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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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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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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二十八章 定亲

二十岁生日当天,港生精心备下一桌酒菜,说要给自己好好过个生日,长这么大还从没自己给自己过个生日呢。宴请的人有周长山校长、雷一刀、宋玉英、文凤、史铁匠、老于和小司马。辉哥原本也说要来的,但临时有事,又没能成行,但他派人送来个精致礼盒。礼盒里静卧着一对翡翠玉人,玉人旁边还附张永结同心的贺卡,卡片上写两行字:老哥祝你们白头偕老!港生微笑着将玉人塞进礼盒,说,辉哥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过生日,送过来一对玉石。老于赶忙接茬说,也该操办操办了,不能这样一直吊着。老于的话立即得到在座所有人的应和,宋玉英并不吱声,轻轻地呷着茶,淡淡地笑。文凤却显得脸色煞白,好似被吓着了,起身就往外跑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港生发现文凤不同以往了。这种变化是在西街饭庄开张后几个月的某个晚上明显感受到的。那晚,饭庄打烊后,港生照例送文凤回东街。天已渐暖,文凤身上依旧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毛衣。过几天等我空了去县城给你买两件轻薄一点的外衣,天天穿这个,热。我不热,你别买,钱留着做点别的事,饭庄用钱的地方多。两件衣服能用多少钱?港生的话并没得到响应。二人肩并肩踏着淡淡的月色往东街而去。走过渡马桥时,花少爷忽然从桥下冲出,疯疯癫癫地嗷嗷乱叫。文凤被披头散发的花少爷吓得魂不附体,一头扑进港生怀里。港生连忙抱住文凤,跺脚赶走嗷嗷叫的花少爷。眼见花少爷钻回桥下,文凤触电般从港生怀里挣开。港生试着再次抓住她的手,却被狠狠打了一下。你最近怎么了?文凤没有理会港生的话,径直往东街去。是不是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让你怎么老是躲着我?我以为到饭庄来你会很开心的,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一直待在家里。你倒是说句话呀。港生一把抓住文凤的手,试图让她停下来。没想到文凤毫不示弱,使劲甩去,港生被甩了个趔趄,手却始终没有松。文凤转过脸,冷若冰霜地看着港生,说,你说过结婚之前不会碰我的。港生的手像抓了块铁匠铺里刚烧红的烙铁一般,迅速缩开。

港生枯立在月光里许久,他搞不懂文凤的心思为何阴晴不定——自打饭庄开业起就是如此,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和以往他所认识的文凤判若两人。如果说打猎、开饭庄遇到问题尚有计可施。但对于文凤,他根本束手无策,即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点方法。麻烦,女孩子真是麻烦。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凤就像郁结在港生心头的一个扣,解不开又时刻萦绕在心底。港生上山打猎时想、下厨做菜时想,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解开这个扣结的方法。然而这个扣结却始终若即若离,根本不给港生下手的机会。

要我说,你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就行了,省得费心思去猜。小司马每见港生愁眉不展总会说上这么一嘴。头几次小司马这么说时港生还觉着小司马是在嘲讽自己,没事瞎添乱。后来他渐渐发现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待一切尘埃落定,文凤或许就变回原来孔雀的样子了。不过,霸王硬上弓的事他不会去做,即便曾多次在梦中亲近过她。他只能等,像趴在笸箩山潮湿的泥土里静候猎物出现那般耐心地等待。他不想践踏曾立下的誓言:婚前绝不轻易动她一下。目下唯一能让事情出现转机的方法就是求婚,用婚姻的方式消融在琐碎生活中产生的隔阂。然而他又想起父母曾经的生活状况,婚姻也可能带来更多的隔阂,甚至破坏当前偶尔才会出现的好感。是不是想太多了?港生扪心自问。可能吧。有一点港生已深信不疑,以目前自己的状况,宋玉英不会有任何阻挠的理由和借口的,她早求之不得了。唯一的变数在于文凤,她越来越像秋风中的枯叶,你根本琢磨不出她下一步的轨迹。随着时间的推移,港生对于求婚的胜算越发心里没底。

