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克坏是小西山屯唯一读过私塾有文化的光棍。他四十一岁那年,娶了个不能生养的寡妇,搭伙一块儿过日子。大伙儿等着看他的笑话:“圈里养的老母猪揣不上崽,炕上的老婆开不了怀。”谁知道老婆刚进门,他家的老母猪开始一窝窝地下崽儿,老婆也十月怀胎,生下了儿子董万空。和小西山历茬光棍一样,董克坏这辈子最亏的是女人。家里再穷,盼到过年也能吃顿饺子解解馋。
而女人这种东西,山上不养地里不生天上不掉,不敢偷已不敢抢。他只有望子成龙成了真龙天子,才能连本带利地捞回来。儿子六岁那年,他对老婆说:“瞎子神算说董希录的儿子能当皇帝,咱也让儿子念书,二十岁之前抢在董希录儿子头里当皇帝。”老婆说:“你能翻新房子,把土龙子换上拦水墙我就知足了。”董克坏说:“到时候你都住上金銮殿了,换什么拦水墙?我只要宾妃一群。”老婆酸酸地说:“儿子真能当上皇帝,你六十多岁了,上不去马也拉不开弓。”董克坏自信地说:“永宁城里大种马每天吃二十个鸡蛋,天天爬胯。”老婆哭了:“你当了皇太爷我怎么办?”董克坏金口玉牙:“你就是皇太后。”老婆顿时乐出声了。
董克坏带了十吊钱一升小米,一捆秫秸,送儿子到永宁城念私塾。儿子登基之后,他要抓紧做一件家国大事,就是为儿皇生下十个皇弟,辅佐大董王朝千秋万代盘基永固。很快,董万空念完了八年私塾。每当学生即将毕业离开永宁城,先生讲的最后一课,都是《孟子·告子上》中的“食色性也”。
董万空这才知道:人一辈子离不开两件大事,一是吃饭二是男女性事。人要活命就得吃饭,男人只有娶妻生子,才能传宗接代,无色路断人稀。廉颇老矣,尚可饭否?“饭”也包括男女性事。他虽然一顿不少地吃了十四年饭,对男女性事还是懵懵懂懂。大概,人年岁大了仍可以吃饭,不一定行得了床第之事吧。
临行前先生把他叫住,他以为背诵最后一次永宁城历史沿革和温景葵诗词、打他最后一次手板、跪最后一次海蛎壳呢。几年来,先生头一次给他个笑脸,语重心长地嘱咐:“你要继续完成没及格的三项作业。”他含泪深深地给先生鞠躬,背着行李,默默地离开私塾。他顺着街上的石板路往前走,恋恋不舍地望着熟悉的永宁城,仿佛再也回不来了。永宁城说来就来,他的私塾时代却不再回来。
出了西城门,不是永宁人。他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在私塾学习的时候,总记不准辽东志中《永宁监城》的历史沿革,背不全温景葵赞美永宁城诗词中最后一句,写不好先生的命题文章《永宁涧春色赋》。他的两只手,经常被先生用竹板子打的肿成高粱面饽饽,吃饭拿不住筷子。他两个膝盖,跪海蛎壳跪的伤痕累累,走路一瘸一拐。每次回小西山背苞米碴子,先生都让他一路观察四季景色,以“温诗”为范文,写一篇《永宁涧春色赋》。
他一年回许多趟小西山,背回许多袋苞米碴子,写过许多篇相同得文章,先生的批语都是八个红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脚下仿佛散落着一地残烛。
嘉靖七年,永宁监巡按温景葵曾赋诗一首:
黄鸟飞飞青犊眠,
循行骢马又南还。
夭桃欲笑含春露,
嫩柳低垂带晓烟。
海国山河联百二,
春江駷牝畜三千。
却思驃骑时方赖
……
几年来,先生罚他每天背诵《永宁监城》和“温诗”,直到背会为止。每天,他像用青草引诱一群青犊,再支起片筐撒一地秕谷,引诱黄鸟上当。每当他将睡眠中的青犊惊醒引到圈门口,七只黄鸟也钻进了片筐底下,刚要关上圈门拽下绳头,就被先生的一顿竹板子打成了鸟兽散。哪天背会了,先生照样打他的竹板子跪他的海蛎壳。一想从此后不再被折腾,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身清爽。
他轻飘飘地出了西城门,脑袋里顿时变成了堆满青草的牲口圈。那群跑散了八年的青犊,一窝蜂地钻进来,“劈里啪啦”拉了满地粪蛋:永宁监城,盖州城南一百五十里,隶苑马寺,城高一丈五尺,周围三里八十步,池深一丈五尺,阔一丈二尺。嘉靖十四年,寺卿杨最请于抚按动,盖复金人以石甃之……那句“温诗”也变成七只黄鸟,从城门洞里飞出来,追在他身后啼啾:为赋毛诗駉駉篇……为赋毛诗駉駉篇……暮春的上午太阳暖洋洋,粘住人的眼皮拽住腿脚,只想找个僻静地方好好睡一觉。董万空连连打着哈欠,不经意地一抬头,只见:乾坤朗朗天地泱泱,晴空万里海立云垂。杨柳如烟轻纱叠嶂,萋萋芳草深沟壁垒。熏风绿酒彩蝶微醉,蓓蕾含羞闭目低眉。河水淙淙溪水叮咚,脚步嚓嚓蛙闹声声。碧波旖旎浮白鹭,蒲草尖尖露才情。牛羊成群林间过,百鸟枝头唱和鸣……
