来。等她把人喊来,只能给爷爷收尸。她把爷爷身子翻过来,头朝下背朝天,用力拍打后背。她手劲太小,脱下衣裳垫在爷爷后背上,拔下绞杠。她像在捶板石上用棒槌捶衣裳,“呼嗵”“呼嗵”地捶打。血水和着海水,从爷爷嘴里“哇哇”地喷涌。控完水,奶奶把爷爷翻过来,用脚掌使劲揉搓胸口,没有一丝气息。她把死马当成活马救,像二舅爷治疗瘟猪,用渔刀子刺破爷爷的手脖子脚脖子耳根子放血,比杀猪还瘆。一股股鲜血蹿出来,渗进沙子里。
天地间蓦然发出“吱吱嘎嘎”声,天空独木难支,要天塌地陷!电光一闪一声炸雷,半天空雨墙被炸出黑洞洞的大窟窿。老帽山山洪爆发,山尖一样的洪峰,眨眼工夫漫过永宁城南门外。洪水荡涤着大沙河,冲过大鸭湾,覆盖老李大河,横扫南关沿。万马奔腾的洪峰,摧枯拉朽过了南海底,直奔河口门子而来!
雷霆万钧的洪峰撞上挡网,激起滔天巨浪,“戚嗤咔嚓”全线溃坝!网杆成了一根根洋火棍,被推倒折断连根拔起,呼啸着飞跃潮头。鱼房子在水中翻了个,瞬间没了踪影。巨大的潮头裹挟着一块块挡网、一堆堆活鱼死鱼,向海里全线推进。铺天盖地的海鸥,被震耳欲聋的涛声吓破了胆,逃的无影无踪。来不及起飞的海鸥,被浪涛卷进了旋涡。海沟边的老牛和牛车,被滚滚洪流无情地吞噬。沿岸来不及上岸的狐狸,都被洪峰卷走。一片片芦苇和山柴柳,被连根刷掉。
洪峰过后,河口门子被搜刮一空。北岸少了半截胳膊肘,南岸的沙尖子无影无踪。瞎董万空平坎子改河道、在南关沿淤积的一座沙洲,被冲得干干净净。滩涂被刮低了一层,南海底残留的河蟹,被大水冲得一只不剩。几十个捞鱼人来不及逃到岸上,被洪水抽进海里,半个月之后变成了死早,从北海大流上岸。
盐场先是掉进了老李大河,四面一片汪洋。大树半截以下淹在水里,园边子苞米头影不露。村南老范家和老阎家,房子被大水浸泡。河水漫街,进了李四成家院子,顺猫洞子灌进屋里,一点点上了炕沿。大水顺汪忠巾家房西头的小溪流,一直淹到老于家后二道街。小西山地东头被水淹没,官道南、北苞米地里,垅沟里被鱼填满。几年前的那次百年大龙潮,也没涨这么深的水,这么多鱼搁浅。
小西山黄龙桥头影不露,准备去盐场的人们被隔在余连君家房后。准备回大、小西山的人们,被隔在小黄茔上。半拶宽一庹长叫不出名的大白鱼,一条咬着一条尾巴,扯进老李大河。大神惊呼:“小白龙上岸,黄龙回北海龙宫了!”只听“呼隆”一声,从地东头水下腾起一条金翅金鳞的黄龙,带起十几丈高的水花!黄龙摇头摆尾在空中飞行,“扑通”一声,落进盐场南边子河岔。在虾兵蟹将的护卫之下,黄龙一路向西过了南海底,出了河口门子,去往北海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