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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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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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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九章 五个爷爷浪子金不换 铸剑为犁仇家成亲家

白美荣的身高、胖瘦、长相、精神头、说话声音极了奶奶。不但杀牛婆说像,全屯人都说像。爷爷说像,奶奶和白美荣也说像。奶奶和白美荣一块儿从盐场回来,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分不清彼此,还以为看花了眼看重了影儿。人们经常把白美荣当成奶奶,把奶奶当做白美荣。白美荣和奶奶都十九岁,生日只差一天,白美荣还比奶奶大一天。白美荣除干一手好活,也喜欢赶海,手脚利索闲不住。

两个人对脾气,话能说到一块儿,经常结伴上山赶海。她们如此相似,还纠缠着说不清道不白的恩怨,只有老天爷如此巧安排。杀牛婆的杀牛经历和白成太的种种劣迹,白美容花容月貌也没人敢娶。但是光棍例外。杀牛婆想把女儿嫁给本屯的光棍,女儿死活不干。女儿找不着婆家,成了杀牛婆的一块心病。

每年七月十五鬼节,奶奶都到“穷簸箕”里祭祀“狗岱子”。她的大腰筐里除了赶海工具,还放着一刀纸,一瓶酒和五个馒头。那天,奶奶在前面走,扛着鱼叉和挂网的白成太悄悄尾随。奶奶快走他也快走,奶奶停下,他躲进树趟子里。奶奶走进“穷簸箕”,在“狗岱子”牌位前摆好供品,焚香烧纸,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她说永远忘不了六岁那年的那天下半晌,他在这里给她托梦、唱歌,让她找到了红头绳和粉绸布,还教她心诚则灵,自己精神自己长。

“狗岱子”多少年没显灵也没唱“穷歌”,奶奶给它唱《小放牛》: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

什么人推车压了一溜沟?

赵州的石桥鲁班修,

玉石栏杆神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财神爷推车压了一溜沟……

奶奶觉出身后有人,相信心诚则灵,以为是“狗岱子”显灵。她连头都没回,闭上眼睛祷告:“狗岱子爷爷,我知道是你显灵了……”身后的人猛扑上来,伸出胳膊抱住她。换上别的女人,不被吓死也得吓瘫。奶奶知道遇上了坏人,此人正是白成太。她早看出他色迷迷地对自己不怀好意,只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奶奶警告他:“放开我!让董希录知道了,要你的命扒了你的皮!”白成太松了下的更紧:“那回涨大龙潮要是没有我,董希录一个人也救不了你。”

奶奶说:“黄鼠狼救小鸡,是为了吃小鸡。”白成太说:“你多活了这么长时间,早应该报答我了。”他越抱越紧,奶奶被勒得上不来气:“你放开我……”白成太说:“既然我得手了,哪能放过你。”奶奶突然说:“董希录来了!”白成太连头都没抬:“你把我当成小孩了。”说着,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奶奶的衣领内。

奶奶一低头,在白成太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白成太“嗷”地一声惨叫,一下松开手。奶奶趁机挣脱,一边往外面跑一边大声喊:“董希录快来……”

白成太抢先跑到前面围堵,奶奶怎么也躲不开。她干脆一头撞到他怀里:“我不跑了,你来吧!”白成太没敢动手,也不会轻易放过奶奶,仍堵在她前面:“我跟了你好几年,动真格的你早都不在了。你不如还个人情顺从我一回,就算两清了。”奶奶说:“我要是不依着你呢?”白成太凶相毕露:“埋人坑我几年前都挖好了,你死了谁都不知道。”奶奶虽然无法脱身,也不能让他轻易得手。

白成太知道奶奶拖延时间,扑上来,奶奶从大树缝隙间钻了过去。白成太绕过大树,奶奶跑进柳树趟子里。她一边往前跑一边用手拉住树条子,再突然松开。树条子弹回去,“啪啪”地抽在白成太脸上,绊腿绊脚怎么也抓不到奶奶。