好在他还有老于。港生的心思,老于早了然于胸,也旁敲侧击地说过一些或轻或重的话,只是港生深陷迷局之中,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直到此次,老于提出借过生日之名,行求婚之实,先试探,再行动。港生总算是听从了老于的建议,精心策划了这次生日宴会。那对玉人是自己出资购买的,老于的话是早就设计的好台词,周校长、史铁匠也是前一个星期就打好招呼的。用老于的话说真是孔明借箭,只欠东风。

没想到的是,今天老于的话刚出口文凤就跑离席了。她像只兔子迅速消失在笸箩山的密林里,让港生这个老猎人都措手不及。原本喜庆的求亲宴变成了一场失落的寻人活动,犹如多年前雷一刀号召众人为他找寻失落的猪肉那样,柳溪街几乎全员出动,星星点点散落在笸箩山附近,搜寻文凤。有人调侃说是文凤终于盼到了好日子,心里美,这会儿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乐一乐,其实不用找,天黑自然就会回来。也有人说这是在挑逗港生,女孩子的心思都这样,贼着呢。只需港生一人上山来就行,指不定她现在正躲在某个不易发觉的角落里等待港生的出现呢。人群叽叽喳喳,像是散落一地的蛤蟆。宋玉英根本听不进众人的议论和调侃,惶恐不安地喊着文凤的名字,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灌木丛。她嘴里始终不住地嘀咕,造孽,都是那个死鬼造的孽。死鬼自然是指胡长河。有人安慰她说,也不能全怪文凤,更不能把事情引到亡人身上,那会惹怒亡人的。要怪只能怪周孟广那个黑狗日的,是他搅乱了柳溪街的规律。对对对,没错,要不是他,我们家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场找人活动渐渐演变成对早已消失多年的周孟广的指责和问罪。人们挥舞手中的残枝断棍不断宣泄着内心的愤懑与苦楚,好像砖窑厂是昨天坍塌的,又好像过往几年不尽如人意的生活都是周孟广一手造成的。往往此时他们又都能忆起往昔岁月中发生的点滴,其他大多数时间里,这些记忆都被他们用笸箩山的枯枝败叶层层遮掩住,不肯轻易揭开。此刻,怨怼和仇恨遍布山林,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众人网罗其中。

狗日的周孟广,

狗日的砖窑厂,

狗日的柳溪街,

狗日的日子。

宋玉英依旧嘶喊着文凤的名字,不断地嘀咕造孽,都是那个死鬼造的孽,都是前世造的孽。港生当时并不完全明了她口中造孽二字所包含的内容,而是简单地将其理解为胡长河的死给宋玉英和那个家庭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两个月后,港生才弄清楚其中的原委——那个令他痛苦而愤恨的因果。

那天,港生是在父亲李正荣坟墓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找到文凤的,她还在颤抖地哭泣。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软磨硬泡,文凤终于答应了港生的求亲。答应归答应,她却在后面留了个尾巴。李港生,你可记住,是你一直死缠烂打要娶我的,今后可别反悔。高兴还来不及呢,为啥要反悔呢?

话虽如此,港生总觉得这样的成功显得十分生涩,至少不似当初他们要好时那么圆融。是哪儿出了问题呢?港生百思不得其解。真是笑话,文凤都已经答应婚事了,我为什么还要想这想那呢?就不能把心思花在置办聘礼上吗?黑暗中,港生点旺一支烟,思绪便随着嘴里吐出的烟雾翻飞。他忽而想起李正荣,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这几年的来信越发少了,有时三四个月一封,有时半年一封。话还是那么几句话,母亲总是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念叨,但信却始终像根游丝连接母子二人。某个瞬间,港生也曾想过给她写封回信,可提笔展纸的刹那,心底总是会涌上一阵酸楚和愤懑,驱使他撕碎手头的纸片,扔掉手中的笔杆。人就悬停在痛苦之上,绝望之下,久久不能回神。

港生去了趟钟鸣寺。每次有大事,他都要去钟鸣寺坐坐,跟老和尚闲聊几句定定神,然后去父亲的坟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讲述一遍,以征求父亲意见的口吻将整件事向父亲汇报一遍,也借此机会重新梳理自己的行为和情绪,查漏补缺。西街饭庄开张前他也这么做过。前前后后的事捋过一遍后,他也变得底气十足,仿佛父亲的魂灵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牵引着他一步步往前。这种感觉十分踏实。

