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群人,大约十七八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为首的是个精瘦的矮小老头,一下中巴车,他如炬的双目就向四周睃去。宝地,三老板,果然是宝地。接着又是满脸堆笑地朝四面八方素不相识的人们抱拳行礼,嘴里不断重复“抬举”二字。凭经验,度假村的生意老手们一眼就看出这不像是旅游团。故而上前搭讪拉生意的欲望也瞬间消融掉大半。也有不死心的执意上去掰扯几句。说话间,对方的真容也便渐次浮出水面。这是三老板专程去外地物色来的戏班子。
大约三年前,柳溪度假村初具雏形时,立民的母亲金月娥突然觉得柳溪街太喧嚣,提出要找个离家近又清净的地方住,那样对她修身诵经会更好。立民不假思索就想到钟鸣寺,那里肯定适合母亲长期居住,碰巧那会儿彦华正在探索怎样才能更好地开发钟鸣寺的旅游资源。于是二人专程上山考察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必须扩建,而且要围绕那口古石钟建。不仅如此,彦华还提出要把古石钟的文化内容翻新,最好是能人为创造出一个文化符号或者仪式来与之匹配,那样既能吸引游客给寺庙创收,又利于打造柳溪渡假村的核心品牌。经过数日的商讨,一个大体的规划成形了。方案出来后,彦华立即着手扩建钟鸣寺。
几个月后,钟鸣寺焕然一新。为了给母亲营造一个舒适的生活、诵经环境,他还专程从外地请来了几个女弟子。但此举遭到了寺庙中唯一的和尚的反对。港生从老于那听说了燃灯和尚的事,燃灯老和尚是在自己入狱后的第二年春天病逝的,死后很长时间才被人发现。说来也是因果,他是死在挑水的途中。虽然早已疾病缠身,但他还得每天来来回回挑水,不然没法生活。当人们发现尸身时离他死去已不知过了多少天。别看他瘦的像干柴,身上肉不剩多少,但奇臭无比,整个钟鸣寺附近好长一段时间都能闻到那股恶臭。有人说那是老和尚不想离开,但港生觉得老和尚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想过离开还是留下的问题。后来人们只能简单挖个穴道,把燃灯和尚那堆腐败得都快拾不起来的尸身放进去,算是送他最后一程。他的坟墓没有隆起的土包,没有石碑和任何标识。燃灯和尚就像一缕烟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那之后钟鸣寺就一直没有固定的住持和尚,来的大都是游方僧人,来来往往,多则住上一年半载,少则十天半个月就飘然而去,不知踪影。由于钟鸣寺一年年破败,香火几近断绝,即便落魄的僧人也住不长久。这位老和尚也是半年前云游至此的——其实并非云游而是是有意到此。早听说柳溪度假村在建,于是他瞅准时机早早占据了这个“坑”。起初他也倍觉寡淡,这里十分清净,既没有大寺大院中的喧闹与繁杂,也没有络绎不绝的香客,甚至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个人影,整日整夜只能和山上的鸟雀野兽为伴。但山下的柳溪度假村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日后旅游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只要有人上山来,香火必定会很旺,不指望和名山古刹想比,至少能轻松养活自己,让自己能有个安度晚年之所。如此想想,老和尚又轻松说服了自己安心住下来。很快,立民扩建钟鸣寺的计划又出来,这更坚定了他的判断。但金月娥入住一事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总觉得立民是故意的,专门找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如果只是这样,小心谨慎行事些倒也能过得去,但立民还要找来三名女弟子陪伴金月娥,这就不是一双眼睛了,是一个包围圈。恼怒的老和尚当众跟立民吵了一架,拂袖而去。你这是对佛祖的不敬,大不敬。