白成太把奶奶追到沙塄子下面:“这回你往哪里跑。”奶奶突然弯腰扬沙子,白成太被迷的睁不开眼睛。奶奶跑到“狗岱子”牌位前,再也跑不动了。她拣起地上的鱼叉,和白成太对峙。白成太上来夺渔叉,奶奶使劲往回一拽,白成太手掌被倒戗刺划破。白成太恶狠狠地威胁:“你喜欢狗岱子,我把你和他埋在一块儿!”奶奶痛斥:“你有老婆孩子,为什么要伤天害理?”白成太说:“你要是听话,咱们办完事拉倒。不听话就整死你!”奶奶用渔叉猛地刺向白成太:“我死也不让你得好!”白成太的胳膊被渔叉划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他几下脱得一丝不挂,做着下流动作。奶奶想起当童养媳时恶公公的丑行,猛地一叉刺向白成太的要害处。白成太猝不及防,锋利的鱼叉刺进了大腿根,被倒戗刺钩住。

白成太嚎叫着死死抓住渔叉,央求奶奶松手。奶奶一时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帮不上他又不敢靠前。白成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喘气和心跳都钻心疼。他狠狠心想拽出渔叉,又不敢下手。奶奶趁机跑出“穷簸箕”,没去找爷爷前来报仇,也没扔下白成太不管。她悄悄去了白家,对杀牛婆如实相告。

杀牛婆不住赔礼道歉:“妹子,你救了我们全家。”她来到“穷簸箕”,灌了丈夫半瓶白酒,另半瓶浇在丈夫私处。她趁丈夫迷迷澄澄,猛地拔出鱼叉。

白成太谎称在海边滚了砬子,大腿被石头砸伤。他在家里养了半年伤,几次要吃砒霜,都被杀牛婆发现扔掉。他发誓即使变成鬼,也不放过董希录一家。

三百年来的小西山人,在大树的裹挟之下生生不息。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几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杨树。如果大树浓荫是海水,房子就是海爸子窝和螃蟹洞,人是鱼鳖虾蟹。如果大树浓荫是天上的云彩,小西山的晴天就是阴天,阴天是黑夜,黑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头子。男人们缺少阳光,个个面黄肌瘦。他们在太阳地里干活睁不开眼,只看脚下,目光短浅。树阴遮住阳光,屯中菜园长不好蔬菜,土里的养分被树根吸光。家家户户舍近求远,到南关沿开辟菜园。

小西山就这点好,盖房子不缺木材,半大树做梁柁,小树做檩子。只有百年以上的大杨树,才被称做大树。人们对大杨树既敬畏无奈,也恐惧怨恨。

百年大树都是精气,即使有人想放倒大树,没有大锯也是万般无奈。中国两千年前出了个鲁班,被尊为木匠祖师。两千年后的小西山,还没出个木匠。鲁班的师傅,据说是一位精通木艺的神仙。二爷无师自通,天生就会干木匠活。

自从鲁班发明了铁锯,以后的木匠干活才得心应手。二爷用镢头刨用菜刀砍用锅铲子剜用碗碴子刮,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家具。经常有人到盐场请大舅爷唱堂会,却没人来小西山找二爷做木匠活。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木匠,必须有一把能放大树的“弯梁子”锯。二爷业置办了“弯梁子”锯,也不算个真正的木匠。

做小西山的木匠能放倒大树还不行,必须能放倒独一无二的“树霸”。鲁班在师傅的指导下磨快了一把斧子,砍倒了一棵五百年树龄的大树,成为祖师爷。二爷必须发明一把能放倒“树霸”的大锯,先做大师,然后才能做徒弟。假如鲁班转世落在小西山,只能做光棍做不成木匠,做祖师爷想都别想。

