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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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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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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二章 百年大龙潮两男逢艳遇 小龙女一丝不挂浮海面

爷爷董希录是兄弟六个当中的老大。他八岁时,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家庭重担。每年,他在四个姑父的帮扶下,耕种南山头的二亩薄地。他干不了重活,牵套、扶拉耙、点种、间苗、拔草等都是他的活儿。他读不了私塾,把田野当成校园,拜土地和节气当先生。谚语和农经是他的课本,二亩薄地是他的练习簿。铁锨、头、牲口、雨水和肥料是他的笔墨纸砚,庄稼是他的文章和作业。每年秋天,场院上金灿灿的庄稼,里屋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是他的考试成绩。

十一岁时,爷爷“私塾”毕业,成了个响当当的庄稼把式。五个兄也一天天长大,如同一树肥蚕吃光了桑叶,靠南山头的二亩薄地,已经无法糊口。爷爷对太爷说:“爹,我要到王家崴子,去给东家扛活。”太爷咳嗽半天吐了一大口血痰,喘息着说:“你去东家扛活,只能当个小半拉子长工,挣那点粮食还不够耗子填洞磨牙,在家里种点地够年吃年用先将就着。我顶多活个三年两载的,我死了,你的五个兄弟也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再说你走了,家里怎么办?”

正月十七收拾供桌,第二天三更时分,十二岁的爷爷走出家门。他怕被“鬼打墙”缠腿,不走董万全家门前那道犯邪的坎子,走沙湾底北头。他手拿老镢头,让穷神恶鬼不敢近身。他不去龙潭山当胡子,也不去复州城吃粮当兵,更不去山上占地开荒。他铁了心去东北海对岸的王家崴子,给财主王富耕当长工。

王富耕是个秀才,善举远近闻名。他家粮食多耗子少,仓内从来不储陈粮,用来接济穷人,灾年开仓赈灾。他不防贼但是防火,每年秋天刮大风,晚上亲自到场院上看场。有一天晚上来了个偷粮老头,装了半口袋苞米扛不到肩上。他不去捉贼拿赃,却帮助老贼把粮食慢慢地托到肩膀上。老人趔趔歪歪地走不稳,他在身后悄悄地扶着。到了老头家街门口,他才松开手悄悄离开。第二天他亲自赶了马车,把几麻袋粮食送到老头家里。善有善报,他活到一百零一十岁善终。

爷爷过了沙湾底来到北海边,顺着潮印子往前走。海对面蒙朦胧胧的北大山,像“狗岱子”坐在那里画孙悟空,蜷起的那条腿是小顶子山,伸进海里的那条腿,成了王家崴子。他翻过几道石棚过了龙王庙,沿着漫长的海滩绕过东北海。

自古以来,“三道礓”就是过往渔船的索命之处,即使退大潮也深藏不露。此处无风也起浪,五冬六夏不晌不夜,“哗哗”的波涛声响个在和他说话。岸边的悬崖、沙丘,海滩,上面的树林子和他做伴,潮水叨叨咕咕地和他唠嗑。

爷爷天亮时过了吴屯和北亮子,来到王家崴子才刚刚半头晌。他按高大的门楼估摸着一定是东家,敲门向管家说明来意。管家见一个小孩子来当长工,让他吃完饭赶紧回家。东家坐在正屋喝茶,看得清清楚楚,破例把爷爷叫到屋内。

东家熟读《四书》《五经》,会写八股文。和董克坏一样,他也是参加乡考屡试不第,他爹花钱买了个秀才名分。他即使雇用长工,也要进行苛刻考试。他的录用标准是:肯出力不出冤枉力,人勤快脑子更勤快,会干活还得出活。他的分配标准是:好饭给有道道的人吃,好酒给豪兴的人喝,有钱给能挣钱的人花。

东家考长工,眼里虽然有活,不会谚语也不用,会谚语眼里没活更不用。做他的长工,比他考秀才还难。东家问:“你为什么给我当长工啊?”爷爷说:“东家的好饭给有道道的人吃,好酒给豪兴的人喝,有钱给能挣钱的人花。”