他顿时变成一支净尾狼毫。浩瀚的西海是一樽百里端砚,脚下一条官道,展开一条铺往小西山的四尺丹宣。他一步迈进五子登科光耀门庭,两步走出花中彩蝶才子佳人,三步踏成蚌病成珠点石成金,四步写成炳炳烺烺班马文章。他一路顺风行云流水,上坡下坎起拾收曳化断为连,一篇精彩的《永宁涧春色赋》呼之欲出,只待挥笔而就一气呵成,重返永宁城向先生交一份满意答卷。他立刻收住脚放下行李,取出笔墨纸砚放在道旁,俯下身来,鞠一掊路沟里的清水,滴入砚台研墨。他铺纸润笔蘸饱了墨,刚要落笔风生水起,只听“啪嗒”一声,墨盘顿时倾覆,星星点点的墨汁溅满了纸页,也把他弄成了一张关公大花脸。
一只大癞蛤蟆闻到墨香,从沟边一跃跳进墨盘,泼墨之后逃之夭夭。董万空万分扫兴地起身一看,只见墨盘倒扣在水沟里,满腹思赋也全部倾覆,和着被墨汁染黑的流水,朝永宁城拉出一条长长的黑线,去向先生交一张白卷。
他再一想,就算将《辽东志》和“温诗”倒背如流,写出千古绝唱《永宁涧春色赋》,也成不了诗仙文圣。他又一想,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龆龀青丝转瞬白头。自己文不能舞墨武不能扛枪,做皇帝宰相更是痴心妄想,百无一用一无所长,不种庄稼不当光棍干什么?男儿无志才无路可走,男儿有志才志在四方。他把脸洗干净,收好笔墨纸砚,回小西山不是守家在地,是向父母告别,从此后天涯孤旅,四海为家外出闯荡。他胸怀大志走下官道,来到杨树房村南黄花岗下。
传说薛礼征东时,曾率大军屯兵永宁城。一天,薛礼策马出了西城门,信马由缰来到西北一处山坡上。只见牧草鲜嫩黄花盛开,一片春色暖洋洋。将军的坐骑被丰美的牧草吸引,咴咴直叫不肯挪步。将军下鞍放马,不知不觉睡卧黄花。
玉皇大帝见将军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派一群美丽绣仙下凡,用满坡黄花织成一床锦褥。薛礼醒来谢过玉皇大帝,把锦褥带在身边,攻打高丽大获全胜。将军班师回朝后禀报皇上,皇恩浩荡,将这里赐名为黄花岗。
春天,黄花岗上菠菠丁花盛开,夏天,野葵花摇曳。秋天,野菊花覆盖,金灿灿一坡金黄。董万空躺在黄花丛中,有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黄花岗变成了一座织锦作坊,金色的蒲公英、紫色的山茄子花、粉色的桃花、雪白的杏花,变成一群美丽的百花仙子。仙乐萦绕,仙女们用潺潺流水做丝线,用百鸟啼鸣来穿梭,撷一阵和煦春风做染料,织锦染印。仙女们轻拈纤纤玉手,用末末锥草错针绣,用山槐子花乱针绣,用满地红满地绣,用绿色穿地龙锁丝。董万空身铺五彩锦褥,尚缺一床锦被。仙女们手持五彩羽扇,轻轻摇动边舞边歌:
无风才到地,
有风还满空。
缘渠偏似雪,
莫近鬓毛生。
熏风拂过,杨树林中飘过一团团杨花柳絮,如同漫天大雪,为他覆盖一床暄腾腾的锦被。他轻轻地飘起来,仙女们轻歌曼舞带他飞往天庭。他腾云驾雾欲仙欲死,猛地从空中掉到地上,“哗啦”一声,推开了“食色性也”那扇窗户。
董万空成人了,才明白了什么是光棍:没窜缨结穗的苞米,是植物光棍。春天狗起秧子,那瘸狗、烂眼子狗、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是动物光棍。牲口每年春天还能反群,牛还能“卖栏”猫“叫羔子”,小西山的光棍还不如牲口。
巨大的耻辱化做一团阴云,沉重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懵懵懂懂地离开了黄花岗,把野地当成阳关大道往前走。他直到被一座坟头绊倒了才猛醒过来,已经走进了小西山屯南的董家坟地。但是,他的满腔抱负却不能入土为安。