没多久,三老板就给立民找来了新的主持,一位中年和尚。人们都喊他红衣师父(其实他的法号是宏毅,只是他的外乡口音太浓,正好契合了柳溪人口中的红衣二字)。与红衣师父随行的还有另外五六名和尚,有老有少。对于立民提出让女弟子进驻钟鸣寺的要求,红衣师父微笑着淡淡地说,阴阳合而万物生嘛。立民哈哈大笑,说,好一个阴阳合而万物生,果然是佛门广开,能容天下人。金月娥和三名女弟子顺利住进了钟鸣寺。
在钟鸣寺特殊文化符号的找寻上,彦华虽煞费苦心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既符合他内心标准又具有较强视觉冲击力的方案。这让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验、寻觅。最初他想到的是红衣师父和他的弟子们诵经,讲述古石钟从天而降的故事。为此,他还满怀激越地请来不少柳溪街群众现场观摩。结果进程尚未过半所剩观众已寥寥无几,留下来的人里面大部分还是信众。这多少出乎彦华的意料。
京剧好看,但几次改编都没能将古石钟特殊的文化元素编排得当,彦华颇感失望。越剧和昆曲都很优美,可惜言语不通,没几人听得懂。黄梅戏是彦华觉得无论从改编还是演出最为成功的版本,但是演出班子只演了两场就走了。他们不会始终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的,那会让戏缺少烟火气,从而渐渐丧失活力,班子也会因此僵化,变得没有新意,往后想接活想演出就难了。后面找来的班子再没能达到之前的高度,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傩戏原本只是彦华和立民之间的一次笑谈。在彦华看来傩戏根本拿不上台面,各色神鬼面具画得怪诞不经,演员的表演几近群魔乱舞的,没啥美感可言,更甭提成为钟鸣寺的文化符号了。让彦华没想到的是立民并没左耳进右耳出,而是很快做出决定派文龙出去找寻傩戏演得好的班子。早上,彦华刚吃完早饭就接到文龙的电话,说是有一批人中午到柳溪街,问他如何安排。那会儿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回答说旅游团的接待按照一般流程走就行了,没必要打电话给他。文龙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旅游团,而是一个傩戏表演班子。彦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立民一直记着他所说过的话。这让他十分感动,也倍觉压力之大——因为在这个所谓的文化符号的找寻上,立民已经耗费了很大的成本。之所以没能成功,一方面因为表演团体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的固执,总觉着能找到更好的,却始终没能如愿。
傩戏的所有活动被安排在龙湾酒店底层一个小活动室里。彦华要求所有人在正式演出之前必须严格保密,对外不许泄漏任何有关傩戏的信息。为此,彦华尽可能精简了工作人员,港生——因为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成为唯一的服务人员。从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到打点道具都由他一手操办。有时甚至还要参与监督傩戏演员的私生活,尽可能不让他们四处走动,制止碎嘴演员的随意攀谈。虽然事情繁琐,港生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因为话少脸上又有那么一道红疤,别人根本不知底细,对他说的每句话也都很上心,所有傩戏演员们也都积极配合。特别是那个精瘦的小老头——他是这个傩坛的掌坛师,所有演员都极为尊崇地喊他六叔——总是不断从旁协助港生完成各项任务,这让港生油然生出几分感激。
为了打消彦华心中的疑虑,六叔决定尽快组织一场小戏,演的是《钟馗打鬼》中一小段。第一次见六叔戴上“脸子”走入舞台中央时,彦华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随着戏的不断深入,他不断重复两个字:有戏。并非这段傩戏打动了他,而是他觉得傩戏从外到内有很大的改造空间,能很好地满足他对文化符号的定义和需求。站在角落里的港生更是从一开始就不自觉起了身鸡皮疙瘩。他将自己想象成脸子后面的人,那个人完全不受周遭所有人眼光的影响,一言一行都自由洒脱。港生看得痴了,他幻想、期盼能将头颅塞进脸子里,哪怕脸子上雕刻的是狰狞的鬼怪。或许在柳溪街人们心中他李港生和那些脸子上的妖魔鬼怪没啥两样,甚至可能更令人恐惧。与其那样,不如活在脸子里更自如。
