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灌得满肚子白开水,在县城大街上晃荡小半天,东瞅瞅西瞧瞧,不时还要找寻一个可以撒尿的偏僻角落舒坦舒坦。终于挨到饭点,三人饿狼般来到莼味楼门口,听人说莼味楼是三个野味馆子里价格最公道的,于是港生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里。
港生从车后座上解下蛇皮袋,里面装着野山鸡和他的土铳。袋子无论如何不能弄丢。三个人忐忑不安地走进莼味楼大厅。这哪里是馆子,简直就是电视里看到的皇宫嘛。到处金碧辉煌,灯光明亮却不晃眼,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墙上挂着装裱精致的画,有的是山水画,有的是书法,书法都写得十分潦草,港生扫了一眼,大概只能认出其中几个字来。一色的紫色木桌椅,摆放整洁,厚重无比,整个大厅里暖洋洋的。已有零星几人在吃饭,见他们三个土里土气的家伙冒冒失失地冲进来,都侧目看上一眼,随即又都沉浸在各自的杯盆中。
一位穿小西装的年轻女人走到三人跟前,轻言细语地问几位。港生懵懵懂懂地说,啊,几位,是几位。年轻女人莞尔一笑说,请问你们是几位吃饭?大司马伸出三颗指头,说,三,三。年轻女人说,好的,请跟我来。在年轻女人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靠窗的一张条桌旁,年轻女人让港生照看好自己的物品,言语中多有对他所带蛇皮袋的鄙薄。三人坐定,年轻女人递给港生一本厚厚的书,又问三位吃点什么。港生说我们不要看书,只要吃野味。年轻女人噗嗤一笑,说,这是菜单不是书,本店所有的菜都印在上面。又说,来我们这儿都是吃野味的,我们这儿野味品类非常多。地上跑的有野猪肉、野獐子、野獾、野山鸡、野山羊、野蛇等等,天上飞的有野鸽、野天鹅、野斑鸠、野八舌、野麻雀、野雁等等,水里游的有野鸭、野生黑鱼、野生鲫鱼、野生鲤鱼、野生鳖、野生白条等等,请问你们要吃什么?年轻女人有些咄咄逼人。港生清了清嗓子,问哪种最便宜。年轻女人说鱼稍微好一点。港生摇摇头说要吃地上跑的。那只有红烧野山鸡最便宜,不过肉会少一些。港生马上想到辉哥说的那句话,说,吃野味嘛,吃的是味,对不对?年轻女人笑着点点头,又问还要点什么。她让港生翻开菜单好好看看再决定。港生打开厚厚的书,发现里面全都是各种野味的照片,单是看着都觉口齿生津。但再看标价,每个菜都贵得吓人,便宜的几十块,贵一点的上百块,最贵的一道菜叫天鹅湖,图片上是一只赤条条的天鹅坐在翡翠色的清汤里,天鹅双目微闭,似在沐浴,又似小憩,神态栩栩如生,根本感觉不出它已被炖熟。这道菜标价六百八十八块。港生咋舌不已,又点了两道蔬菜和一大桶白米饭算是结束。
菜很快端上来。和年轻女人说得大致相当,红烧野山鸡虽是装在一只宽展的大白瓷盘里,旁边还妆点了一小朵紫色的花,但量极少,大约用港生家吃饭的小碗就能全部装下。后来据小司马说也就十三块肉,其他都是生姜、大料、大葱一类的东西。大小司马早已跃跃欲试,但港生执意要先研究一下再吃,不然白吃了。量确实少得可怜,不过这红亮的汤汁盛在白色瓷盘上显得格外通透,加之旁边点缀的紫色小花,这盘菜看上去更像一幅画。这钱花得值。港生欣赏画作般细细查看。就是不知味道如何。大司马早已馋的不行,连连吞咽口水。港生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老半天,但他还是命令大小司马翻一翻菜,只是用筷子翻一翻,别往嘴里塞,找一下里面放的香料和配菜。还是那几样东西,生姜、大料、大葱、还有两片树叶子,不知是啥树的叶子。肯定还放了酱油,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红。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你们再看看。有水,肯定加水炖了。大司马急切地说。那不是废话嘛,肯定要用水炖的。要炖多长时间,多大火候,你们知道吗?大小司马一同摇头。算了,吃完再去打听打听。于是,翻找配料结束,港生一声令下,开吃。