一个孩子知道他的用人标准,很让东家高兴,问:“你走这么远的道累不累呀?”爷爷说:“不累。”东家问:“真的不累吗?”爷爷说:“唱曲儿得有口好嗓子,挑担得有副好肩膀子,走道得有双好脚掌子。走道都累还能干活吗?”东家问:“你背把镢头不镢头斧不斧子的家什干什么用?”爷爷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手巧不如家什妙,家什妙不如常舞弄。”东家说:“你舞弄舞弄给我看看。”

爷爷眼里有活,进院时看见劈柴垛旁边,有一块没劈开的榆树疙瘩。榆树疙瘩又艮又硬,是东家录用长工的隐形考试,几个长工都没劈开。爷爷竖起树疙瘩,先截断疙瘩结,再顺丝撬缝。老镢头刃窄背厚,撬硬疙瘩头得劲。“乒乒乓乓”一阵响,他把榆木疙瘩劈成一堆半子,整齐码垛。猪圈旁边,有一堆冻成砣没刨开的猪圈粪。爷爷先掏空再刨顶,一会儿工夫,把一堆冻粪砣刨成了散坷垃。

东家有一头狡猾的坏驴,抹笼头就像蹭痒痒,跳槽就像鲤鱼跳龙门,抓回来打不死还跑,经常把人踢坏咬伤。它把牲口棚当成客栈,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坏驴刚回来,就傲慢地撕开仓子,旁若无人“噶蹦噶崩”地啃苞米穗子。

听了口令,坏驴顺从地走过来,蓝汪汪的大眼睛温和地看着孩子。爷爷从墙上摘下一根绳子,熟练地结成一副笼头。坏驴主动伸过硕大的脑袋,刚要转身尥蹶子,笼头已被小孩戴上了。它刚要把小孩一头撞翻,已被小孩栓在枣树上。它猛地甩头、摆动脑袋,抹不下笼头也能拽开缰绳。它不但没得逞,还被笼头拽了个趔趄,跪在地上。坏驴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前拉后拽,越挣笼头越紧。它尥蹶子放屁连蹦带跳,一条前腿绊在缰绳上,勒住脖子喘不过气,乖乖地认输。

东家想让小孩吃顿饭,再奖励二十斤苞米背回家,长到十四岁再来当小半拉子。他把正在扫院子的爷爷叫进屋,如果能说出五句以上谚语,破例录取。

东家拐弯抹角的提问,没有独到的见解根本无法回答。他不问“立春阳气暖,春分地皮干”,而在中间插杠子,突兀地来一句:“八九雁来——”爷爷也中间插杠子,突兀地回答:“九九就使牛。”东家反问:“不是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黄牛满地走吗?”爷爷回答:“今年春脖子短,和往年差一个节气。刚到九九八十一天,地面翻浆下沉就得趟春垅,不误农时地往地里送粪。”

东家又问:“备耕先备什么?”任何人会说“土地”,爷爷所问非所答:“牲口。”东家问:“为什么不是土地而是牲口?”爷爷回答:“一年打两春,带毛的贵似金,春脖子短节气不等人,累牲口。”东家连珠炮般发问,爷爷对答如流。

雷打谷雨前,高山种大田。雷打谷雨后,洼地种大豆。三月初一初二雨,墙上摸鲫鱼。三月初三初四雨,典房卖儿女。有收无收在于水……

爷爷虽然被东家破格录取,仍要当两年小半拉子长工,挣一半粮食。爷爷有道眼,肯出力不出冤枉力,干一手好庄稼活,半个月之后转为正式长工,挣整份粮食。转眼之间他当了两年长工,长到十四岁,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好庄稼把式。他准备挣足了钱、粮之后,再回家孝敬老人,盖房子修坟、支门立户。

做东家的把头除了安排活计,管好二十个长工,还得顶一个长工干活。把头还得有心机,为东家出谋划策,看门护院。一个把头挣三份工钱和粮食,晚饭吃独食,有鱼有肉还有酒。爷爷十四岁那年,开始参加把头选拔,比赛拔麦子。

