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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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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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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三章 白成太报恩认母 杀牛婆噩梦缠身

栾河屯有一头叫“老黄太太”的老母牛,繁衍了一大群牛子牛孙。老母牛老得嚼不动草料不能干活,被屠夫栾守理和老婆杀牛婆杀了。听见老母牛挨刀的惨叫声,满屯子人落泪。牛子牛孙们不管拉车拉犁,或者正在啃青,听见老祖母的惨叫声,无不“哞哞”哀叫。它们挣脱缰绳来到老祖母的被杀之处,前膝跪地眼泪长流。人们都说:“栾守理两口子杀老母牛作孽了,非遭报应不可。”

那天,两口子杀完牛,有说有笑地回家。丈夫“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不再动弹。以前丈夫和自己闹着玩,杀牛婆一咯吱他的胳肢窝,丈夫满地打滚笑得死去活来。她又去胳肢,丈夫已经死了。那一年,杀牛婆十六岁,生下女儿六个月。她杀牛坏了名声没人敢娶,人又要强,把女儿放在娘家,一个人操刀杀牛。

那天她杀牛回来,见丈夫摔死的地方,躺着个人。她以为丈夫的鬼魂要见她,哭喊着跑过去,一看,是个饿昏的要饭少年。她顾不上许多,把少年抱在怀里,解开衣襟,用充盈的奶水将他救活。少年醒来,还以为嘴里含着死去多年妈妈的乳头。当他知道真相后,起身跪地磕头,泪流满面地喊了声:“妈……”

杀牛婆羞红了脸,赶忙放下衣襟,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少年”说:“我叫白成太,今年十八岁了。”杀牛婆见小伙子生得细皮嫩肉大高个,还比自己大两岁,心里顿时狂跳。她以为丈夫可怜她母女俩,借尸还魂再续前缘。她嘴上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是寡妇,就做我的男人,一块儿搭伙过日子吧。”白成太动情地说:“下时候我吃我妈的奶长大,现在又吃了你的奶拣了一条命。都说有奶就是娘,权当我妈活了……这辈子,我要把你当成亲妈孝敬。妈!”

杀牛婆听了,浑身麻沙沙地直起鸡皮疙瘩,痛斥他:“哪有儿子比妈还大的?你一个大小伙子,做弹弓打家雀都吃得顺嘴丫子流油,干什么不比要饭强?你别说给我当儿子,当三孙子都不要!”她扭头就走,快到家了,白成太还跟在身后,还“妈,妈”不住地叫。她破口大骂:“你跟着我干什么?赶紧滚!”

白成太就是不走,往外推也不走,直到她动了刀子才把他吓走。有的男人越是一表人才,越是窝囊废大草包一个,还越招女人怜爱。杀牛婆怕白成太吃不上饭饿死,没有衣裳穿冻死,掉进河里淹死,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他。白成太并没走,而是藏在街上的草垛里。杀牛婆让他回家吃完饭,赶他走,他死乞白赖不走。杀牛婆十六岁,还带着女儿,身边也得有个男人,就和白成太不清不混地在一块儿过日子。邻居们问她:“你找男人了?”她顺水推舟:“他是我刚找的男人。”

乍开始,不管白成太如何管她叫“妈”,她一直不答应。白成太一直叫妈,有时候她也顺口答应:“哎”。她出去杀牛,都带着白成太。不知不觉两年过去,白成太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身强力壮高大英俊,该娶媳妇了。

十八岁的杀牛婆不但没变老,反而越来越年轻撩人。白成太既“孝顺”,也懂规矩。她丰腴的身体,醉人的体香,说话的声音,干活走路的姿态,就像煮好的饺子摆在供桌上,馋得他直咽口水还不敢偷吃。夏天的晚上,杀牛婆脱光了衣裳在院子里洗澡,让他心惊肉跳。逐渐,他对她的感情逐渐发生了变化。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像两只往花丛中飞、花蕊上落的蝴蝶。杀牛婆浑身藏着金银财宝,他的欲望就是小偷,时刻都在惦记。晚上躺在炕上,杀牛婆的呼吸,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在暗示他为她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