大司马以迅雷之势攫走瓷盘中唯一一条瘦弱的野山鸡鸡腿,呼啦一下全塞进嘴里。一根纤细的小骨头戳在嘴巴外,随着他大口的咀嚼上下翻腾。大司马的嘴巴很快被一片油亮的汁液包围,他像一头正在进食的饿狼,全然不顾周围人怎么看怎么说。好吃,比我们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大司马极力想把话说清楚,但吐出来的音确含混不清且夹带肉屑。小司马也在撕扯一块带骨肉,不过他却吃得斯文些。时不时还偷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年轻女人和其他桌的客人,生怕自己不好看的吃相被别人鄙视。哥,你能不能注意点,好多人都在看着咱们呢。小司马还不忘提醒大司马。注意什么?大司马嘴里塞得满满的,扬起头四顾一番,发现确有几人在不时朝这边瞧。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吃饭啊?大司马吼叫完继续埋首消灭自己碗里的山鸡肉。一旁的年轻女人背过身,抿嘴直笑。港生也跟着笑了笑,说,你这个吃相确实够吓人的,像没吃过肉的野狗。管它呢,先搞饱肚子再说。港生没再接茬,他像个美食品论家那样,用筷子轻轻搛起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细细品味。每吃一口都会评论一句,这里面好像还放了点糖,这里面好像加了点醋,这肉吃起来一点都不柴,我好像还吃出了一点橘子皮的味道,如此等等。
十几块山鸡肉,大司马狼吞虎咽掉大半,小司马吃得慢吃得细,只吃了其中三四块,港生品了两块,后面又尝了几小块细碎的肉屑。吃完山鸡肉,三人又就着那点汤汁和两盘素菜吞掉三大桶米饭。一旁的年轻女人时而露出怪异的笑,时而瞠目摇头。大司马最后抱起白色大瓷盘舔尽粘在上面的最后一小块肉屑,这顿饭才算正式吃完。三人意犹未尽地走出大厅,美美地点上一支烟。
现在是不是打道回府?大司马打了个饱嗝问港生。别急,我们只吃了一家,还有两家没吃呢。港生的话让司马兄弟惊讶不已。大司马脸上露出的是喜悦和兴奋的神情,那只山鸡实在太小,吃得一点都不过瘾,要是能再去那两家尝尝鲜,那就太好了。小司马脸上却写满担忧,中午这顿饭吃掉他们本次狩猎收入的一半,如果再去那两家吃一顿,恐怕这次狩猎的钱全搭上还不够。年底没几天工夫,若能再有那么几次成功的狩猎问题倒不大,要一直到过年都打不了几只野兽,怕是这个年都过不好。他还想着要用攒下来的钱添置一两件新衣服过年呢。港生哥,要不我和我哥就不去了,你把我们的钱分给我们,我们回家歇歇,你自己一个人去,怎么样?那不行,有肉一起吃,有罪一起受,我一个人去算什么,你说是不是大司马?对对对,港生哥说得没错,一起行动,谁都不能拖后腿,谁拖后腿谁是乌龟王八蛋。一句话臊得小司马面红耳赤,不敢多言语。
三个人当晚又去海天盛筵点了份红烧野山鸡。这里的野猪肉倒是便宜些,但港生坚持要吃红烧野山鸡,他一定要分辨出两家红烧野山鸡味道不同在哪儿。这次他们只要了一个素菜,又吃掉三桶半米饭。最后还是以大司马舔盘子而告终。港生并没品出两家红烧野山鸡的区别,他想大概所有人能接受的都是这种味道,于是也便坚信只要能烧出类似的这种味道就可以得到大多数人的青睐。港生对此信心百倍。