彦华和六叔接连数日就演出的前前后后展开了磋商和博弈。磋商达成的结论是,他们将会携手打造一出甚至多出外台戏。所谓外台戏就是有情节的折子戏和连台大戏。二人均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宣传和定义柳溪度假村。在此基础上,二人又展开了博弈,博弈的重点在于到底选用六叔师承已久的戏本还是彦华要求重新创作的新式戏本。最终金钱赢得了胜利,六叔选择暂时的妥协和退步。但同时他也阐述了部分自己在新式傩戏中的原则和坚持:戏的情节设计以及唱白部分,彦华拥有绝对的创作和修改权,傩舞部分必须全权交由他来处理。这算是双赢的结果。
彦华要借傩戏的壳演一出有关古石钟的神话故事。故事大体是这样的:古代某朝有个石姓书生,寒窗苦读数年后决定进京考取功名。辞别父母和青梅竹马的钟姓妻子后,书生独自进京。赶考途中瘟疫肆虐。为了帮助当地人摆脱瘟疫,书生奋不顾身,和诸多瘟神作斗争,最终瘟疫退却,书生却在和瘟神们的斗争中感染。就在书生和瘟疫作斗争的同时,妻子在家被当地地主盯上。几次三番被调戏,钟姓女子始终未曾表露出一丝屈从的意思,然而地主却没有半点退却之意。月余,书生终究还是没能敌过瘟疫。临死前为了不给民众带去麻烦,他登上荒山找了块清静的高地,俯瞰着被自己拯救下的众生。此时心里除了无比思念家中父母、娇妻,并无怨恨,相反他显得十分平静。书生就这样一坐数日。数日后,曾经峨冠博带的书生石化成了一座石钟。
书生去世的消息传回当地,地主马上发动对钟姓女子的强攻,希望一举将其纳为妾。乱了手脚的父母也在地主的威逼利诱下答应了这门亲事。就在成亲的头天晚上,钟姓女子逃跑了。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要找到丈夫,就算是死的也要找到,把他带回家。就这样,钟姓女子踏上了寻夫之路。寻夫之路漫漫,钟姓女子历经千辛万苦,耗时一年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丈夫——那尊石钟。在听完丈夫的故事后,钟姓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伤心痛哭。民众们从没见过那么伤心动情的哭。她哭得老天为之动容,哭得花儿羞于开放,哭得鸟雀无声。最后所有的泪水全汇聚到石钟上,一点一滴将石钟濡湿。就在此时,奇迹出现了。石钟似是被感动了,缓缓旋转起来,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石钟里蜕变而出。毋庸置疑就是那石姓书生。此时,晴空霹雳,一个须发全白的仙家缓缓而下,他挥舞着手中的拂尘,说,你二人也该随我回天庭了。石、钟二人稽首说声是后便随仙家飘飘而去。民众们不仅口口称颂,原来早先是得了神助才度过瘟疫关的。为了纪念书生,度过劫难的人们在山顶修建了一座祠堂。经年岁月,祠堂变成了寺院,前殿供奉的是一尊衣袂飘飘、眼神坚毅的书生,后殿供奉的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女菩萨,寺院的中庭倒扣着那口古旧的石钟,石钟上镌刻着石、钟二人的故事。
对于彦华提出的改编方案,六叔也十分兴奋。班子以往都是上演各种约定俗成的戏码,如今有新的想法——不仅仅是戏文,服装道具彦华也提出了各种改造——他认为可以大胆试试。傩戏的排练、改造有条不紊地推进。为了让港生更好地配合傩戏演练,立民重新招了保洁人员顶替他原来的工作。港生可以一门心思服务傩戏班。李港生,不要以为立民把你调到我这,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我可告诉你,只要你今天没做好,今晚我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人,知道吗?港生看着满脸严肃的彦华,那脸色和眼神和许多年前他搬书桌来到自家门口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有变的是脸上的皱纹。原来一切都没变,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都不会变。港生微微点头,默默走开。