他像做了一件丢人事,偷偷摸摸地绕过南头子,和小偷一样溜过前街。他猫腰穿出大胡同子,心怀鬼胎地走进了北地家门。妈妈在炕头上放了一只瓦盆,里面生出密密实实的绿豆芽。一层嫩黄的叶尖,已经钻出覆盖在上面的纱窗布。
小西山是就是这只瓦盆,光棍们都是盆中的豆芽菜。此时此刻,他也成了其中一根。妈妈端来一瓢凉水,给豆芽菜换水。他也被浇了一头冷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西山的光棍们走不出小西山,也是豆芽菜出不了瓦盆。等到自我膨胀发芽之后,再被做成炒豆芽,吃进肚子里化为粪土。他白上了一回私塾,父亲白浪费了秫秸、包米馇子、小米和萝卜白菜,他和光棍们也白来世上一场。
光棍们靠“拉帮套”娶寡妇、过继儿子留下的后代,就是谷子变成了谷莠子,不长肉的荷包蛋子猪,退化了的土豆。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
那天晚上,董万空一夜无眠,既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小西山人担忧。从此后他也踏上了漫漫的忧愁之旅,只有娶了寡妇拉上了帮套,噩梦才能解脱。千条路万条路,他眼前只剩下了两条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低处流,就得去前街老碾房,加入到光棍行列。老碾房是小西山光棍们的乐园,在这里想入非非插科打诨,探究女人画饼充饥。往高处走就得往外走,去复州城复县考取横山书院,出人头地。横山书院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四年,半为官邸半为新建,合而构成书院学舍,是复县的最高学府。复州城城外的最高山峰叫横山,因此称“横山书院”。清末大才子徐赓臣,在这里学成考取拔贡,再考取进士,被大清朝廷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擢升为直隶州加知府衔,赏戴花翎,是学院和全县的骄傲。
董万空发誓要以徐赓臣为楷模,考进横山书院,做他那样的大官,不但为自家光宗耀祖,更要为小西山拆除断子绝孙的樊篱,彻底改变以农为人的宿命。
董万空洞光萤雪、穷经苦读,年年参加初考,连生员都没能考取。每年秋后,家家户户的算盘由他来打,过年时的春联由他来写,有识文断字的事儿有求必应。盐场姜龇牙一天书没念,庄稼种得好,会写毛笔字打算盘。大伙儿拿他和姜龇牙比,他等于一天书都没念。大伙儿拿他和自己比,没念书也没得近视眼,他才是个地地道道的睁眼瞎呢。以后大伙儿嘻嘻哈哈,都叫他瞎董万空。
瞎董万空知耻而后勇,终于在十九岁那年考上生员,获得去复州城参加乡试资格。乾隆年间,冯屯一棵老苹果树“五十里香”,被选为朝廷贡品。冯屯人将风刮雹打虫咬鸟啄掉下来的残果,摆在树下供行人解馋。瞎董万空提前一天去复州城参加乡试,一只瞎眼蠓就像有尿往自家泚的本家本当,瞎吃瞎一路紧追不舍,叮他的肉喝他的血。瞎眼蠓把他追进了冯屯边处果园里面,狠狠一口叮在他脸上。他一巴掌拍烂了瞎眼蠓,也不慎拍落了树上一个苹果。他触犯了瓜田李下禁忌,正不知所措,蹲在树杈上守株待兔的冯占平大喝一声:“蟊贼哪里逃?”冯占平早已对胖头鱼垂涎欲滴了,瞎董万空被他逮个正着。瞎董万空嘴说没有用,下跪磕头更没有用。冯占平油盐不进,让人捎信,让他爹拿五条胖头鱼前来赎人。
董克坏得信后,立刻去南洪子摸了五条胖头鱼,跑到冯屯已经下半晌。瞎董万空快要急疯了,出了窝棚撒腿猛跑。他磕磕绊绊跌得鼻青脸肿,第二天天亮来到复州大河对岸,没有住家也没有一条渡河之船。无奈中他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河对岸也有个小西山,有西山砬子和大树林子,有南洪子和南海底,屯中也有一棵大杨树。他再往西一看,还有西庙山河口门子和西山砬子!
昨天下半晌,瞎董万空跑到马厂天已落黑,不知不觉南辕北辙,天亮时跑回小西山对面南岛子。他窝头又往复州城跑,夜幕降临终于到达。他雇一辆毛驴车赶到横山书院,大门紧闭早已经摘掉了考试挂牌。就算他被皇上殿试钦点独占鳌头,也晚了三春。他仰天长叹:唯愿朱衣一点头,却成了朱衣使者付水流!