杀牛婆有意无意间,总盯着他身上疙疙瘩瘩的腱子肉,他还以为身上沾了东西。杀牛婆精心打扮,说话娇声娇气,在他面前扭扭捏捏,一举一动风情万种。

杀牛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烫人。他浑身像沾了麦芒,心里像着了火。一天半夜他出去撒尿回来,杀牛婆像施了定身法,把他固定在炕前。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他胆大包天,掀开被角,钻进了杀牛婆的被窝。两个人就像闷足了烟的湿柴火,“轰”地一声燃烧起来。等白成太有了知觉,已经和杀牛婆紧紧地黏在了一起。势不可挡的白成太和青春年少的杀牛婆,终于把持不住滚木擂石般的熊熊欲火,一发而不可止。白天,在人面上,他们仍不妻不母稀里糊涂。晚上,白成太钻进杀牛婆被窝,尽职尽责地履行男人的义务。

妈妈又生下了弟弟,让女儿白美容为难,不知叫该白成太哥哥还是继父。假如乍开始,白成太和杀牛婆结为正式夫妻,一好百好顺理成章。他自己把“妈”叫出了口又不肯改口,因此才说不清道不白覆水难收。

杀牛婆和“养子”生了孩子的丑闻,在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们变卖家当去海城投奔亲戚,来到海城一打听,亲戚早已经去了边外。

正当他们走投无路之时,逢护城队招兵。两个兵一边敲锣一边喊:“想当兵的人,赶快到牲口市验身!”杀牛婆让白成太去当兵吃粮,好歹饿不死。白成太正饿得头昏眼花,只要能吃上饱饭,干什么都行。到了牲口市,白成太害怕了,“妈我不去妈我不去”地央求。杀牛婆用推倒一头牛的狠劲儿,把窝囊废推了进去。

验兵也像验牲口,一根木桩子下面站着一个大活人。验牲口“先看四个蹄再看一张皮”,只要个大没毛病好牙口,最先被买走,别的也剩不下。验兵也像验牲口,只要手脚不残不瘸不哑、眼不瞎人不傻、身上没生癞疮,都能被选中。

白成太个子高,人比墙还壮,比木桩子还直,被验兵官一眼相中。他成了护城队的一名士兵,像石板下面的小草见到了太阳,神清气爽血脉通畅。军服穿到身上就是一张老虎皮,手握刀枪,跃跃欲试地想杀人砍头。一天三顿大米饭馒头馅饼,猪肉炖酸菜,油炸泥鳅,雪里蕻炖豆腐,吃得他膘肥体壮。操练时他中规中矩,堪称活操典。他天生是当兵的料儿,值勤心狠手辣,顶上半个小队。

日子刚好过,白成太成了大烟馆和窑子里的常客。最让杀牛婆不能容忍的,他开始杀人了。她弄不清革命党是好人坏人,就像弄不清哪头牛是好牛坏牛。她再不管,白成太就得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她扒皮认得他的骨头,别看他人高马大仪表堂堂,生就一副色骨头狗骨头穷骨头贱骨头,担当不起大富大贵。他穿一身老虎皮人模狗样,到头来还得靠一张狗皮遮丑。他现在顿顿大鱼大肉,到头来还离不开狗食钵子。要想平平安安有所善终,必须让他遭一辈子罪受一辈子穷。

穷日子才是一根挣不断的狗链子,才能把他牢牢地栓住。她只有吃不上穿不上,光着身子披条破棉被,他才不忍心抛弃她不管。她只有先当娘后当老婆、他既当儿子又当丈夫、出门让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一家人才能团团圆圆。

两年之后,白成太当上了小队长,到奉天参加培训。外国教官对他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他遵十分守纪律,十分自律;他十分强壮,十分坚忍,具有良好的抗疲劳和承当艰苦工作的能力;他是射击高手,几乎环环击中靶心;他很好养活,对食物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是能吃的,唯一关心的就是食物的数量。”