小西山也有一棵五百年老杨树,十几个人才围得过来。三百年前康熙大移民,董家的祖先出了永宁城,看见远方有棵大树,遂奔树而来。整个小西山都被大树浓荫覆盖,密布在地下的树根更是纵横交错。每当大风刮起,全屯房屋和地面,都随着老杨树摇摇晃晃。人和牲口鸡鸭鹅狗,踉踉跄跄地站不稳。

小西山人的嘴巴严实不传瞎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家家户户的墙壁,被老杨树摇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大伙儿挖房基、打井、砌猪圈,挖沟叠壕,被截断的树根断茬处,分蘖出一簇簇小杨树。大大小小的杨树都是老杨树的根脉,如同董家的子孙后代。初夏,沸沸扬扬的树绒子铺天盖地,在前街后街棉絮一样缓缓浮动。街上、院子、房顶、猪圈、水井、墙头、鸡窝,都被树绒子覆盖、填平。饭锅内、炕头上、被窝里、窗台、眼睫毛和女人头发上,到处沾着杨树绒子。

一场小雨过后,树绒子被雨水濡湿,遂生根钻进土里萌发,小西山成了大苗圃。只要有泥土的地方沾水的地方潮湿的地方,都钻出密密匝匝的杨树苗。

三聋子三岁那年耳聋,用什么偏方都治不好。他六岁那年,在他的耳眼里面钻出一片小杨树叶,才知道刚落地就进了树绒子,长成一棵小杨树。“二斜眼子”两岁那年,揉进眼睛里的杨树绒子萌发,逐渐挤占眼眶成了斜眼子。

小西山人形容敢作敢当的,叫“板倒了大树有柴烧”。神仙也别想板倒这棵五百年“树霸”,守着大树也没柴烧。二爷梦见一把神奇大锯,两边各站一群人,“刺拉刺拉”锯倒了老杨树。他来到盐场铁匠炉,按梦中摸样,让铁匠锻打一口长一丈二尺的大锯。大锯两端各置手柄。锯树时,两边各有一个人执锯,再由多人拉绳助锯。二爷为大锯取了十几个名字都不满意,最后叫“长龙”。

老杨树是董家的祖宗树,伐树要有充分理由。二爷去永宁城请来活神仙,看完大树说:“屯中有杨,富贵不长。”他例举了一系列噩兆,让人听了目瞪口呆:“大树当中,寡母独孙。树老根盛,人财惧退。大树古怪,气痛名败。”风水先生的话,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小西山人在一起呛呛事,任何时候,光棍都是主要话题。凡事往光棍上面扯,保证有结果。一百零六岁的董老根,是小西山最长寿的光棍。他一辈子都没拉上帮套,一定和老杨树有关。董老根瘫在炕上不能动弹,被董万开背到老杨树下。董老跟声泪俱下,讲述年轻时的情感经历。

他四十岁那年,媒人给他提了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要来小西山看家。原来闺女她爹得了痨病,想吃几条小西山南洪子的胖头鱼。孝顺的闺女,只为胖头鱼而嫁。她不求富贵荣华,男方有间小屋能遮风挡雨、有个狗食钵子能吃糠咽菜、能到南洪子给他爹摸几条胖头鱼送终,即可成亲。看家那天大雨瓢泼,老李大河发大水,闺女隔在对面,干着急过不来。水退了,董老根摸的胖头鱼臭了,闺女她爹也死了,这桩婚事也黄了。大伙儿都说:“这事绝对和老杨树有关。”

每到雨季,老李大河河水暴涨,往来行人被河水阻隔,插翅难过。哪怕河对面站着一大群下凡织女,小西山的光棍汉个个都是董永牛郎,王母娘娘不搭鹊桥做媒,也别想捏合成一对。大家呛呛来呛呛去,都赞成放倒了老杨树修桥。

如果桥修成,不耽误媒人和闺女过河,光棍们才有了盼头。老杨树是小西山的共同财产,光树杈,就能给每家每户锯个菜墩。用不完的木材,再做些实用家具。边角余料,可做成洗衣板、风匣和小板凳。树皮、树枝,树疙瘩和树根,都是柴火。有了这些充分理由,二爷名正言顺地做好了放大树的准备。