董克坏当太上皇的希望落空了,娶一大群嫔妃更是一场春梦。他人没去青石线跳海没去西山砬子滚砬子,心不知道死了多少了,背地里哭了好几场。
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他拿出五石小米,求媒人吕铁嘴子提媒。吕铁嘴子把两片铁嘴磨成了薄薄的铁片,把瞎董万空抬举成吕蒙曹植潘安唐寅,结果适得其反,外屯人都以为董万空是个真瞎子,连患火蒙的女人都不肯嫁给他。
瞎董万空只好入乡随俗听天由命,到老碾房里加入到光棍的行列。军营是铁打营盘流水的兵,光棍要在老碾房里落地生根。董万开是个没退役的老兵油子,终于熬成了兵王,成为光棍的“棍头”。瞎董万空来到老碾房,以为能受到热烈欢迎,谁知被董万开一把推到门外:“你个瞎驴进的不懂规矩,不戴蒙眼推碾子学驴叫,能进来吗?”他只好屈辱地戴上驴蒙眼,一边推空碾子一边学驴叫。
当他累得大汗淋漓晕头转向,又被董万开推出门外。他站在门外急了:“你怎么还不让我进来?”棍头一口唾沫喷出来:“哪个光棍进老碾房当驴推过碾子?就你这脑瓜还配进老碾房?别说拉帮套,老母猪给你都糟蹋了!”瞎董万空深深地低下头,站在门外。光棍们起哄往他脖领子里面塞驴粪蛋子,他赶紧离开。
小西山的光棍们虽然目不识丁,个个都是好庄稼把式和过日子好手。他们一年四季不得闲,放下镰刀拿锄头,放下扁担拿扫帚,赶集回来顺便拣粪打猪草,遇见一根草刺也拣起来插进街上的草垛里,吃饼子也掰半拉扔进猪食槽子。
他每年白费他爹十吊钱,一升小米,一捆秫秸;他爹每年端午节、中秋节还得向先生进三次礼,一年宴请先生三次。八年私塾,他把自己念成了一个睁眼瞎和窝囊废,哪配做小西山的光棍?有什么资格进入老碾房?进老碾房比进横山书院都难,站在沙岗后香蒲棒草中间,面对西山砬子怆然长叹:噫吁嚱,危乎高哉!光棍之难,难于上青天!董克坏背了半面袋子高粱米,到董万开家里求情。棍头虽然点头了,多少约法三章,一是不许多说话,二是说话必讲三国,三是接替他爹董克坏,定期去永宁城监会偷报纸,回老碾房里给大伙儿讲南朝北国。
小西山的女人们养小鸡,比养孩子还操心。每到傍晚时分,在外面拾草挖菜玩耍的孩子们回家,小鸡们也要上窝。女人们在小鸡上窝之前,都要认真数几遍。少了只小鸡,十有八九被狐狸和黄鼠狼叼走,接着再养。晚上睡觉之前,她们也得数一数孩子够不够。少了哪个孩子,她们赶紧屋里屋外找,到街上喊,拿了竿子到井里捞,提灯笼到南洪子和北海头寻找。如果孩子不幸夭折,女人哭过之后,到盐场找傻春林给一张大红票,用谷草夹到山上点把火烧了,接着再生。
过日子不养孩子就断了烟火,不养小鸡没有鸡蛋可卖就断了油盐酱醋。不管孩子是还是小鸡,都得多养多生。狐狸和黄鼠狼和片警一样,详细掌握小西山各家各户小鸡的户口薄。哪家哪户有多少只公鸡母鸡和鸡崽儿;哪家有火枪、踩盘和各种利器,它们了如爪掌。它们叼小鸡,如同家庭主妇到菜园里摘茄子辣椒、黄瓜和豆角。黄鼠狼晚上行动,女人们把鸡窝门挡严实,把墙上缝隙用石片插死抹泥有备无患,让黄鼠狼没有空子可钻。狐狸大白天行动,专叼散放的小鸡。
小鸡们不是犯人,不能总圈着不放。人也不能什么都不干,白天晚上守护小鸡。小西山的女人们一听见鸡叫,提着铜盆一边往街上跑一边“嘡嘡”猛敲,大喊:“嗨——狐狸叼小鸡来——嗨——狐狸叼小鸡来——”全屯的女人听见了,都跑出来边敲铜盆边喊;三里五村的女人们听见了,也遥相呼应呐喊助阵。
历茬狐狸们,都不把女人们放在眼里。任凭她们把铜盆敲破把嗓子喊喊哑,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照样进屯,在她们眼皮底下抓走小鸡。历朝历代的大、小西山人,想尽办法都治不了狐狸。谁要是招惹了狐狸,还会招来疯狂报复。
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饭里的沙子是老规矩。狐狸和黄鼠狼叼小鸡,似乎也成了天经地义。到了这一朝人,狐狸怕了几天太爷,一听见他“咚咚”的咳嗽声,以为放老洋炮,吓得望风而逃。后来一直没闻到火药味儿,狐狸们放心了。