地边的那垅麦子长的格外茂盛,谁都不拔。爷爷看准了风向,只拔地边这一垅。管家“呔——”地一声令下,二十几个长工“忽”地一声抢拔麦子。麦地东西垅,天刮大南风。爷爷独占上风头,狂摔麦根抖娄土,后面的人被迷的眼难睁,频频回头躲土步难行,大大影响了速度。爷爷第一个拔到地头,获得第一名。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芥菜”。头伏节气种萝卜,爷爷参加第二次把头考试,每两个长工起一圈猪圈粪。别人都找身强力壮的人搭档,只剩下爷爷和瘦弱的姜瘦狗。爷爷把挡猪圈门的大石头挪到旁边,敞开圈门。爷爷跳进猪圈,顺低矮的圈门往圈外扔锨,节省一半力气。其他人费劲地扔出一锨粪,爷爷已经轻松地扔出了三锨粪。姜瘦狗站在猪圈外面倒锨,既方便装车还不压墙,省一半时间还不累。当最强壮的一组搭档还没收尾,爷爷和姜瘦狗已经起完了整圈粪。

两个人挡好了猪圈门,装完车,赶车往地里送粪去了。当然,爷爷赢了。

爷爷连夺两魁,东家仍不敢将把头重任交给一个孩子。秋天,爷爷参加最后一次把头考试,在场院扦高粱,每人一车。别人先将高粱一捆捆打开,一穗穗扦完,再将高粱穗子对齐捆好。爷爷先将一捆捆高粱穗对齐捆好,然后一镰刀削完一捆,不用重新捆扎高粱秸和高粱穗。别人手忙脚乱地扦完一车,爷爷轻松地扦完两车,不着急还不累。是否让爷爷当把头,东家仍拿不定主意。

东家的地界被大户人家挪了地角石,一直没能摆平。爷爷和东家请一天假,说回趟小西山。他单枪匹马去和对方谈判,对方以为受到了羞辱,准备让人把小孩暴打一顿,然后撵走。爷爷抡起老镢头,不管头腚下死手,对方一群人都不敢还手。他们见爷爷虽然人小不是善茬子,再说一群大人打一个孩子还理亏,只好用弓子重新量地,将霸占的土地悉数归还,埋下地角石重新写了地契。

十四岁的爷爷,当仁不让地成了东家的把头。他挣三份粮食吃香喝辣,替太爷养家,成为长辈教育后人的楷模。东家养船,爷爷带长工在海里打橛子下锚网,“嘿嗨哟嘿嗨哟”喊号子。把头还是多面手。操办红、白喜事靠“忙头”,就像以后一场大型晚会的总策划和总导演,外加主持。谁家办红白喜事,都请爷爷做“忙头”。他为东家增威信敛人气,安排得头头是道,主持得有声有色。

东家一不置地二不修坟,只需翻盖房屋。盖普通民房,一般木匠都能设计。东家翻盖新房,要具体计算所用砖瓦木料、洋灰、砂礓等各种材料。选谁做监工,都把东家愁病了。除了管家,长工不能进东家正屋。那天,东家将爷爷叫到屋里,愁眉不展地说:“希录,知道我为什么有病?”爷爷说:“东家让盖房的事愁的。”东家说:“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是什么?”爷爷说:“东家想做的事是让希录当监工,不敢做的也是让希录当监工。”东家说:“你来做监工吧。”

爷爷一没推辞,二没受宠若惊,三没知难而退。他建议东家房向面朝东南,大门对准老帽山,借山气抬高人气。房基退后一丈托住山脊,卧虎盘龙。一共需要八千块砖五千块瓦,一百八十根檩子,二十二根梁柁,三十方木料。还具体到天窗、烟囱、通风孔瓦、屋檐槽托、水落、雨水槽、窗户纸等一系列开销。

在爷爷的全盘操持下,经过半年,东家的二十四间大瓦房落成。整座房子宽敞大院水光溜滑,全用木头扣榫没用一根铁钉。房子盖完,只剩下两块青砖,三片青瓦,几根木条。东家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做为教育后人的传家之宝。

东家出了个让爷爷算:野鸡兔子四十九,一百条腿地上走,多少只野鸡多少只兔子?爷爷马上回答:四十八只野鸡九十六条腿,一只兔子四条腿,一共一百条腿。管家已经老了,东家决定让爷爷做管家。从此后,爷爷穿长衫戴礼帽,腰插匕首骑着大枣红马,威风八面地驰骋在乡路上,替东家讨债摆平事理。