放大树那天,二爷按规矩给老杨树烧香磕头。十几个人用“长龙”锯树,昼夜不停整整锯了八天,终于锯断了老杨树。老杨树断而不倒,树身稳稳地立在断茬上,谁都不敢靠近。二爷脱下外衣包了块石头,猛地朝老杨树对面扔过去。

老杨树慢慢倾斜,没砸向衣裳,个圈儿追撵二爷。“呼嗵”一声地动山摇,断枝和尘土飞上天空,二爷被砸在下面。众人惊叫着四外逃散,不敢近前。大家以为二爷已被砸成肉泥烂酱,齐刷刷跪在地上。二爷倒在树杈空隙中间绝处逢生,从树下面爬出来。他用树杈锯了几百个菜墩,分给大、小西山、盐场家家户户。他还给每家每户做了过年供祖宗的供桌,守灵的长板凳,风匣和洗衣板。

把桥造成什么形状,用什么装饰,叫什么桥,二爷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大神说:“大杨树是藏在小西山的一条黄龙,必须造一座黄龙桥。”黄龙桥有龙头龙身龙尾,龙须龙磷龙爪龙眼龙牙一样不能少。龙头向东口含朝阳为龙珠,龙尾向西揽西天明月,取名小西山黄龙桥。有朝一日黄龙借水腾飞之时,将是小西山紫气东来之日。二爷忙了九九八十一天,用大树主干做桥身,建成一座栩栩如生、高六尺、长九九八十一尺的“小西山黄龙桥”,坐落在地东头、老李大河之上。

大小西山出行的人们,再不用蹚水过河、大雨大潮被搁在两岸了。二爷也成了远近有名的木匠,三天两头背着木匠工具,出去干活。在当地,提起鲁班,很少有人知道,提起小西山“二木匠”,人人皆知。他给别人盖房子,专门放大树。原生林发展成次生林,生长得更加茂盛。大伙儿被白亮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打眼罩才能出门。过去有家无园,都到南关沿开辟菜园,种菜摘菜收菜。

现在重整菜园,不出院子就能吃到各种蔬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老爷子老太太躺在炕头上晒太阳,人人脸上有了红润。二爷为谁家放倒一棵大树,谁家就盖起一座大房子。光是树皮、刨花等边角余料,足够一年的烧柴。

三爷会编苇席、蓑衣,十根手指头收放自如。他用残苇子和香蒲棒杆编坐席、蒲团、孩子玩具。他编的小房子有门有窗,里面坐着抽烟的老头、纺线的老太太、做饭的媳妇、玩耍的小孩子、鸡鸭鹅狗等。他用马莲编猪马牛羊鸡鸭鹅狗,拉动拽杆,会跑会飞还会演影调戏。他用秫秸插的鸟笼子和蝈蝈笼子,让鸟儿自己飞进去、蝈蝈自己爬进去。他用芦苇叶编的小船,从北海大流能漂到王家崴子。他用老蒲扇“织布”,用树叶吹小曲,用树皮和苞米叶子做叫叫,在传统的做法上都有创新。随便一样东西到了三爷手里,都能加工成精美的玩具好艺术品。

三爷的拿手好戏,会打各种各样的绳子结。有活结、死结、半死不活结、狗刨结、牛角结、鱼尾结、鸡爪结、合欢结、鸳鸯结,傻老婆结等等。猪蹄结最适用,不管栓牲口好捆草,孩子都会。用梅花结栓笼头,再狡猾的牲口都挣不开,用来捆草,任意摔都不散。用梅花结上吊,后悔都来不及,等解开也挺尸了。

三爷最大的功德,为子孙后代发明了捆草绳子上的“滑子”。小西山的孩子们冬天除了撬疙瘩头,再是搂草。滴水成冰的日子,草冻得格外焦脆,是搂草的好天气。小西山的孩子除了胎记,手脚还留下冻疮疤痕,做了皇帝都除不掉。