奶奶赶海沙湾底走过,脚被密密匝匝的洼底草拖拽,如同走在海边浅水里。草丛中群群蚂蚱被惊飞,如同迸溅的水花。当时她想,能嫁到小西山多好,一定在沙湾底养小鸡。她终于嫁到了小西山,实现愿望的机会也到了。
好种出好苗好树结好桃,被公鸡踩过蛋的母鸡下蛋,孵出的鸡崽儿强壮。十里八村,太奶知道谁家有没出阁的闺女、新媳妇怀上了孩子什么时候坐月子,也清楚谁家养没养公鸡。奶奶要在沙湾底养小鸡,太奶再去谁家画棺材头、为媳妇接生、操办婚礼当忙头,还得看养没养公鸡。逢上养公鸡的人家,她只要鸡蛋。攒足了鸡蛋,奶奶腾出里屋整铺炕,铺一层厚厚的谷糠,将种蛋埋进去。
春分一过,奶奶和小叔子们上山削树枝子,在沙湾底围起一圈大鸡栏。当鸡雏长成了半斤重的小鸡,也到了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一大早,奶奶和小叔子们把二百多只小鸡装进笼子,拉到沙湾底。牛车一出街门口,远远近近的狐狸和黄鼠狼,已经嗅到百鸡宴的美味。它们以树林和草丛做掩护,悄悄去了沙湾底,埋伏在鸡栏四外。它们一个个垂涎三尺跃跃欲试,耐心等待餐车的到来。
奶奶把缝好的马猴、黑豆人、荷包、小扫帚、小香囊,小桃子、小粽子等,用彩线栓在篱笆上、树枝上辟邪。小鸡们被放进栏内,仿佛回到了始祖鸡时代。它们张开翅膀欢腾雀跃,追逐、捕捉草丛中翻飞的蚂蚱。沙湾底已被死亡阴影笼罩,奶奶她们仍蒙在鼓里。她实现愿望心里高兴,和几个小叔子唱“对花”:
你说一,我说一,什么花开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你说二,我说二,什么开花包指盖?夹桃开花包指盖。你说三我说三,什么开花叶儿尖?辣椒开花叶儿尖。你说四我说四,什么开花一身刺?黄瓜开花一身刺。你说五我说五,什么开花打嘟噜?眉豆开花打嘟噜。你说六我说六,什么开花一包肉?茄子开花一包肉。你说七我说七,什么开花晒红米?高粱开花晒红米。你说八我说八,什么开花吹喇叭?马莲开花吹喇叭。你说九我说九,什么开花满地走?葛子开花满地走。你说十我说十,什么开花人不知?老苍子开花人不知……
开宴的时刻到了,一只只狐狸从篱笆上面“嗖”“嗖”地窜进鸡栏,刮起一阵阵黄色旋风。一群群黄鼠狼是一股股黄泥汤子,从草丛中鸡栏缝隙钻进去。那些狡猾的老狐狸和老黄鼠狼,咬死一小鸡之后马上拖出鸡栏,就近扒坑掩埋,回去再咬再拖再埋。夜里,它们再一只只地拖回洞穴,和子女们共享美味。
初出茅庐的狐狸和们手持棍棒冲进鸡栏,拼命驱赶追打。狐狸和黄鼠狼太多了,跑得又快。他们没打着和黄鼠狼,倒误伤了不少小鸡。篱笆内成了杀场,到处是鸡毛、鸡血和死鸡。有的小鸡被活活吓死,有的被吓瘫。活着的小鸡挤成了一堆,中间的小鸡又被窒息而死。看到眼前惨象,乐极生悲的奶奶大哭了一场,坚定了非在沙湾底养小鸡不可的决心。眼下不是添加鸡苗,而是求狐仙和黄仙高抬贵手。小叔子们要回去拿踩盘和夹子,被奶奶阻止。狐狸和黄鼠狼都有灵性,不能随便冒犯,自己也被黄鼠狼迷过。她在沙湾底修了一座狐仙庙、一座黄仙庙,分别供奉狐仙和黄仙。她烧香磕头,求狐仙和黄仙高抬贵手,放过她的小鸡。
奶奶往又在沙湾底的鸡栏里放进一百只小鸡,又被咬死。她这才相信,狐狸和黄鼠确实是小鸡的天敌,一物降一物的冤家对头。人的天敌是身边的小人,惹不起躲得起,小鸡却躲不过天敌的暗算。鸡栏只能挡住小鸡,根本挡不住狐狸和黄鼠狼,修庙供奉更没有用。奶奶痛下决心,非制服狐狸和黄鼠狼不可。
对付黄鼠狼,下夹子就行。二爷懂木匠活,用竹片、销子和绳套做成夹子,叫“吊死鬼”。黄鼠狼碰鸡栏触翻了销子被套住脖子,越挣越紧很快就被勒死。对付狡猾的狐狸,绝没有那么简单,不管在什么位置下踩盘,伪装得如何巧妙,狐狸隔老远就能闻到,绕过危险位置往来自如。二爷受到座钟发条的启发,用竹弓、木桩、销子和木棒,设计出对付狐狸的武器,叫“扫大棒”。黄鼠狼身体细小,紧贴地皮行动,触不犯“扫大棒”。这回,该有狐狸们好瞧的了。