当晚,港生还偷偷潜到三家野味馆子的后厨去过,他想剽得一星半点技法,可惜不仅没能窥得,还被泼了一身脏兮兮的泔水。第二天中午,港生依旧穿着这身脏兮兮,散发浓烈泔水馊臭味的衣服走进张氏野味馆的。一个梳着中分头的男服务生差点把他们当成乞丐赶回大街。大司马一通胡搅蛮缠后三人才最终坐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他们是第一波客人,但男服务生不让他们坐其他桌子,说是早有人定好,只有角落里暂时没人定。大司马想上去理论被港生拽住,他不想因为吃饭惹出事端来。
依旧是一盘红烧野山鸡外加一份芹菜炒干子。大司马说连续吃了几顿小青菜吃腻了,于是港生换成了这道菜。这次三人依旧狼吞虎咽。因为兜里的钱有限,早饭都没舍得吃,三人是缩在某个角落里晒着太阳一直捱到中午的。见到香喷喷的米饭和野山鸡肉,港生把昨天的那些做派早抛到九霄云外,一股脑往嘴里塞米饭和肉。张氏没有大桶的米饭,他们是用大甑子蒸的小碗米饭,一小碗一小碗给客人端的。三个人也不在乎是大桶还是小碗,更不在乎是甑子蒸的还是锅煮的,只顾吃,扒拉完一碗又喊那个男服务生再来一碗,吃完一碗又来一碗。直到菜见底,汤舔尽,三人才先后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筷。港生还不忘评价一句,他们家的野山鸡和之前的味道差不多,没吃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结账的时候,港生发现店里算的价钱和他们自己算的有十二块五毛钱的出入。港生知道自己兜里剩下多少钱,故而他也没敢多点菜,兜里的钱原本付完这两道菜钱还剩三块钱。可现在店里算的账却比他们原来算的多出十二块五毛钱。大司马吆喝着问男服务生,为什么会多出十二块五毛钱。男服务生假意地笑了笑,又把两道菜的价格加了一遍。而后补充道我们店里用的全都是从北方运过来的大米,所以每碗饭收五毛钱,你们刚才一共吃了二十五碗饭,算下来正好是十二块五毛钱。我们刚才一共吃了多少碗米饭?港生惊讶地问。男服务生先后伸出两颗手指和五颗手指,淡淡地说,二十五碗,你吃了九碗,他们俩都是八碗,饭碗还摆在后厨没洗,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数数看。
别人家的米饭都不收钱,怎么你们家米饭要收钱,难道你们家的米饭就比别人家的米饭好吃?大司马高声嚷嚷起来,我也没感觉出有多好吃呀,有些还没熟呢,呸,呸。大司马朝男服务生脚边狠狠吐了几口口水。男服务气得脸色煞白。港生哥,就给菜的钱,其他的别理,哪有这样开馆子的。怎么着,想吃霸王餐了?男服务生撸起袖子推了推大司马。双方立即推搡起来,几个一直在旁侧看热闹的服务生见了立即加入进来,一群人快速扭打在一起,大厅里顿时乱哄哄搅成一团,有的桌子被掀翻,有的凳腿朝天。
柜台后面一个女服务生见势不好,跑进内堂。大约两分钟后,一个穿着便装的中年男人从内堂冲出来,大声呵斥起来,都给我住手,住手。所有的服务生都松开手脚,耷拉着脑袋垂手立于原地。港生手中紧紧攥着蛇皮袋,丝毫不敢放松,他没有受伤。小司马的胳膊肘被别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的。大司马的额头在桌子上撞出一个鸡蛋大的包。服务生中也有人受伤,但他们看到中年男人后都不敢吭声,只能忍痛站着。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中年男人发出低沉的怒吼。和港生他们起冲突的那个男服务生走到中年男人跟前,说,哥,这几个小畜生想吃霸王餐。话刚说完,中年男人一个大嘴巴子扇在男服务生脸上,只见他脸上顿时泛起根根手指印。说过多少遍,你是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懂什么是大堂经理吗?男服务生用手梳了梳凌乱的中分头,捂着脸,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懂,张总。懂个屁,懂就不会在大堂打架,滚,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闹心。
