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生不是跟随救护车前往县城医院的。医护人员不许。车里本来就狭窄,加上特殊时期一车都要挤进两个伤者,一头一个,所以哪怕是家属都不能跟车前往医院,要去必须自己想办法去。港生东窜西找才在一辆刚要启动的救护车上发现父亲。
父亲被安放在靠近车子尾门的一头,另一头不知是谁,两个人一声不息任由医护人员搬动。既然能上救护车说明并没有当场被炸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四周到处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港生忽而觉得自己也该哭一哭,但他不知道该哭什么,为什么而哭。如果说为父亲而哭,好似有些做作,毕竟他还有救活的希望,哭也未必能起到任何作用。为今后的苦难日子而哭?此时的港生尚且意识不到。或许应该为脑袋中那不断撕扯神经的怪异轰鸣声哭,那狗日的声响实在太恼人,兴许哭一哭会好。于是,他狠敲几下脑壳和鼻梁,泪水便十分听话地顺着脸颊往下滚落。车子就在这一瞬间启动、开走。港生大声呼喊着等等,等等,紧追着载有父亲的救护车往县城医院的方向跑去。车子根本不管港生的呼喊,野兔般蹦跳着往前奔去。救护车拐出东街,冲上通往县城的大路后,港生再也追赶不上。可是父亲在车里,他必须义无反顾地冲破灰尘的封锁继续追。
跑进县城医院的大厅,港生立即感到一阵哆嗦,浓浓的药味把他那颗刚刚还滚烫火热的心给团团包裹住,他像跌进了冰窖一般,全身汗毛倒竖,一种强烈的预感父亲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父亲吃肉包子的神情,多骄傲,多神气。李正荣啊李正荣,你这辈子估计再难尝到招娣家鲜肉大包子的味道了。港生胡思乱想着,拖着沉重的步伐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转。最后在一位好心的老医生指引下才找到抢救室。
抢救室门外空无一人,灯光黯淡,气氛异常肃穆。“手术中”三个红色荧光字不断循环推出,门头上的挂钟发出机械的律动声。
滋滋——哒——哒——哒。
脑中的声响出现了新的变化,港生痛苦地凝视着挂钟,那是死亡的号角,催促从爆破现场拉出来的人们尽早抵达死亡彼岸。声响一刻都不停歇地在他脑中盘旋、跳跃。港生皱着眉头撂下一句他妈的。抢救室的大门也在此时洞开。港生下意识地朝里瞥了一眼,里面的无影灯下人头攒动,个个都穿戴着白色衣帽,他们不似医生,更像是死神。
一个穿戴蓝衣蓝帽,戴口罩的人推着一台手术车出来,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长啥样。手术车上的人用白布遮盖着,也看不出是谁,白布上分散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很明显是从底下的人身上渗出来的。家属在吗?蓝色衣帽里面是个男人,还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朝走廊探了探身,发现除了一个男孩僵在那并无其他人在。你是家属吗?蓝色衣帽又说,已经没心跳了,你还是找个大人来把手续办一下,拖回去准备后事吧。港生的身体僵住了,大脑和嘴巴也僵住了。喂,跟你说话呢。蓝色衣帽显然不耐烦。我,我,我是家属。港生嗫喏着走向手术车。那行,你先照料一下,我里面还要忙,一会儿有人过来推的,你去把家里大人找来办手续。蓝色衣帽将手术车推靠到墙边,闪身钻进手术室并重重关上大门,手术室外重回空寂。
恐惧感让港生逐渐清醒过来。他重新回味了一遍蓝色衣帽的话,觉得有些搞笑。我是家属,但不是所有人的家属,手术车上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父亲,也可能是其他人,救护车拉过来好几个,不可能碰巧第一个死掉的就是李正荣。港生干笑几声,为自己壮了壮胆子,心里不断默念千万别是,千万别是。但转念一想,要真的是父亲,又该怎么办?在这嚎啕大哭一顿?痛斥医生一顿?还是怎么办?他心乱如麻,恨自己不该往这方面想,又恨自己没用,刚才就该当着蓝色衣帽的面揭开白布,看看到底是不是李正荣。现在好了,独自站在手术车前却不敢看车上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没用,真是没用。