二爷把上千只“吊死鬼”挂到鸡栏上面,把几百只“扫大棒”埋设在草丛里。奶奶把五十只小鸡放进鸡栏里做诱饵,和小叔子们隐蔽在“无底洞”旁边。顷刻,鸡栏一边抖动一边向扩张,响起了一片“吱吱”的惨叫声。栏内的小鸡“嘎嘎”叫着,到处躲藏。鸡栏停止扩张,“吱吱”声渐渐消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小鸡们恢复了常态,有的在追逐蚂蚱,有的饮水,有的在凉棚下休息。狡猾的狐们早已嗅到人类的阴谋,躲在暗处耐心观察。等黄鼠狼触犯夹子扫除了障碍,它们才放心大胆地钻出来,越过“扫大棒”,毫发无损地跃进鸡栏,就像兵匪屠城。这次鸡少狐狸多,几只狐狸争夺一只小鸡。顷刻间,五十只小鸡见了阎王。奶奶心如刀割,几个爷爷万分沮丧。仍狐狸们们没想到的是,在撤退时倒了大霉。
它们嘴里叼着小鸡,绊绊拉拉地触翻了草丛中的“扫大棒”。几百根大棒发疯般地横扫。草屑、草籽和着沙土灰尘、血滴脑浆、沸沸扬扬的皮毛,扬场一样飞向半天空。棍棒抽击在动物身上的“噗嗤”“噗嗤”声、腿断骨头折的“嘁嗤喀嚓”声、呜咽声和尖锐的惨叫声,听了让人头皮发乍。死里逃生的狐狸,没有一条是囫囵的。有的狐狸拖着断腿,有的少了一截尾巴,有的缺了半拉下巴。一只狐狸被扫断了前爪,走一步脑袋触一下地,像拣石头报仇。一只狐狸少了截尾巴,成了被剪秃了尾巴的小鸡,趔趔歪歪跑不直。一只狐狸的嘴巴被扫没了,一边跑一边不住地甩血。一只狐狸断了两只前爪,后腿一蹦一蹦地跳跃着逃命。
奶奶和小叔子们离开“无底洞”,提着棍棒跑进沙湾底。只见篱笆外面,狐狸非死既残。死去的狐狸有的脑浆崩裂,有的断了脊梁骨,横躺竖卧干乎乎一片。有的狐狸外表好好的,但是受了致命内伤,再是被打掉了腰子。四条腿被打断的狐狸,躺在地上动弹不了,像虫子一样咕涌,见人过来还笑眯眯地示好。
鸡栏上面吊满了黄鼠狼,像挂在网上的一条条胖头鱼。草丛里,卧着一只只被勒死的黄鼠狼。它们垂死挣扎拼命往后挣,把身子拽成了直线。大家将野兽剥皮,熟好后拿到永宁城、熊岳城和复州城去卖。用狐狸肉做成的蜡肉味道独特,据说吃了避邪。风干的黄鼠狼肉,更是治疗疑难杂症的良方。
小鸡是奶奶终生的好朋友,狐狸和黄鼠狼是她永远的敌人。大部分黄鼠狼被“吊死鬼”消灭,山上的几只残狐狸也成不了气候。奶奶和小西山的女人们放松了警惕,以为可以放心养小鸡了。死里逃生的狐狸一心一意地繁殖后代,扩大种群准备报仇。它们行动更加诡秘,杀害小鸡的手段更加残忍。它们设置哨兵,时刻监视奶奶的去向,不断到沙湾底和屯子里骚扰。残狐和行将就木的老狐狸,舍身触翻“扫大棒”,为青壮狐狸开道。狐狸们踏着前辈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次次血洗沙湾底。奶奶不得不撤了鸡栏,恢复家养。狐狸仍不依不饶,挨家挨户地清剿根除,一只活鸡不留。不彻底端掉狐狸的老窝,别想养小鸡下蛋。
奶奶会码人的脚印和牲口蹄印,家里丢了青苞米或者瓜果,她拿着苞米窝子和瓜蒂果核,顺脚印码到小偷家里对证。有天晚上,圈里的毛驴抹笼头跑了。
天亮之后,奶奶顺蹄印码到了李屯。在“狗眼”家街上,驴蹄子印没了。奶奶把耳朵贴在磨房墙上,听见里面“轰轰”的推磨声。她推开磨房门,只见可怜的毛驴,正在汗流浃背地出苦力。“狗眼”乖乖地承认:“我牵瞎驴干私活。”
奶奶不管上山赶海,都低着头,在脚下辨别狐狸得爪印。狐狸们想出各种诡计,和奶奶斗智斗勇。它们没有固定路线,故意把爪印踩得乱七八糟。它们时而南辕北辙,时而顺着兔子道行走。它们时而倒退着出去,再倒退着回来。它们一边跑一边转着圈子跌倒爬起,制造狼和狗激烈打斗的假象。有的狐狸蜷起一条腿装成瘸狐狸,仿佛涉水过海一去不归。它从浅水中趟了半里路上岸,回到原来的地域。它们在不同地点真真假假掏了上百个洞口,只有秘密洞口可以串通。
奶奶陷入狐狸的迷魂阵,小鸡被叼光了,也见不到狐狸影子。家家户户的小鸡都被狐狸叼光了,埋怨奶奶连累全屯遭殃。二爷在狐狸洞口设下“扫大棒”,扫断了大脑蛋家的一条牛腿。他只算加法不算减法,多呆一天就多赔一条瘸牛。