培训结束之后,白成太带回几十枝清一色的“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还有一挺先进的“马克西姆”机关枪。三天之后,上司任命他为护城队教官。半年之后,上司任命他为副大队长。白成太可谓如鱼得水,做好了休妻准备。那天晚上,白成太带了枝洋枪回家,在老婆孩子们面前拆卸显摆。半夜三更,杀牛婆用他的军服裹了洋枪,填进炕洞子里面烧火。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只剩下一根铁筒和几块铁件。白成太再回护城队,就得被革职枪毙,无奈之下只好当了逃兵。他们从海城一路流浪到盖州、复州、金州。杀牛婆认定,把丈夫带到鸡窝狗窝猪圈的环境中,虎卧平川龙游浅滩栓住手脚,才能少作恶少祸害人。

两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晓行夜宿,到了秋天也山穷水尽,来到了小西山。他们无处栖身,住进前街老碾房筛糠的小屋里,死活不肯挪地方。小西山人压碾子,都得翻过大沙岗子去大西山,还不知道人家碾子闲不闲。到了腊月间碾子忙不过来,大伙儿用碾套排号。谁给白成太一瓢大黄米,他就偷着把谁的碾套排到前面。大伙儿帮他们在屯后盖了两间房子,送来粮食、白菜、酸菜、地瓜,这才安顿下来像个家样。杀牛婆不杀牛了,和女儿白美容在沙岗后开了二亩荒地,打点粮食糊口。娘俩再忙不过来,身强力壮的白成太,从来不到地里帮她们一把。

杀牛婆同时履行妻子和养母的两种义务,也产生了十恶不赦的负罪感。她做他的妻子时,把男女之事施展到及至。他做他的养母时,把白成太当成儿子娇惯。

她二十二岁,正在哺乳期,奶水充盈。每当乳房发胀,她不再把奶水挤掉,而让白成太享用。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晚上,杀牛婆不搂着就睡不着觉。他半夜三更出去撒尿,也得杀牛婆陪着。在家里,他还拔尖放泼,两个孩子都让着他。他的性格越来越幼稚脆弱,那年春天,杀牛婆又生下了二儿子白海洋。他才二十四岁,血气方刚,正处于男人的盛年阶段。他总是一副重病在身、浑身生疼活不起的样子。他胡子拉碴颤颤巍巍,两睛蒙胧丢三落四,时不时“哎哟”叫唤几声。

杀牛婆问他:“你到底哪儿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哪儿都疼,顶多活个三天两头的。”杀牛婆哄他:“乖不哭,妈带你去永宁城,找先生看病去。”他大声咆哮:“活不成的人才去看病,去看病就得死!”杀牛婆哄他:“咱不去永宁城,把郎中请回家看病。”他威胁说:“你要请郎中,我就去青石线投海!”

在杀牛婆和孩子们的努力下,白家沙岗后的庄稼获得了好收成。过年了,白家杀了一头二百斤重的年猪,大人孩子做了一套新衣裳。日子过的好好的,白成太又开始挑毛病,埋怨冬天太冷太长,自己肯定熬不到来年春天。杀牛婆和孩子们天天搂草烧炕,屋子里温暖融融,热得冒汗。到了风和日丽的春天,他又抱怨青草味儿太浓,“青草味有股牲口粪味儿,闻了恶心,我肯定熬不到夏天。”杀牛婆把院子里的青草除净,把菜园里的菜苗拔光。转眼间到了夏天,杀牛婆搀扶“儿子”到西沙岗子上,在大杨树阴凉下乘凉。白成太说:“太阳把杨树叶子烤着了,我快被烟呛死了。”杀牛婆顶着毒太阳,扶他到北海头洗海澡。他说:“大海是咸菜缸,海水是咸菜汤子,我快被腌成咸肉了。”杀牛婆把他扶到岸边,用清凉的山空子水为他冲洗。他又说:“水里有毒蛇的哈拉子,我快被毒死了。”杀牛婆领他回南关沿洗淡水澡。他说:“河水太热,我掉进了开水锅,就像烫猪毛。”