他的成功秘诀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劝人守规矩是:说的是个“比例”。他常用的骂人话是:妈拉个巴子!对于确实交不起租子的穷人,他有资格替东家减免。对蛮横富裕的债户,他先礼后兵。遇上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他才动真格的。他根据欠债数量、拖欠时间、还债态度,在刀刃上量好刻度。他含一口老白干酒,喷在债主脖子上进行消毒。然后,他用大拇指按住刀刃固定分寸,让刀刃说话。再刁蛮的债主都心惊胆战,没有一个敢拖延不还。

爷爷少年得志,一想到小西山家境,就不敢狂妄自大。他人在王家崴子,无时无刻不牵挂家里。爹已经病入膏肓,妈辛苦操劳,还有几个兄弟不成器的兄弟。

他整日眉头紧锁有心思,吃香喝辣没滋味,夜里睡不着觉唉声叹气。

太爷时不时打死只小鸡,回家自己解馋,没把五个儿子馋死。他“不偷就得馋死”的言传身教,为儿子们确定了不劳而获的人生观、非偷既摸才能吃香喝辣的理念,又把家庭成功地转为小偷训练营。人们不叫五个小偷的名字,叫“五马六混”。太奶刚给这屯媳妇接生完,又被接到另一屯主持丧事。几个爷爷如同被雨水灌洞的豆鼠子,天天野跑。他们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练出了绝活。盐场有果树的人家,挖壕夹障子,在树干上绑一圈刺棘子,让小偷近前不得。这难不住二爷,他用竹子做了袖珍弓箭、石头箭和棍儿箭,隔空盗射树上的苹果。他射出锚钩箭,将熟透的杏子、枣子成片拽落,如同为家里开辟了一座座果木园子。

大西山董千江在西山砬子坡下种了”六月鲜“青苞米”,每年第一个尝鲜的不是土地佬和他本人,也不是常年栖息的灰鹤,而是三爷。今年青苞米成熟,兄弟俩暗中潜伏,抓住小偷乱棒打死,为民除害。兄弟俩听见苞米叶子“刷拉刷拉”响,掰苞米穗子的“喀嚓喀嚓”声。他们挨条地垄沟搜索,只看见脚印和被掰了穗子的空窝子,只是不见盗贼。哥俩刚出苞米地,只见小偷扛了一麻袋苞米穗子,也刚出苞米地。他们齐声呐喊:“这回看你往那儿跑!”提着棍棒追了上去。

三爷没自投罗网,也没扔下赃物逃命,大摇大摆进了“死早坟”坟圈子。兄弟俩害怕会小搬运的“南蛮子”搬走财物索命,放慢了脚步。“死早坟”是一片沼泽地,不长草树,只长了层绿茸茸的盘地蒿。从北海大流上来的无主尸体,由小西山家家户户出钱安葬,请神安神。每年清明,大伙儿来“死早坟”添土、烧纸,除夕夜请回家过年,初二晚上送神。请神容易送神难。请这些孤魂野鬼回家过年,不但供桌上的供品见少,家里酿的黄酒、坛子里的猪大油、囤子里的粮食、袋子里的米面都一天天见少。家里没人偷吃偷喝,没进来小偷没招耗子,东西都哪儿去了?大神说:“南蛮子会小搬运,把东西搬回家孝敬父母、补贴家用。”

再以后清明和除夕夜,没人来这里填土、烧纸、请神。大伙儿从“死早坟”旁边走过,不敢回头,害怕被南蛮子鬼魂附体。如果把“南蛮子”带回家,不但把好东西“搬”光,还得辈辈世世受穷。“死早坟”塌陷成一个个坟窟窿,人们赶海放牛搂草,都从旁边绕过。兄弟俩宁肯把“南蛮子”招回家,也要把小偷抓住打死。他们紧握棍棒,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进了坟圈子,逐盔坟进行搜索。