男服务生被打发走后,中年男人严肃地走向到港生三人。大小司马早已吓得直哆嗦,港生手里抓着蛇皮袋,双目紧紧锁定对方,他摆出一副随时准备继续战斗的姿态。岂料中年男人一来到跟前就先递上一张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鄙人姓张,是这家店的主人,刚才的事多有得罪,还望几位贵客海涵,海涵。接着又是握手又是递烟,赔礼道歉数次。毋庸置疑,眼前这位便是张氏的老板张瑞。
张瑞不仅没有收港生这顿饭的钱,反而招呼后厨重新做了几个菜,又从柜台后取出一瓶酒,一并装进一只小篮子里让港生等人带回去,说是对他们受伤的一点补偿,让港生务必收下。原本对张氏的各种成见和不满都随着一篮子吃食物化成了好感。此时的大小司马反倒腼腆起来,只是不断地傻笑。港生原也觉得这是好事,白吃白喝一顿还拎一篮子回去,美得很,但他思忖片刻又觉这样不妥,于是缩回接篮子的手,说,这些东西我们不能要。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不已。大小司马一听此话脸上的傻笑立即变成了苦笑。为什么?嫌少?再去后厨找师傅多做两个硬菜。张瑞向手下人命令。不不不,不是嫌少,别再做了。打架的事我们也占份,不全赖你们的人,所以,这些东西我们不要,不过我想看样东西。看样东西?张瑞不解地注视着港生。港生解开蛇皮袋,露出土铳。
一见土铳,所有人立即朝四周散去。别怕,别怕,打猎用的。港生边说边从蛇皮袋里拉出僵硬的野山鸡。你看,我们自己打的野山鸡,东西是好的,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吃更香。港生的话没说全,张瑞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他哈哈笑了两声,说,我还以为你想看个啥东西呢,原来是想学野山鸡的烧法,没问题,现在就给安排,不过只能粗略看看,涉及核心商业机密,只此一次。张瑞喊来个服务生带港生等人去后厨简单观摩野山鸡的烹饪。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港生进入张氏后厨才明白原来做个菜还有如此多的学问。厨师给港生简单讲述了野山鸡和一些正在烹饪的其他几道野味的制作流程以及处理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在炖煮野山鸡的过程中,厨师说别小看做菜,是门手艺活儿,更是门艺术活儿。色、香、味、形需要面面俱到才能成就一盘美味佳肴。但凡有一方面没做到或是做得不够,那道菜都会大打折扣。会影响客人的食欲,进而影响店里的生意。港生听得津津有味却又觉得这些好像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张氏的后厨宽展、干净整洁,各种烹饪工具齐全,就算把柳溪街所有人家厨房里的东西拼凑到一起,也敌不过它一个角落。自己就算真的能做出个馆子,和他们这个也没法比。如此想来,他倍感失落。
观摩结束后,张瑞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到门口,说,可以交个朋友,以后要是有货要出的话可以直接拿来店里,价格肯定会比其他地方稍高点。港生一口回绝,说,这不行,他已经答应辉哥,不能货卖两家。张瑞呵呵笑着,说,有原则,好,这个朋友交的值当。他一边向港生竖大拇指一边又将那一篮子东西递到港生跟前,说,既然是朋友,就当一点见面礼,莫再推辞,我还有客人要招呼,就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