不过今天他没有这种踏实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安。他在父亲坟前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错乱频出,令他无法完整梳理整件事。老和尚也没跟他说几句话。他好像病了,脸色蜡黄,身体被抽干了似的,干瘦干瘦的。屈膝盘坐在禅床上的老和尚宛如一条干巴巴的蛇,双眼始终疲惫地耷拉着,轻易不肯多看港生一眼。师父,你病了吗?港生小心翼翼地问,要是哪儿不舒服,我带你去县城看看?和尚并不睁眼,只是轻轻摇摇头,说,生老病死,人间常事,不讨烦,不讨烦。港生没有固执,而是将自己马上就要下聘结亲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轻轻抬起眼皮,微微点头。好事,好事,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古人说的人生四喜你已占其二,且自珍惜,且自珍惜。说完,老和尚的眼皮耷拉下去,再无说话的意思。港生很无奈地离开了钟鸣寺。

聘礼所需的物资在老于的协助下,分批次从县城购买回来,整齐码在港生卧房。港生笑言为了婚事,辉哥的摩托车都快跑散架了。最后一批聘礼物品拉回家的当晚,港生为犒劳老于和小司马,下厨专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酒酣耳热之际,老于颤颤巍巍地说,港生啊,你还年轻,将来有些事该看开的一定要看开点,别钻牛角尖。老于仰起脖子,喝干满盅酒,钻牛角尖,于己于人都没好处,特别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听老叔一句,心宽路才宽,路宽日子才好过。老于(以前,港生喊老于带有明显调侃之意,随着老于成为饭庄的雇员,这种调侃逐渐被某种严肃所取代),这饭庄立起来也有几年了,你何时见我心路窄过?其他事我不太懂,这做生意我还是摸清了一些门道的,不开玩笑。老于囫囵吞下一大块肉,含混不清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说的男女之间的事,我还真不太懂。港生略显腼腆地瞟了眼老于,老于的脸上立即僵住了,塞得鼓鼓囊囊的嘴不断蠕动,也不知是想咀嚼还是想说话。倒是小司马猥琐地笑笑,说,港生哥真是猴急,嫂子还没娶进门就想着睡觉的事。说完,兀自哈哈大笑起来。滚,滚,滚,我,我……港生急切地想辩白,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老于瞧着港生急不可耐的样子呵呵地笑,自顾自嚼得满嘴流油。

老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没有,完全没有什么事,柳溪街就芝麻绿豆那么大,我知道的你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你也知道。这么说你真没事隐瞒我?老于将一酒盅酒推到港生跟前,我就和这盅子里的酒一样,一眼能看到底,能有啥事瞒你?再说了,我天天在这,能怎么瞒,是不是?港生笑了笑,说,你是只老狐狸,鬼点子多着呢。那都是用来哄小孩的,哄不了你。老于嬉皮笑脸地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距离择好的定亲之日还有六天时,港生接到一个包席的订单。订单是辉哥亲自来下的,主角是刚刚成为副县长的吴鸣。其实早在西街饭庄开业后不久,他便成了这是的座上宾,时不时约几个面孔陌生的人来吃一顿野味。他经常说港生的手艺比县城那些大厨好,吃起来带劲,西街饭庄又是个清净的地方,没那么多嘈杂的人和事,适合小聚。在辉哥的指示下,港生还在二楼辟出一间包房专门供他们使用。包房从不给其他人用,每天都会派人打扫一遍,以便随时欢迎那群人。

辉哥说这间包房就是一棵摇钱树,只要包房里人来人往就不愁没钱赚。那些人通常都捡傍晚四五点或是晚上八九点人少的时间过来。辉哥总会陪同左右,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有半点怠慢,吃完饭又跟着一起回去。今天也不例外。

几年后,当港生面对冰冷的铁窗再三琢磨事情原委时,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要归咎于那桌该死的令人血气冲脑的包席。如果没有那桌包席,兴许事情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桌包席,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和文凤携手步入婚房。这就是命,所有的一切早在发生前就已安排好,注定会如此。

可惜的是那一堆从县城搬运回来的定亲聘礼,它们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无法感受到婚姻所散发出的令人沉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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