港生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奋力揭开白布,手术车的情形让他顿感胃里面有东西在翻涌,一阵剧烈的恶心,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没让胃里面的东西冲出嗓门。那是一对被炸过的大腿,双腿都被清理过,右腿断开的地方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鲜红的肌肉。左腿旁边还摆放着一只脚,脚是黑黢黢焦糊状的,显然不可能续上,看着像是刚才在手术室锯下来的,现在又还给他,没有时间缝合只能先这么摆放着。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切就像杀猪时开膛破肚的样子。只看脚是认不出这是谁的,港生拉上白布,捂住鼻子,走到另一头,沿着一角缓缓揭开。仅一瞥间他就认出这不是李正荣,因为李正荣的颧骨较此人要高很多。但这人是谁他没看清,也不想再多看一眼,因为白布下的那张脸十分狰狞可怖,脸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一只眼睛微微睁开,似在诉说自己无尽的愤恨与痛苦。
港生跑出医院大门,冲进自由的空气中贪婪地呼吸着完全没有医药气味和死亡的血腥味的空气。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早上买烟余下的四块钱。港生在街角的一个小日杂店买好烟和火柴,蹲在马路牙子上狠狠吸起来。他吸得很放肆,很享受,仿佛那不是烟,是一把鸡毛掸子,那把鸡毛掸子扫过脑壳时可以很快挥去各种不快和烦恼。
那是个艰难的下午。港生扔掉烟头重新回到手术室门外时被吓一大跳。门外多出两辆覆盖白布的手术车,好几个从柳溪街赶来的人正哭哭啼啼。还是没有李正荣。港生心里舒坦了些许,或许父亲真的没伤那么重,或许某块石头某块砖头给他挡住了,他只是稍有受伤,并不会危及生命。很多的或许撑起港生内心最后的希冀。
希冀最终转化成事实是在傍晚时分,港生先看到呻吟不断的雷拐子被推出来,他只是废掉了那条好腿,留住了拐腿。港生大为欣喜,这么说来父亲应该是没事的。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一辆手术车推了出来。李正荣是戴着氧气瓶出来的,并没被白布完全遮盖住,他的大半张脸都被氧气罩罩着,从氧气罩外延黑糊糊的伤痕可以看出他被炸得不轻。港生喜极而泣地冲过去,喊了声爸。病床上的李正荣完全不省人事,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不仅那会儿没有,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也没有,直到离开这个嘈杂的人世他再也没张嘴和港生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你是家属?一个声音苍老的白色衣帽问,只有你在吗?大人没来?港生点点头说,只有我在这,妈妈还没到。他本想说妈妈还在梅山湾舅舅家,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白色衣帽兴许不知道梅山湾,更不认识自己舅舅,说也白搭。白色衣帽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跟你说了吧。港生觉得白色衣帽的这句话好似听谁说起过,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到底谁说的,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好话。命,暂时是保住了。白色衣帽不紧不慢地说,港生并不急于搭腔,他在等待后面的话。不过,后面的事不太好办。白色衣帽轻轻拍了拍李正荣的被子,港生不太懂白色衣帽的意思,白色衣帽加大力度又拍了拍。这次他总算看出了异样,被褥底下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没有。港生伸出双手去被褥下摸索、寻找,直到他的身体大半趴在手术车上,他才终于触碰到东西,那是一层厚厚的纱布,潮乎乎、黏糊糊的。港生颤抖着拉开被褥,胃里面再次翻涌出一大团东西,那些东西顺着食道往上窜,冲破嗓门,撞到手术室外的墙壁上。
一米八大高个的李正荣被炸得只剩下差不多六七十公分长,四肢完全不翼而飞,屁股也仅剩一小半。白色衣帽告诉港生,正是因为那小半个屁股让内脏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不然他也活不下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这还能算个人吗?港生想到他曾在老于理发店听过的有关汉高祖刘邦妻妾的故事。故事讲的是吕后把戚夫人砍去四肢,做成人彘的事。老于当时描述时用的是斫字,吕后的人把戚夫人的手脚一条条斫下来,然后把那个冬瓜一样圆滚滚的“人”扔进猪圈。在当时听故事的港生看来,戚夫人的手脚根本不属于凡胎肉质的人,而是一段段树木干,需要大力斫砍才能将它们从主干上卸下来。他想到父亲的四肢,或许被炸的一瞬间,他的双腿双手也和戚夫人的没甚两样,只不过它们不是被斫下来,而是被炸药活生生撕扯下来。李正荣现在的样子和故事里的戚夫人不正相似吗?他就是老于口中的那个圆滚滚的冬瓜——一个肉质的冬瓜,肉冬瓜。
父亲变成了人彘,令人望而生恶的人彘!