港生犹如一个陀螺在活动室不停地转动。并非因为彦华的恐吓,他实在喜欢脸子,喜欢傩戏,喜欢看六叔和其他演员的表演。这一切六叔早看在眼里。
一天晚上,排演结束,彦华和演员们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港生还在独自收拾残局。原本六叔会安排自己班子里的人收拾,但彦华执意要港生收拾。看了几天港生收拾的,六叔觉着还能接受,也不便和彦华客套。于是每天结束后所有人都甩手去休息,港生才开始工作。正收拾着,六叔忽然出现在门口。辛苦啊,港生。不辛苦,应该的。港生继续着手里的活。六叔,你是落下东西了吗?哦,不是,不是,没有落下东西。那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六叔走到港生跟前,说,是这样的,我看你每天做这些事挺辛苦的,我呢,这里有个小物件,想送给你,权当我们戏班子对你的感谢。说完,六叔将藏于身后的手抽出来,手上轻托着一只脸子。我看你很喜欢傩戏,这不是英雄脸子,你要喜欢就拿去,要看不上就当我没说。不不不,我喜欢,喜欢,港生激动地接过鬼脸子,双手不停摩挲,说,本来就不是英雄嘛,戴英雄脸子倒糟蹋东西。六叔笑呵呵地拍了拍港生的肩膀,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港生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六叔走后,他戴上脸子,循着记忆在杂乱的活动室独自表演起来。
后来港生更留意六叔的表演,他的一举一动都尽力记住,并在心里琢磨数遍,模仿数遍。他小心翼翼地藏起鬼脸子,只有等到所有人都散场,他才摸出来戴上,开始自己的表演。白天,港生骡马样忙前忙后,晚上,他还坚持将自己白天学到的戏走一遍。戏带给他的快乐远超现实所给予的,即便每天起早贪黑,他也不觉累,不觉苦。只是时间一长,他消瘦得厉害。脸变得又长又尖,颧骨高凸,眼窝深陷,加之一头倔强如钢丝的头发蓬乱地盘在顶上,整个人虽精神矍铄却总有种枭蛇鬼怪之感。有年轻的演员甚至调侃说,港生这个样子都不用化妆,不用戴脸子就可以上台表演。如果技艺好点,演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根本不在话下。年轻演员的话并没刺激到港生,反倒是激怒了六叔。六叔为此专门训斥了调侃者,说,艺品就是人品,人品不佳,戏做得再好也只能糊碗饭吃,成不了大气候。又说,咱们虽然是小班子,但绝不允许有居心叵测之人,要说三道四,做长舌懒汉趁早滚出戏班子。调侃之声随后再没泛起过,港生依旧如鬼魅般穿行在戏班子中。看得入神之时他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学上一招两式。偶尔六叔还会拨冗给他指点一二。在港生看来,六叔和早些年的老于颇为相似,不过相较于老于,六叔更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虽然平日里总是满脸堆笑,但他可以整天不吃不喝就为教好手下人一个动作,也会和彦华争得面红耳赤只为某个角色的出场方式。港生喜欢他的这种犟,也总担心这种犟会让他吃亏。
新傩戏《石钟记》正式表演的头天晚上,排演持续到深夜。六叔做完最后的总结和简单动员后,所有演员瞬间一哄而散,奔涌向自己的房间。他们实在太累了。仅几分钟时间,刚才还热闹的活动室瞬间归于阒寂。港生一如既往地开始收拾起来。明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时间,只要一切顺利,或许往后戏班子就没必要天天排练,那样他也就没那么多机会观察,没那么多机会演练了。想到这,港生倍感失落地放下手头的活,戴上鬼脸子,走到活动室中央。他正准备迈步,一抹靓丽的色彩伴随着浓浓的香水味撞了进来。
孔雀?!
鬼脸子怔怔地立于白色灯光里,缓缓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