突然,脚下传出“咔咔”的磕牙声。只见黑咕隆咚的坟窟窿里钻出一颗惨白的骷髅头,咬牙切齿,说一口听不懂的南蛮子话。兄弟俩一声嚎叫魂飞魄散扔了棍棒,一个被吓尿了裤子一个拉在裤子里,朝家的相反方一路狂奔。他们跑到杨树房北边子才敢回头,绕了几十里地到西庙山求海神娘娘保佑,才敢回家。从此后,董千江兄弟再不敢去地里,青苞米一穗不剩,被三爷全部收获归家。

盐场任道皇也打光棍,但是会画美人图,家里四面墙上挂着“四大美人”。

他白天有没人陪伴,每天晚上从墙上走下一个美人,轮流陪他睡觉。他还是个葫芦王,外号叫“任葫芦”。他家的房顶上,院墙上,窗台上,鸡窝上,鸭栏上,猪圈棚子上,到处坐满大大小小的葫芦,成了坐满罗汉的罗汉堂。他剖开大葫芦晒干做成葫芦船,乘坐从老李大河漂到小西山南洪子,摸完胖头鱼,涨潮时漂回盐场。他的小葫芦里,只装一粒仁丹。“丝瓜葫芦”、“黄瓜葫芦”、“茭瓜葫芦 ”,能用还能吃。他还培育出“猪葫芦”“羊葫芦”“鸡葫芦”,能当肉吃。

他在街上开辟了一座“园中园”,声称为小西山的光棍们培育“女葫芦”。“女葫芦”会说话、做家务、和男人睡觉,还会养孩子和孝敬老人。盐场人对此不屑一顾,大西山人笑出了声,把小西山的光棍们好一番奚落和嘲笑。光棍们表面上不为所动,内心时刻都在骚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在官道南、北地里干活,不时地向盐场方向张望,按节气进行推断,“女葫芦”已长成了黄花闺女。

任道皇放风,说:“谁送五石粮食,就能得到一个‘女葫芦’。”董万开让人传话,说:“五石粮太多了,不上算。”任道皇算了笔账:“娶一房媳妇的费用,才折合十几石粮食。小西山光棍们不缺粮食,但是没人给媳妇。他们苦打苦熬还耽误了后人,哪头上算?”光棍们相互封锁消息,半真半假混淆视听,都想独占花魁先下手为强。晚上,官道上人来人往肩扛车拉。大伙儿争先恐后,把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整麻袋地送往盐场。从地东头到任道皇家,被送粮的人们踩出一条小道,散落一片片苞米高粱大豆谷子糜子。白天,野鸽子、麻雀、喜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小道,头不抬眼不睁地啄食。到青黄不接之时,光棍们家里顿断,还得到任道皇家里赊粮度过饥荒。他们熬到秋天,任道皇迟迟不肯兑现承诺。

三爷也害怕打光棍,先给两个哥哥每人偷个“女葫芦”当媳妇。那天晚上,他把任家后园草垛点着,趁火打劫钻进街上的“园中园”。他用渔刀割下一只“女葫芦”,裹上油布背起来就跑。在官道北苞米地里,他扯开油布借着月光先睹为快,看看“嫂子”长的什么样。“嫂子”是个形似死尸的大臊瓜,被他用渔刀子割个稀碎。光棍们吃了哑巴亏,饥不择食的名声传得更远,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柄。他们没脸去找任道皇讨回粮食,在老碾房里斗嘴、打赌,相互扇耳刮子泄恨。

几个爷爷人虽然下生之后落地了,灵魂仍裹在雾霾中没沾地,对人世间的事情朦朦胧胧。海有多深山有多高,家乡有什么奇石异景和风物传说,他们一问三不知。潮涨潮落,春脖子长短,天旱天涝,丰年还是歉年,都和他们无关。弄臭了名声说不上媳妇无法接续香火,董家就得断子绝孙,管他们什么事?