丁梅香的反应完全在港生的意料之中,她急匆匆赶到病房,颤颤巍巍地将李正荣摸了个遍,深呼吸,而后用力将吸进肺部的空气迸发出来。那声凄厉而锐利的尖叫声所爆发出的威力不亚于李正荣填埋在蚁巢里的炸药的破坏力。病房的窗玻璃甚至都被震碎一块,旁边病床上的雷拐子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激出了癫痫,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正在忙碌的医护人员、病人家属们以为是有人跳楼,全部挤到走廊上往下探看,这差点造成又一起事故。
奇怪,如此尖锐的声音竟未在港生的大脑中留下印记,脑中的声响好似被这尖叫声给打压下去了,哒——哒声没了,滋滋声时有时无,好似脑海深处寄居的一条虫子发出的微弱呼吸声。港生撇下母亲,朝门外走去,他想确认一下一整天的怪响是否真的被母亲这一声长啸给治好了。他跑到手术室外的挂钟下,挂钟下空荡荡的,装着尸体的手术车早被推走,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挂钟发出的哒——哒声,清晰可辨。站了大约五六分钟,港生确信脑中并没再次摄入那可怕的声响。他又跑到大街上,除了时而泛出的细细的滋滋声,并无其他可怖的声响。港生心里舒畅轻松许多。
主治医生告诉丁梅香母子李正荣已经变成植物人,所谓植物人就是他还有呼吸,有生命特征,就是动不了,活得像个植物,换句话说他醒过来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几。这几乎宣告了李正荣不会再睁开双眼。同时医生又要求家属经常喊喊李正荣的名字,或许那百分之零点几的可能性会在某个时间点变成百分百也未尝不可能,医学史上这类案例也不在少数。医生还想旁征博引一番,丁梅香瞟了他一眼问,这个样子还能算人吗?医生正色道只要有生命特征都算人。丁梅香并没接医生的话,扭过头看了眼港生,说,我要是这个样子,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早点死掉,我可不想受这份活罪。医生摇摇头走了。
丁梅香并没按医生说的经常喊李正荣的名字,她变得目光呆滞,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落泪,嘴里始终念叨一句话:前世造的孽,都是前世造的孽。短短几十个小时的时间,港生成了三口之家的主心骨。他忙前忙后,既要定时擦洗病床上的父亲,还要照顾崩溃的母亲,闲暇之余还要跪在病床前轻声呼喊父亲,爸爸——李正荣——你睁开眼看看,爸爸——李正荣——你醒过来哟,不要再睡了。用雷拐子的话说,港生呼喊李正荣时十分温柔,像个女人,他的呼喊声像是春天的鸟儿在树上唱歌,很好听。要是这都唤不醒李正荣,只能说明两点:要么是他骨头不够硬,挨不住折磨;要么就是他八字不好,命里根本就没这福气。
估计还要在医院待很长一段时间,第三天下午港生抽空回了一趟柳溪街。整条柳溪街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街道两旁的情景看得他触目惊心。从东街到西街都是乱糟糟一片,纸钱在空中肆意翻飞,纸扎的各式人、马、房子、花圈摆得满街都是。街上气氛肃杀,听不到一丝哭喊声,倒是远处的笸箩山上不时传来乌鸦的聒噪声。呀——呀——呀,听起来十分瘆人。出事的人家都已经布置好灵堂,点好了长明灯。不过和以往老人故去不同,西街出事的都在灵堂前拉起一条白色横幅,上书:凶手不归案,亡灵不安息。一眼就能看出字是周校长写的,苍劲有力。
凶手是谁?港生边往家走边想着那两句话的意思。毋庸置疑,凶手肯定指的是周财广和胡长河。从东街走来,港生知道胡长河也死了,那现在看来凶手只剩周财广。港生走到大小司马家门口时方才得知爆破那天在街上撞到周财广时他正在逃跑,到现在为止公安的人还没抓住他,所以周校长才写了这幅字。大司马还告诉港生所有出事家庭这两天一直都在周财广家要钱,要医药费,要工钱,要丧葬费,要杀人偿命。大司马上午跟在众人屁股后面去要了两百块回来,下午该轮到小司马了。他们家陪钱?港生问,每家陪多少?大司马拉着小司马坐到老司马的灵前,摇摇头说,人都跑了还能每家陪多少,再说要真全算下来,她金月娥就是做一生婊子估计都还不清这个债。现在是各凭本事,你能从金月娥口袋里掏出来多少算多少,掏耳屎一样,难得很。小司马赶紧接上话头说,狗日的立民还想跑,他带着他妹妹半夜偷偷摸摸地往笸箩山去,被我抓了个现行,死捶一顿。立民想跑?跑去哪儿?谁知道,说不定周财广在哪个地方等他们一家人一起跑呢,要真那样的话,咱柳溪街那么多人不白死了,你说是不是?港生微微点头,不作声,这里面事太多,一时半会也厘不清头绪,还是先回家洗个澡,他已经两三天没洗澡,浑身充满馊臭味。