大伙儿都说:“白成太找个妈惯着宠着,杀牛婆找个爹伺候着孝敬着。”杀牛婆被白成太折腾的万般无奈,几次想去青石线北头跳海。她还得和他往下过,陪着小心问:“你什么时候才能舒服?”他说:“到了秋天再说,也许看见月亮照在苞米捆子上能舒服。”杀牛婆好不容易盼到了秋天,带丈夫到月亮地下面看苞米捆子。白成太说:“苞米捆子像一排排死人,我晚上肯定得做恶梦。”

杀牛婆陪着小心问:“你想等什么时候来看?”白成太说:“等冬天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把死人盖住了再说吧。”白雪皑皑,杀牛婆领白成太来到地东头。白成太哭得更伤心,说:“老天爷在给我披麻戴孝,不想让我活到来年。”

杀牛婆暗自思忖,假如他能忘记当初吃的那口奶叫的那声妈,将是一桩美好的姻缘。白成太忘不了也不改口,杀牛婆一直和他耗着,任他百般折腾。白成太不吃粗粮,只吃大米白面鱼肉蛋。杀牛婆和孩子们种了粳米和麦子,顿顿让他吃细粮,拣海螺抓螃蟹抓小鱼给他当零食吃,养鸡养鸭养鹅让他把蛋当饭吃。

丈夫不能自食其力,更别说养家糊口,杀牛婆十分焦心,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丈夫偶尔拿了铁锨镢头去沙岗后,不是干活,而是倒过来当枪使。丈夫拿镰刀不是割草,把小树当成人靶,练习斩劈人头。丈夫把沙岗子当成演兵场操练兵事,卧倒、起立、走步、踹腿、打拳。丈夫在官道上来回跑步,“嗷嗷”地吼叫给自己喊口令。丈夫端了自制的木抢,往西山砬子上冲锋,半点都不累。

杀牛婆以为找到了丈夫的病根,还想当兵。她哪知道是她这种妻不妻母不母的宠爱,仍像娇惯儿子一样宠着丈夫,让自小就没了妈的白成太得寸进尺。

伪满州国协和会征兵,在永宁城设立验兵站。杀牛婆仿佛一位大义的母亲,送儿子保家卫国,亲自带白成太去报名。他又是第一个被验上,坐着大马车去了复州城。离开杀牛婆,白成太的病无影无踪,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感到耻辱。他决心在队上好好干,升官发财娶富家小姐,彻底脱离杀牛婆离开那个破家。

别的新兵都被编进队里,只有他被关进了剿匪处,开始三堂会审。原来那个验兵官的全家老小,被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身兼胡子和兵痞的仇人杀得鸡犬不留。他根据白成太的一身本领,认定他也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胡子,再就是哗变倒戈的军官和兵痞。要不是白成太能言善辩,当既就被拉出去枪毙了。

警务分巡天天过堂,让他招出当土匪胡子和兵痞的经过,不招就打。白成太吃了三天糠饼子喝白菜汤,还吃了三天“棒子炖肉”喝辣椒水。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私读兵书,爱好兵事而已。警务分巡没法处置,把他当成了“兵漏子”编入“勤劳奉仕队”,送到大石桥镁矿,给日本人做苦役。白成太下了半年矿洞子,过着地狱般的生活。那次他染上了霍乱,被日本工头扔进了“万人坑”。他躺在死尸堆里,想起躺在杀牛婆身边的滋味,简直是躺在天堂王母娘娘的怀里。他能活着回去,一定把杀牛婆当成亲妈孝敬。夜里下了场暴雨,把他浇得清醒过来退了烧。他一分一寸往外爬到天亮,终于爬出了“万人坑”,一路要饭回到小西山。

白成太九死一生拣了条命,让杀牛婆痛悔万分,死了的心都有,当初不该把他逼上死路。她把沙岗后地里的青苗全毁了,重新种上了麦子和粳米。她和孩子把粗粮挑到永宁城,卖钱给丈夫买细粮,自己和孩子们吃地瓜喝海秧菜汤。