脚上冻疮溃烂,和鞋子粘在一起,一天不敢脱鞋。晚上脱鞋,连皮带肉一块儿揭下来。冻疮年年犯,反复溃烂,如同化冻的“三冻三化”。尤其春天“返冻”,冻疮奇痒难耐,挠破了冒黄水,到了夏至才能愈合。用茄杆和辣椒杆熬水洗,是小西山人治疗冻疮的秘方。冻疮溃烂后,再用“两杆”烧灰,敷在溃疡上。用冬青熬水,治疗冻疮疗效更好。孩子们手脚冻烂爬不上大树,还耽误搂草。

孩子们手脚冻孬了,套上绳套拖着帘子也能走,用胳膊肘夹着筢子也能划拉草。捆草时,手冻孬了系不紧绳扣。挑草回家途中,草捆碰上了树趟子遇上了大风,上坡下坎一碰一挂一颠,顷刻散捆,白挨冻白挨累还遭大人叱骂。

三爷发明了“滑子”,解决了捆草这一世代难题。砍一根指头粗有分叉的榆树枝用火烤软,在梯子枨上曲弯定型,削尖前端捆住未端,栓在绳子头上就成了“滑子”。捆草时将绳头穿进“滑子”,勒到极限挽扣,任意折腾草捆不散。

会计大师双手同时打两个算盘,计算不同的数据。三爷双手同时织两盘网,网扣不同。他到大西山老陈家织网,手巧勤快。大西山闺女个个惊艳,陈家大闺女百里挑一,竟看好了其貌不扬的三爷,只等二爷成亲之后再做新郎。

从小到大,四爷手里总握着一根鞭子,见什么抽什么,直到抽掉、抽落、抽散。他抽倒了墙头,将街上的大柳树抽脱了皮,飞过头顶上的家雀被他抽落,鸡鸭鹅狗不敢进院。经过天长日久的苦练,他将反手、正手、回弯和爆发力玩出了绝技。不管长鞭短鞭,只要握在他手里,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在南海底甩响鞭,在西庙山都能听见。他在西山砬子抽鞭子,好半天才能传到小西山。他的鞭子从来不吃素,抽到捣蛋的牲口身上,鞭鞭见血露肉。

邢屯车老板邢满金驯服牲口有名,外号叫“驴见愁”。他家祖宗八代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七岁。他眼看到了五十六岁,仍买不起一匹马。他怕死后合不上眼,用一头毛驴的价钱,买回一头“大毛腿骡子”。凡叫“大毛腿”的牲口,无不性情暴烈,一般的车老板不敢招惹。一头“大毛腿”驴,如同一个寻衅滋事、为害乡里的地痞无赖。一匹“大毛腿马”,堪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黑旋风李逵。

一匹暴躁的“大毛腿骡子”,堪称一个凶犯,再好的车老板也退避三舍。邢满金依仗艺高胆大,狠抽了骡子三鞭子,来个下骡威。骡子出其不意一个后旋踢,踢中了他的裆部。他“妈呀”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养了好几天才能爬起来。

每当骡子看见主人拉巴着腿赶车走路,顿时龇开一口大板牙讪笑。邢满金使了一辈子鞭子,从来没被一头牲口拣过笑。那天他把骡子栓在树上,打断了几根鞭杆,没驯服骡子倒成了仇家。每天一卸套,骡子转过身就踢,见了邢家人和鸡鸭鹅狗也又踢又咬。它踢伤大黑狗,踢死一群鸭子,把街上的大门踢散了架。女人和孩子们不敢出门,家里的小嫩鸡被骡子吓死,老鸡们飞到山上做了野鸡。

他把骡子牵到集市,给钱就卖。恶骡子白给都没人要,躲它还躲不及呢。他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决定,杀骡子。他求来屯中几个壮汉,拉着扯着拽着哄着,好不容易把骡子绑上架。他手拿锋利的杀猪刀,亲手对骡子来个大抹脖。