奶奶不断识破狐狸的诡计,只要被她码住爪印,上天入地也别想跑掉。根据爪印,她知道哪只狐狸饿着肚子,哪只狐狸叼小鸡刚回来,哪只狐狸酒足饭饱,哪只狐狸在散心跑骚。狐狸或被“扫大棒”打死打残,或自投罗网被生擒活捉。它们在地面上沾不到便宜,在地下构筑了更加隐秘和复杂的洞网,继续祸害人。那天,奶奶装做赶海骗过狐狸眼线,从地东头绕回家里。狐狸刚叼走她藏在囤子空里最后一只小鸡,拖上西沙岗子。奶奶脚跟脚追到沙湾底南头的小山坡上,狐狸在她眼皮底下不见了。小山坡上长满了山枣棘子,别说狐狸,连刺猬都得绕着走。小山坡四外,生长着齐刷刷的大杨树,树干托举着郁郁葱葱的树冠。
奶奶抬头望去,树冠之间露出一块蓝天,就像一只蓝狐狸。她围着小山坡仔细寻找,在一丛山枣树上,发现了一根鸡毛。她立刻识破了狐狸的诡计,是做出主洞口藏在小山坡上面的假象。她又失算了,中了狐狸调虎离山的诡计。
打这往后,狐狸大白天进院叼小鸡,人们刚追出屋子,顿时没了踪影。有的狐狸进屋里抓小鸡,没出屋也不见了。奶奶没了爪印可码,成了聋子瞎子。二爷再艺高胆大,也不敢把“扫大棒”下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和屋子里。
深挖洞、放水灌,都无从下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人,欺不了天。奶奶经过秘密跟踪,查清了所有狐狸洞,还无法确定主洞口。
那天傍晚,奶奶站在大鼓堆上。只见西天根的火烧云,点燃了沙湾底南头的小山坡。狐狸的主洞口就在小山坡上,奶奶决定,火烧小山坡。那天晚上,小西山的男人们兵分多路,车拉人扛,把木橛子、劈柴运到山上。为了断掉狐狸的退路,大伙儿把粗粗的木橛子,用榔头狠狠地铆进上百个真、假洞口,将小山坡围的水泄不通。大伙儿手持木棒,在圈外支起一圈围网,让狐狸插翅难逃。
另一伙人在小山坡上堆满劈柴,撒上用皂角、尖辣椒、胡椒、朱砂、金银花、狼毒等秘制的“烟火剂”,浇上几大瓶洋油。棍头董万开点燃了劈柴,把小山坡烧成一座火焰坡。火光将四外的大树映成了火树,炽热的火焰烤得人脸麻酥酥。强大的抽力,将辛辣的烟雾抽进坡顶,顿时,狐狸的主洞口暴露无遗。
洞里的狐狸们来不及逃跑,被毒烟熏得到处乱钻。所有出口都被木橛子铆死,狐狸再能耐,重新掏洞已经来不及了。几十条副洞里面的狐狸,全调头涌向主洞口。前面的狐狸没有退路,被烟熏火烤“吱吱”哀叫。后面的狐狸“吭哧”“吭哧”喘气,“咳咳”咳嗽。狐狸们没有任何退路,只剩下了拼死一搏。
它们忍受住烟熏火烤,一只紧紧地顶住一只,一点点地向主洞口外面挪动。气不够喘时它们就停下来,把嘴巴拱进土里,慢慢地呼吸恢复。大火烧到白热化,毒烟挟着火龙抽进洞里,洞口被烧成通红的炉膛。靠近洞口的狐狸,皮毛被烤出焦糊味儿。头狐再不冲出去,自己被烤糊烧焦,也挡住了后面狐狸的生路。
头狐是只强悍的公狐,皮毛已经冒烟起火。它义无返顾地飞窜出去,一头撞进了火堆,随即成了一只火狐狸。它“嗷嗷”尖叫着激励同类,“腾”地爆起蓝色的焰火,逐渐停止嚎叫。它的骨架烧成焦炭,仍站立不动,直到化为灰烬。
后面的狐狸一只只跃出洞口,也一头头撞进了火堆,成了一团团火球。被烧焦皮毛的狐狸凄厉惨叫,在火海中上蹿下跳,徒劳地挣扎翻滚。融化的狐狸皮肉脂肪被烧的“噼噼啪啪”响,爆起蓝色的火花,腾起几人高的烈焰。被烧熟的狐狸肉,带有一股浓烈的臊味儿。被烧焦的狐狸骨头,比臭脚丫子味儿还难闻。
狐狸的骨架横躺竖卧,在火堆中间凝结成一砣砣焦炭。碳状物越积越高,阻止了大火的燃烧,火焰逐渐减弱。大伙儿用长杆子将炭状物挑开,再添新柴,让篝火始终保持在白热化程度。小山坡被烧红,草木化成灰烬,坡高矮了半截。
周围的青草、灌木和大树都被烤着,都在冒烟起火。裸露的畜粪被烤干燃烧,扯出一缕缕细线般的白烟。火光映照下的人影都的红的,随着蒸汽一抖一抖。