回到杀牛婆身边,白成太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起早贪黑像驴一样,在地里默默地干活。见丈夫能支起门头过日子了,杀牛婆高兴地天天在家里烧香拜佛。

这样的没过多久,白成太后悔了,不该回小西山,应该去龙潭山当胡子。更让他厌烦和无法忍受的是,他和杀牛婆这种稀里糊涂的关系。过去,他最盼望夜晚来临。上半夜,杀牛婆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妻子,让他享尽了床第之乐。下半夜,他躺在她温暖的怀里,就像婴儿睡在母亲怀里,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现在,他如同睡在一条腥膻的母牛身旁,噩梦频频。梦中的杀牛婆变成了牛鬼蛇神,用一对犀利的牛角把他戳得稀巴烂。他厌烦她还离不开她,生不如死地挣扎在炼狱之中。为了躲开杀牛婆消磨欲望,他夜里提着灯笼,到沙岗后地里干活。

他累了,坐在垅台上歇一会儿,接着再干。困了,他躺在地垅沟里睡一觉,天亮了也不回家。为了让自己更加劳累忘记烦恼,他又开了两亩地。

他的欲望不但没被消磨,倒成了清明过后的野草,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他哀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一个正常的男人,却着不正常的生活。在他眼里,杀牛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假的,除了她,任何女人的一切都是真的。属于他的女人只为他一个人所生,他也只为那个女人所生。他终于看见了属于他的那个女人的身影,闻到了她身上的体香,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正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白成太在沙岗后侍弄庄稼,一个崇俊的赶海大姑娘,在树林子旁边走过。他码过大姑娘的脚印,家住盐场老于家二道街。那天,他装作去找被狐狸叼走的小鸡,尾随在大姑娘身后。大姑娘就像仙女下凡,一边走一边哼着好听的小曲。

此时此刻,风吹杨柳云儿轻,也比不过大姑娘的脚步轻灵。杨柳枝条软绵绵,哪比得上大姑娘的窈窕细腰。天上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地上的走兽欢蹦乱跳,哪有大姑娘扭得欢走得颤?她走过去,青草和大树都高兴。阴天掉雨点儿,她一显身,头顶上“哗”地一声晴天瓦亮。他的眼睛也“吱”地一下放了光。

大姑娘就是一棵艳丽的桃树,他的眼珠子就是两块石头,落说去就砸得桃花落下厚厚一层。他要是能和大姑娘睡一晚上觉,哪怕千刀万剐也值头。

杀牛婆什么都依着他,是让他一直不离开她,让他别有太多想头。假如他勾引大姑娘养汉,杀牛婆不把他大卸八块,也像骟牲口那样劁了他。他早就威胁过:“你对我三心二意,别怪我手下无情。”杀生的人说话,决不是吓唬小孩子。

每天能看上大姑娘一眼,白成太就心满意足。他不敢勾引大姑娘,每天放出一只小鸡去勾引狐狸。小鸡很快被狐狸吃光,他再也找不到看大姑娘的由头了。他想大姑娘想的受不了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能接近她的理由:赶海。

他不是海边人,赶海是外行。让他刨海蛎子、刮海荞麦、抓螃蟹,如同让男人纳鞋底、纺线、打袼褙。那天,他扛着一把叉草的木叉子,去北海叉鱼。杀牛婆说:“除非海里的鱼变成秫秸捆。”她哪里知道,丈夫心怀鬼胎另有所图。

当潮水退到一半,白成太下到老牛圈再出石门沟,走上青石线。他站在最高一块礁石上,用木叉子在水面上划拉来划拉去,紧盯着大流上面的“羊鼻子”。

终于,大姑娘走下了羊鼻子,也如同牵下一只肥“羊”。大姑娘在礁石边拣海螺,王家崴子北大山探头偷看,龙王庙也往这边倾斜。大姑娘在石棚边抓螃蟹,太阳露出云层,为她照亮。大姑娘用海秧菜刀捞海秧菜,一道道波浪,殷勤地帮着她前拉后拽。海风再轻柔,也没有他对大姑娘的温柔。浪花再多情,也没有他对大姑娘的痴情。潮水滚滚奔涌,也没有他对大姑娘的心潮激荡。