骡子没有丝毫胆怯,像慷慨赴死的孤胆英雄,昂首挺胸喷着鼻响。刑满金犹豫半天,找出许多不该杀骡子的理由。骡子虽然一身脾气,但是干好活,有马的快性,牛的筋骨,毛驴的皮实。他调教不好一头骡子,白使了一辈子鞭杆子。

他改变了主意,把骡子从架上解下来。骡子不通人情,出其不意一个横扫,把他刚恢复好的屁股又踢成了歪腚子。他再痛下杀无赦的决心,也没有能力执行,将其放生做野骡子吧。骡子记仇,把他全家人堵在屋里,谁出来就和谁拼命。

一位十三岁少年闻讯赶来,要驯服骡子为邢家人解围。邢满金在集市上被四爷偷过牲口,眉开眼笑地把他从后门请到家里。他说:“你不用偷不用抢,大毛腿骡子不但归你,我还倒贴俩钱。”四爷从后门出去,从房东头绕到前院。

溜须拍马,对所有牲口管用,摸准痒痒肉,再烈性都对人有三分好感。四爷用手触摸骡子的脑门、鼻梁、脖子、腋窝、后背、腰眼。见过刀的骡子不吃这一套,总用屁股对着他,出其不意就是一个后旋踢。四爷机灵躲得快,否则后腚不被骡子踢塌踢歪,也得被踢跩。见骡子软硬不吃,四爷还得来硬的。

他先甩了一通连环鞭,都是一鞭两响的连珠炮。骡子没被震慑,反而更加狂怒。它挣脱了笼头又挣断了绊索,非要和四爷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四爷从来没见过这种牲口,吓的逃到后院钻进屋里,藏在炕沿下。院子里,疯狂的骡子左奔右突横冲直撞,上演全武行。它脑袋一低屁股一撅一个双飞踢,“哗啦”一声,牲口槽子四腿朝天翻倒在地。它把尿桶踢成天女散花,沸沸扬扬的木片落满庭院。

全家人积攒浇菠菜的尿水,淌得一干二净,空气中洋溢着浓烈的尿臊味儿。

水扁担成了风斗上的一叶桨片,“哗啦啦”旋转,飞过墙头飞过房顶直奔后园,挂在枣树上荡秋千。覆巢无完卵,两只水筲也不能幸免,被踢瘪去了井沿。

尖头锨变成飞镖,“嗤喽”一声穿透窗户飞到炕头上,戳翻了一盆稚嫩的豆芽菜。

大板锨更是出手不凡,铲断了屋檐下的挂杆,挂在上面的蒜辫子、苞米穗子、干辣椒、靰鞡头子、芸豆干、锄头耙子,“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大片筐成了跟头匠,一溜跟头轻飘飘地翻到墙外。鸡群惊叫着飞出街门,几只鸭子跑得慢,被一顿铁蹄送上了蓝天。猪圈墙轰然倒塌,骡子仰面朝天掉进了猪圈里。可怜的肥猪被砸掉了腰子,窝在粪水里痛苦地哀嚎。骡子一个鹞子翻身跳出猪圈,对着屋门一头头地猛撞,要闯进去和人拼命,门框眼看支撑不住。

四爷抢先跳出窗户,引开骡子。骡子转身一头撞向四爷,四爷向旁边一闪,一鞭子抽向骡子耳朵。鞭梢将牲口耳朵剪开一个豁口,耳尖像撕开的窗户纸,耷拉下来。骡子没等收住四蹄,臀部又挨了一鞭。鞭梢炸落,似刀尖剜进皮肉。鞭梢一旋一带,一砣连着皮毛的肉块飞了出去,“吧唧”一声粘在墙上。淅淅沥沥滚烫的鲜血,顺着骡子得后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个溜圆的红镜面。