凉水从头淋下的时候,港生想到了立民。要说柳溪街上的同龄人中和自己最玩得来的还数立民。彦华死读书,简直就是个书虫,加上周校长管得严,他很少和大家一起玩,偶尔在一起也都是说这个书那个书的,聊不来更玩不开。大小司马头脑简单,有勇无谋,用老于的话说就是两个猛张飞,上蹿下跳很在行,让他们动脑筋琢磨事还不如让他们生吃一头猪来得快。立民有很多稀奇的想法和鬼点子,这点和港生很投机,而且立民对待大小司马虽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对待港生却是另一回事,不会大呼小叫,更不会直接下令,更多是一种温和的商量,这让港生很受用。故而,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玩闹,好得像是彼此的影子。
当然,同龄人中还有个文凤。对于港生而言文凤是个特殊的存在,要说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倒也没有,但港生就是觉着她和其他女孩有那么一点不同,那点不同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玄妙的感觉。文凤很少和他们一起玩,以前小的时候还会跟着疯一疯,现在不会,就连说话都很少。可能是女孩子的缘故吧,港生一直这么认为。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喜欢文凤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倔强劲,那是一种骄傲,大小司马身上没有,彦华身上没有,立民身上也没有。但是现在,这种骄傲可能会随着灾难的到来逐渐消失。港生又想到大小司马和立民,他们都是这场灾难的直接受害者,每个人都会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变化。受影响较小的可能只有彦华。至于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无从想象。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往后的日子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潇洒自如。或许,从现在开始就他要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了。
收拾好东西后,港生再次来司马家门口,他要跟小司马一起去立民家看看。小司马说应该的,必须去要,老子都被炸死了,不陪钱说不过去。港生瞪了小司马一眼说,我爸没死,在医院住着呢,只是炸得四肢全没。小司马说,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住院更费钱。大司马拉住港生说,听公安的人说你爸也有份。有什么份?当时填进去的炸药量远远超过平时爆破的量,你爸是装填炸药的人,你想想。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在蚁巢上工的人都有份。大司马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一会见到金月娥别害怕,但是要当心,金月娥很相信公安的话。有什么好当心的,本来就应该他们家负责的,再说我又不是去要钱,我是去看看立民。港生扔下略显失望的大小司马扬长而去。
周财广家的院子里十分凌乱,家具、食物肆意散乱地瘫在地上,看得出来明显是经过扭打造成的,已经有人在想方设法弄钱了,这个家正在逐渐失去往日的辉煌。港生只能沿着墙根处尚算平整的地面往里走。就在他的脚刚要踏进大门之际,金月娥的咒骂声忽然响起。金月娥顶着杂草般蓬乱的头发从里屋冲出来,疯狗一样地责骂、诅咒李正荣,说蚁巢就是因为李正荣填多了炸药才出事,大骂李正荣是罪魁祸首,是蛀虫,是茅坑里的蛆,又骂李正荣不要脸不要皮,还派儿子来要钱。仅仅咒骂她还嫌不够,旋即她又操起扫把扑上来就打,港生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只能抱头鼠窜,嘴里空喊着立民,立民不知躲在房子的哪个角落,任凭港生大喊大叫就是不肯出来。在小司马的掩护下港生总算逃了出去。立民是没见着,还害得试图捞点钱的小司马空手而回。