可惜他没有机会表达,大姑娘也对这一切一概不知。整个北海只有他和大姑娘两个人,干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在心里焦急地大声呼喊:“快来一场大瘟疫吧,让世上的活物统统死绝!快降下一把‘呜呜’飞转的快刀吧,将世上所有的人拦腰斩断,只留下我和大姑娘!天地间是我俩的大洞房,到处都是我俩睡觉的热炕头!我俩一根布丝都不穿,冷了就披床被,热了就光溜溜。她累了我背着她,我累了就上炕搂着睡。家家户户我俩随便进,鸡鸭鹅狗我俩随便杀,好吃的东西我俩随便吃,好用的东西我俩随便拿……”

白成太站在礁石上胡思乱想,每一滴海水都凝聚着一个销魂的故事,整座大海盛不下他的欲罢不能。直到他下身发凉海水漫过腰际,这才知道涨潮了。

只见大姑娘着沉甸甸的大筐,正攀往山上。他扛起木叉子,急匆匆地趟水上岸,进入石门沟爬上了老牛圈。他站在一堆残垣断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东方眺望。大姑娘前面,为什么不跳出一头野兽?大姑娘惊叫着往他着边跑,他冲过去打死野兽,把大姑娘紧紧地楼进怀里,让一切顺理成章。可惜,连只兔子都没蹦出来。他目送大姑娘上坡下坎,过了沙湾底,消失在大树林子里。

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眼泪第一次为心爱的大姑娘而流。一个月过去,他空手去空手回,再叉不到鱼非露陷了不可。再赶海,他既琢磨感情也琢磨鱼情。

为了靠大姑娘更近,他下了青石线趟过西大流,来到三块石上。三块巨石巧妙地拼接在一起,远古一定有个巨人,在海中间砌了座井台或者灶台。黑黝黝的井口内,海水在石缝间来回冲刷涌动,“啪啪”地撞击石壁,浪花不时从井口飞溅而出。井壁上覆盖着一层海螺,一只只赤眼红螃蟹攀上爬下。石缝间,一群群黑刺挠鱼游进来游出去。天块晌了,白成太从筐里拿出一把海蛎钩子,刨开井台上的海蛎子,抠出肥肥的咸咸的海蛎子肉,就着苞米饼子充饥,等待涨潮。

涨潮了,一片片黑影不时掠过海面,白成太以为空中上来了云彩。一条大鱼跳出水面,澎了他一脸又苦又咸又涩的海水,辣的他睁不开眼。等他能看清东西,发现一群群大黑刺挠鱼,围着三块石游来游去。他把剩下的饼子扔进井口,黑刺挠鱼一窝蜂顺石缝游进去。他站在井台上手持木叉,猛地向井里刺去。他一次次地向井口猛刺,徒劳无益气喘吁吁,木叉子根本就不是叉鱼的玩意儿。

回家后他去盐场铁匠炉,让大铁匠打造了一把尖利、带倒戗刺的两股渔叉。

第二天赶海,他拿着新渔叉来到三块石。涨潮时,他又向井口投下饼渣,引诱一群群黑刺挠鱼,顺石缝争先恐后地游进来。他一次次地举起鱼叉,对准井口内捣蒜般地猛刺。水深鱼叉发飘,他一次都没刺到水底。实际上他刚举起鱼叉,鱼早已经逃之夭夭。他用渔叉叉鱼,好比向空中扔石头打大雁,鱼躺在水皮上都叉不中。他叉不着鱼也无法接近心上人,地撂荒了还得被杀牛婆埋怨。