骡子虽然疼得浑身抽搐,仍不屈服,面对四爷怒目圆睁,前蹄扒着地面进行挑战。四爷朝头顶上甩了个花鞭,随着“啪啪”一鞭双响,两只正在飞过的家雀被抽中,顿时四分五裂,羽毛和着鲜血,沸沸扬扬地飘落在骡子眼前。

杀鸡给猴看这招最管用,骡子顿时被吓得丧魂落魄,双泪长流。它垂下硕大的脑袋,四条腿不住地颤抖。它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望着四爷,讨好地伸了伸舌头。它没等舔到四爷的手,四蹄哆嗦的站立不住,终于前蹄跪地垂下了脑袋。从此后,骡子在邢家老老实实地干活。骡子最高寿命三十岁,它已经三十三岁了,还在地里干活。它趟完了最后一垅地,踉踉跄跄躲过一株苞米苗,卧在一片青草上悄然死去。骡子死后半年,七十三岁的邢满金无疾而终,成了邢家男人中的寿星。爷爷奶奶不让五爷和六爷干活,供他们去永宁城私塾念书。

爷爷起早贪黑在地里耕种,倒沙子,倒出了十间房场。他在“青石线”撬型石往回扛,做封檐石和拦水墙。他到东北海石坑撬出够盖十间房子石头,一块块地扛上山顶。东北海离我家七、八里地远,他不累死累瘫也得扛上十年。

那天一大早,几个爷爷去永宁城赶集,卖草药卖活鱼卖炕席和蓑衣。傍晌,他们赶回一挂崭新的大车,给哥哥送了份大礼。驾辕的大犍牛正值好牙口,拉着哥几个顺斜岔子拐向西北地。大车轱辘碾过董万全家街门口坎子时,颠得兄弟几个仰倒在车厢里。爷爷杀鸡,奶奶炖了一大锅鸡肉蘑菇,犒劳几个兄弟。太爷和太奶也端起了酒杯,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丰盛的庆功宴。

我家盖了十间房子,媒人开始上门。二爷对媳妇的要求,只按小嫂子标准。闺女来看家,长像难和小嫂子相比,其他方面更是望尘莫及。大伙儿都说白美荣像小嫂子,二爷听了嗤之以鼻。她是杀牛婆的闺女,也是白成太的养女和妹妹,成亲后他叫白成太老丈人还是大舅哥?再说,白美荣怎能和小嫂子相比?

那天,他到河南沿给人盖房子回来。他到了南关沿,看见小嫂子着一筐碱篷子,正往家走。他赶忙从后面上来,说:“嫂子,我来。”他和小嫂子边走边唠嗑,过了大胡同子感到不对劲儿。小嫂子说:“把筐给我吧,我要回家了。”

“小嫂子”竟是白美容!二爷动心了。白美荣太迷人太招人喜欢,二爷经过几天几夜考虑,求大神到白家探口风。白美容也喜欢二爷,杀牛婆正愁闺女难嫁,满口答应。那天傍晚,二爷干完木匠活从西北洼回来,见小嫂子还在南关沿洗衣裳。他走到跟前:“嫂子,回家吧。”说着,帮小嫂子端洗衣盆。小嫂子低头不说话只是笑,他发现小嫂子还是白美荣。白美荣回头甜甜地笑了一下,二爷顿时停下了脚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折回南海底,在树趟子里甜甜蜜蜜地过了一夜。

二爷和仇家闺女私定终身,全家坚决反对。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再难吃也得往肚子里咽。二爷和白美荣成亲后,三爷和老陈家闺女成亲,我家成了大户。

白美荣和奶奶一样泼辣能干,和公婆、妯娌、大伯子和小叔子融洽相处。几个媳妇齐帮对手,日子越过越兴旺。天敌的伤害已经过去,奶奶重返沙湾底扩建鸡栏,这里又成了小鸡的乐园。奶奶把小鸡放出去散养,在北海头搭了几座凉棚。小鸡们溜达到海滩上,啄食海蛎子壳补钙。小鸡不但下连蛋,还下双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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