不可能,祸根绝不可能是自己父亲埋下的,港生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李正荣在变成人彘前就是个懦弱无能的人,虽然一米八的大高个,但他和柳溪街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没有长远规划、完全弄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所在,他只知道去不同的地方找事做,弓着腰不断劳作,忍受着妻子隔三差五的抱怨和不满,赚取几块几分钱来维持家里的开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品尝着生活带给他们的酸甜苦辣。现在他已是个人彘,却被金月娥当成罪魁祸首,或许不止金月娥一人这么想,说不定半个柳溪街甚至整个柳溪街的人都这么想。太不公平,对李正荣,对人彘都是大大的不公平。
港生走进王驼子店里,王驼子正在认真糊一辆纸汽车——这边没办法得到的东西,去了那边一定要好好享受才对,至少烧一辆纸汽车的成本比现实中买一辆要低太多。看见港生走进来,王驼子习惯性地说着节哀,节哀。港生拉长着脸瞟王驼子一眼,说,我爸没死。没死?那是不是快了?也不是。那你来我这干嘛?我要买白纸。不卖,我这都不够用,哪能卖给你。我是想先存点白纸,等哪天他要真不行了,也不会那么急。你小子想得倒是挺远的。那肯定的,到时候那些纸人纸马还不是要麻烦你。王驼子听港生这么一说又咧着嘴笑起来,说,多了没有,最多卖十张,两角五一张,不许还价。一角钱一张的白纸,你卖两角五?水涨船高嘛,小本经营,赚点钱不容易。王驼子从一沓白纸中数出十张,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港生本想破口大骂,但还是耐着性子接过白纸,从口袋里掏出从母亲床头小厨里借出来的十元钱。钱付完,他又找王驼子借了毛笔、墨汁和浆糊。走出王驼子店门,港生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你个老乌龟,早晚遭报应。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柳溪街从东街到西街的很多门户上都贴着一张窄长的白纸,上面都写着:李正荣是受害人,是人质(彘),不是凶手。“彘”字港生从没见过,听老于讲故事时他脑海中很自然地就想到质字,于是所有标语上都写着“人质”二字。王驼子的店门口则贴着另外一张白纸:赚死人的钱,不得好死。店门口的门槛上还放着一只空墨汁瓶、几块海碗的碎片和一支写秃噜的毛笔。
就在港生前往医院准备长期照料父亲时,柳溪街却忽然热闹起来,人们对此议论纷纷。特别是当王驼子看到门口字条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把驼背拧直的神情让柳溪街忽而回到了某种自在氛围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字出自李正荣的儿子李港生之手,但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聊的并非李正荣是不是受害人,是不是凶手的问题,而是李正荣是人质的问题。李正荣为什么变成了人质?变成了谁的人质?这着实让柳溪街的人们费解。有人开玩笑说李正荣现在在医院,自然是医生手下的人质。还是老于解答了众人的疑惑,他扔下推了半边脑袋的雷一刀,提着推子笑呵呵地走出来说,这不是人质,是人彘。众人更惊诧,不是人质,是人质(彘)到底是什么意思。老于简单复述了一遍吕后和戚夫人的故事,说,人彘就是没有四肢的人,看上去像个圆咕噜呑的大肉球、肉冬瓜。
柳溪街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正荣被炸成了一个肉冬瓜,真是可怜。有人说要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炸死的好。有人却不同意,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看看停在家的那些尸身,现在还好,再过几天就会臭气熏天,慢慢地就烂得只剩一滩黑水几根白骨,活着,哪怕变成肉冬瓜,至少还有一口气。聊到气,人们忽然发现柳溪街的天空好像晴朗了许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红雾没有以往那么浓密,淡淡的,似一层轻纱。现在站在东街可以一眼望到西街尽头,甚至远处笸箩山上的钟鸣寺也能大致看清轮廓,如此悦目的观感好久不曾有过。
如此说来,砖窑厂爆炸也并非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