白成太的热情,顿时就像立秋后的天气,一天天地变凉。那天,大姑娘没来赶海,他失落的心情就像一树夭桃落地。他无比怀念当护城兵吃大米白面的日子,手里的苞米饼子顿时变成了土坷垃。他一使劲把饼子撇进海里,打了个长长的水漂。金黄色的饼子在水面上连跳了几十下,变成强弩之末之后才慢慢滑行。

就在饼子沉下去的一瞬间,海面上翻起一阵阵水花。一群群黑刺挠鱼迅速聚拢,争抢食物。扔了饼子,白成太这才感到肚子饿了,更让他愤怒和绝望。他这才知道,想大姑娘想死了也是白想,死了也没人可怜,还遭到唾弃。他索性连渔叉也不要了,一扬手,狠狠地投向海里。从此后他死了这份心,再也不来赶海,不看盐场大姑娘了。他刚要上岸,身后海面上,海水“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他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一条大黑刺挠鱼像落水的牛犊子,带着鱼叉在水里绞着劲儿扑腾,吓得一群群白花花的小梭鱼丁子窜出海面,在礁石上落下了一层。

原来,他无意中投出去的渔叉,歪打正着刺中了一条大黑刺挠鱼。大鱼无法摆脱鱼叉上面的倒戗刺,一次次地沉下去,又一次次地浮上来。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和这种场面,愣在了那里。直到大黑刺挠鱼折腾没劲了,雪白的鱼肚漂上海面,他这才脱光衣裳,“扑通”一声跳进海里。他一点点游近,小心翼翼地抓住鱼叉。垂死挣扎的大黑刺挠鱼猛地翻了下身,“哗啦”一下把他带进海底。

他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仍死死地攥住渔叉不放。他挣扎着露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大黑刺挠鱼也在垂死挣扎,努力将他挣脱。他两脚踩水,不时露出脑袋喘气,和大黑刺挠鱼分分秒秒地僵持着。大黑刺挠鱼被折腾得没劲了,慢慢地浮上海面,张开大嘴再没合上,逐渐僵硬。他把鱼拖到浅水里,百般欣赏战利品,真是个天大的奇迹。他把脚伸进巨大的鱼嘴里,又试图把脑袋伸进去。他构想杀牛婆和孩子们见到大鱼时,那种欢呼雀跃的动人情景,把一切忘在脑后。

涨潮了,白成太像拖着一艘小船,轻而易举地把大鱼拖上海滩。他到山上折来树枝,用树根扎成一架小爬犁,选一处缓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鱼拽到“羊鼻子”山坡上。他将几根树根拧在一起,做绳套套在脖子上,在平滑的洼底草上往回拖拽。树根被他拽断了,再接上,好不容易才把大鱼拖回家里。

杀牛婆用大秤一称,大鱼重一百二十八斤!他们都产生了报恩的念头,小西山人要是不接纳他们,就没有眼前的一切。杀牛婆一份份分鱼,他挨家挨户去送鱼。那天,小西山家家户户飘出炖鱼的鲜味,把三里五村的馋猫全招来了。

每天,白成太都带了苞米饼子,名正言顺地扛着鱼叉,去北海叉鱼。每当涨潮,他都用苞米饼子打水漂,再闭上眼睛投出鱼叉,然后背过身子听动静。

他浪费了许多粮食,失去了几十柄渔叉,再没碰上好运气。越是得不到,鱼和大姑娘他都想要,一天不赶海都活不成。再来赶海,他还带了盘围网。涨潮时,他往三块石海井口内投下饼渣,等黑刺挠鱼游进来之后,他赶紧用网在四边围住。鱼群在井口内的石缝之间游窜,他用渔叉朝井内捣蒜般乱刺,偶有倒霉的黑刺挠鱼被他叉中。他已经走火入魔欲罢不能了,再得不到大姑娘非疯了不可!

他不得不做出一个罪恶决定:先礼后兵。如果大姑娘依了他,两个人远走高飞,他下半辈子为她而活为她而死。如果大姑娘不从,他先把她生米做成熟饭,再掐死埋进沙湾底北头。他来到沙湾底北头树丛中,用铁锨挖了座埋人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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