他们从混沌初开之时就觊觎别人的财物,不知道哪个节气种什么,却清楚哪个节气收获什么、哪个时辰偷什么;哪块地里的香瓜先熟,哪棵树上的果子先红,哪家的粮食先上场。永宁城铺子里又摆上什么好东西,他们提前踩点,白天睡觉夜里行动。他们嫌偷鸡摸狗费事,撬门勾锁攀墙入室提心吊胆。大白天能在在东门外大集上行窃,那才是真本领。他们出手不凡,见机行事贼不走空,屡试不爽从未失手。他们零打碎敲,把赃物运到永宁大河南岸,在马趟子”里集中。

他们偷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小的有针头线脑抠耳勺子,大的有尿壶、十八仞大锅、长一丈六尺的炕席。死的有白条鸡、猪肉、驴肉、山兔子、咸鱼、黄鼠狼,活的有九斤重的芦花大公鸡、几十斤重的猪崽子、刚上套的牲口。

光偷不销赃,也得败坏光。他们把能用的东西运回家,把用不着的东西重新拿回集市,摆摊就地卖钱。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采点,在月黑风高之时出动。他们下药毒死鸡鸭鹅,到盖州和复州城偷盗大车牲口,外加木料城砖瓦当等。

远远近近无人不知,小西山的大老爷子和大老太太,养了一窝小偷。要不是太奶走东家串西家接新人送故人积下功德,人们即使不告官,也得把一群小偷灭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完了。太奶托人给爷爷捎信,赶紧回来治家。

爷爷十四岁当把头,春华秋实颗粒归仓,让长工们心服口服。他十六岁当管家,把大事小情打理得滴水不漏,让东家颐养天年无后顾之忧。自古英雄出少年,爷爷应该榜上有名。他有耕无读少年老成,靠一手好庄稼活儿和精明的头脑,被东家破格重用,堪称一位出类拔萃的少年农耕奇人。他穿长袍戴礼帽,腰别匕首骑一匹枣红大马,一个人挣几份粮食,还有大洋,替太爷养活八口之家。

爷爷董希录已经二十一岁了,说媳妇难上加难。小西山的光棍屯名声在外,家里的名声更糟,为他的一身长处大打折扣。太爷昼夜咳嗽骂人,往地上墙上吐痰,顺窗户眼往外泚尿,还隔三差五偷小鸡。太奶天天不着家,迎新人送故人只顾一个人吃香喝辣。五个兄弟像五只黄鼠狼,一天天修炼成精,偷鸡摸狗为害乡里。治理一个破败家庭,光靠男人还不行。爷爷多想领回一位贤惠能干的媳妇,和他共同挑起家庭重担。小西山的男人缺少女人缘,哪怕变成一条真龙,也没有女人靠边。经常有人为爷爷提亲,对方听说他家住小西山,一口回绝。

也有的人家看好了爷爷,因为名声不好也黄了。还有个寡妇提出苛刻条件:“董希录得入赘随我的姓,我才让他拉帮套。”爷爷说:“妈拉个巴子,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绝后,也不更名改姓。”挽救家庭刻不容缓,爷爷的心事越来越重。

爷爷考虑几天几夜拿定了主意,放弃做大财主的梦想,回家教育兄弟们走正道,给父母养老送终。面对东家的厚爱,他无法开口。东家主动把他叫到正屋,说:“希录,我已经把工钱算好了,你收拾收拾回家吧。”爷爷问:“东家,我少不更事,哪儿做的不对,你骂我打我。”东家慈祥地说:“我留你就是耽误你,也耽误你全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不做不仁不义之事。我算给你三百块大洋,回家娶媳妇去吧。”爷爷感动地说:“东家,你对我有恩,我一辈子不忘。”

爷爷谢过东家,安排好所有事情。第二天三更天,他用老镢头挑着行李,悄悄离开了王家崴子。他在漫长的海滩上走到傍晌时分,来到东北海龙王庙。

当他来到沙湾底后面的北海头,只见海面波涛汹涌,开始涨潮了。白花花的大鱼小鱼和各种海物海菜,被开花浪一轮轮地砸在海滩上。涨百年大龙潮了!

爷爷刚要下到海滩拣海物,突然发现大流里面,一条白花花的人形大鱼在浪谷中沉浮。他跑下海滩一看,原来是一丝不挂的小龙女,挣扎着要攀上石炕!

他扔下行李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扑进浪涛之中。他回头换气时,看见海滩上跑下一个男人,也一边跑边脱衣裳,也赤条条地扑进海里。爷爷一边凫水一边回头看,原来那个男人是要饭的白成太,几年前和杀牛婆来小西山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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