蛾子、金龟子、屎壳郎、马蜂、蝗虫、蜻蜓、蚂蚱等昆虫被火光吸引,刚接近火场就被热浪点燃了双翅,“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再被一只只宽厚的大脚丫子踩得“噗叽噗叽”响。山鸡、黄鹂、喜鹊、野鸽子等鸟儿,惊慌失措飞临火场上空,没等逃离羽毛已被烤着,燃成了一团团火球,哀鸣着向四处坠落。
大伙儿的脸被烤得灼痛,火烧火燎,个个汗如水洗,没有一个怯阵。断后的是已只强壮的公狐狸,瞅准了添柴之前的间隙,“嗖”地一声从火堆上空飞蹿出去,成功突围。万分可惜的是,它一头撞进了外圈的罗网,浑身瘫软下来。
大伙儿扑上去争抢,都想得到一块狐狸皮做皮褥子。当然,董万开最先抢到了死狐狸,放进花支笼子里。装死的狐狸乘人不备,跳出花支笼子逃跑。它没跑出几步,被人们围追堵截用乱棍打扁,像装了一狐皮袋子的狐肉酱。
奶奶举起烧火棍,刚要敲铜盆发信号回屯。屯中传来铜盆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老人剧烈的咳嗽声,小鸡绝望的惨叫声,狗的狂吠和牲口的嘶鸣声。
大伙儿不知道屯中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呐喊一边向屯中跑去。大伙儿刚到屯边,就被辛辣的烟雾呛的喘不上气,用衣裳捂住嘴和鼻子。小西山被密不透风的树冠覆盖,平日里做早饭的炊烟,直到傍晌才能散尽。此时,屯中已被浓浓的毒烟所笼罩,大伙儿几次进屯都被呛回来。大伙儿在山上熏狐狸,毒烟怎么灌进了屯内?难道狐狸也会小搬运?有人拼命呼喊家人,有人号啕大哭,有人磕头祷告,有人到大西山搬兵。天亮后毒烟散去。大伙儿一进院,只见门窗里面蒙了厚厚的被褥。外面的人拼命呼喊,砸门,里面的人才敢掀开被褥,打开门窗。
大伙儿在院内院外、屋里屋外搜寻,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家家户户院子里,墙根,墙内,猫洞下,炕洞子,都被狐狸掘了洞口!山上的狐狸洞里,除了打头和断后的两只公狐,全是老弱残狐,都被熏死烧死、撞进罗网打死。精壮的狐狸、母狐和小狐狸,提前顺沙岗后的秘密洞口安全转移。它们血洗小西山,为死去的狐狸报仇。它们比老虎还凶猛,比狼还残忍,比豹子还凌厉。它们一进屯,群狗出来迎战,不被咬死咬残也被活活吓死。愤怒的狐狸撕开家家户户的鸡窝门,一只不留地咬死所有家禽,再咬伤大牲畜。留守的女人和老人们,拿起铁锨镢头菜刀铲子烧火棍,一边和疯狂的狐狸搏斗,一边敲铜盆向山上报警。除了牲畜和家禽,人也被狐狸咬伤了不少。倒灌的毒烟弥漫了小西山,群狐撤出屯子,过了南洪子,去往西庙山。此后若干年,山上的狐狸形单影只,黄鼠狼也寥寥无几。
那天深更半夜,爷爷被惊醒,又看见地上有个老太太,摸摸索索絮絮叨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奶奶和父亲都没醒,爷爷一动不动地装睡。
住了一会儿,老太太不见了,地上没了动静。爷爷刚要睡过去,天棚上的耗子“吱吱”叫,细听也在说人话:“我不说话我不是哑巴,我不动你我不是怕你,我不见你我是瞧不起你。我来了就不走了,不走了你就不得消停了。你不得消停了,就有你好看的了……”爷爷迷迷糊糊刚睡着,又被轻轻的笑声弄醒。
爷爷看奶奶和父亲仍在酣睡,以为自己听岔了耳。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一只只飞来飞去的蝙蝠影子,穿透窗户纸,在窗棱上倒挂身体。
爷爷在枕头底下摸朱砂,朱砂没了。爷爷细听,耳边是蟋蟀“瞿瞿瞿瞿”的叫声,也在愤怒地说人话:“你欠我九间房还我百石粮!大布三百尺土地三千里!子孙没饭吃饿死千万只!火不热炕曲不能唱衣不暖心水不拔凉!秋后算账秋后算账秋后算账……”爷爷认为还是黄鼠狼闹妖,悄悄起来,拿过老镢头。
他要是找到那只老黄鼠狼,非送它上西天不可。他找遍了囤子空和旮旯犄角,什么都没发现。奶奶没上黄狼神,一觉睡到大天实亮,什么事情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