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学戏已经三个多月了。或许时间往前推几个月、几年甚至二十年港生都想象不到自己会在四十岁的年龄成为一个戏子,而且是一个演神鬼戏的戏子。什么叫造化弄人,这就是。你永远都猜不到老天会在什么时候赋予你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夺去什么。都是迷,命运是迷,人生是迷,生活更像是个大迷宫。你就是一只弱小的蝼蚁,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迷宫里四处乱窜,哪是生门,哪是死门,根本无从知晓。可你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行动起来,或许下个口子就是生门。
冬至日的上午,六叔给所有人放了半天假,包饺子过冬至。一时间,整个活动室热闹起来。有人剁陷、有人和面、有人擀皮、有人包饺子,大家伙有说有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近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休息。估计随着旅游节的临近,今后休息的机会越来越少。六叔早就告诉过众人今年除夕不放假,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柳溪度假村。年都要在一起过。为的就是戏不塌火。当然六叔也说了另外一句,待旅游节结束会给大家伙儿双倍假期补偿。
饺子包了大半,港生说要带几个饺子去看看老于,他已经好久没见老于了。六叔给他装了一大碗生饺子,让早点给老于送去,吃过饺子早点回来,下午还要接着排练。
港生犹豫再三还是戴了顶旧鸭舌帽,且刻意将帽檐拉得很低。他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更不希望有熟悉的人来和他打招呼。他对这种打招呼、问话怀有强烈的恐惧感。数月时间里,他除了早上天不亮去砚河边吊嗓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龙湾酒店的地下,很少见天日。现在,走上地面都让他颇感紧张,更甭提和别人说话了。他就这样手挽着装有饺子的竹篮,小心翼翼地往东走去。
天气晴好,度假村甚至已经有浓烈的春节气氛。红色的小灯笼四处可见,好几家门店的橱窗里年货琳琅满目。街上旅游的人不少,这个时节准备来此度假、过年的人很多,大巴车、中巴车络绎不绝地将一批批游客送进来。人人都显得十分忙碌,好像根本没人认出自己,港生心里的忐忑稍舒缓。
来到渡马桥西堍,港生远远发现文龙正指挥几个人往路灯的灯柱上张挂小灯笼。他想退回去但已经来不及。文龙笑呵呵地来到港生跟前,递上一支烟。戒了,不抽。港生摆了摆手。这烟我保证你没抽过,来一根嘛。不抽,不抽,不能抽,伤嗓子。港生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伤嗓子?伤嗓子?哈哈哈,就你那几句台词,还要保护嗓子?港生白了文龙一眼,绕开他继续往东走去。等等。文龙一把拽住港生的衣袖。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提个竹篮子,戴顶老帽子,像个村姑,哪有一点当年英雄的样子,亏我还一直佩服你。篮子里装的什么?不会是菜吧?港生狠狠推开文龙试图揭开遮布的手,拿开,别碰。文龙一个趔趄,差点摔跤。哟呵,唱了三天戏,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我今天还就要看看篮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文龙使了个假扑真掏,瞬时便抓住了篮沿。两人一争一夺间,灰色遮布掉了,饺子连同瓷碗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渡马桥坚硬的桥面上,四零八落。饺子?哈哈哈哈,饺子?他妈的真变成村姑了,李港生你他妈的真变成村姑了。
渡马桥上很快围拢了看热闹的人。港生阴沉着脸,他想一拳把文龙揍进砚河——他的拳头应该还有这个威力,但脑海中却闪过另外两个画面:那年庭审,所有人好像也是这种眼神看他的,这种眼神令他胆寒,让他惶恐。有次狱中打斗,他被三个人包围,其中一人手中还藏有把文具小刀。说实话,港生并不惧怕。后来事实证明他可以一挑三,且最终夺下来那把文具小刀。不过就在他攥着小刀准备向被他压在胯下的失败者刺去时,他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狱警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淡然地盯着他,似乎在告诉他我看着你呢,只要动手定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港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老于家的,也忘了是怎么跟老于说饺子的。他只记得脑中一直萦绕着那个讨厌的声响,滋滋——嗡嗡个不停,他还隐约听到文龙在身后不停地大喊大叫。后来听戏班子的人说,当时文龙像泼妇骂街似的,一路骂骂咧咧个不停。他叨叨不停的大致意思是你港生是真把自己当回事还是有人太把你当回事了?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他可以帮你改了这个坏习惯。要是别人抬举的那不见得是好事,那人迟早会把他踩在脚底。他还让港生最好老实点,因为他会一直盯着他。笑话,港生听完噗嗤一笑,说,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别人也都知道,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简直就是笑话。
几个月没见,老于越发老了,他的行动还和以往那样利索,但忘性大了许多。刚说过的话马上就忘,过不了多久又会重问一遍。见港生来,他还是非常开心,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给港生吃,还从抽屉里找出一包珍藏许久的香烟。听港生说已经戒烟,他又颇感失落地把烟塞回抽屉。戒烟好,戒烟好,熏得少,肺也不会太黑,你不像我,你还年轻,我无所谓,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指不定哪天就一觉睡过去了。老于尤其羡慕一觉睡过去,那样没有痛苦,不受折磨,他不想躺在床上一年半载的,那真生不如死。
提到死,老于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想趁自己还清醒立个遗嘱。港生很意外,以往柳溪街从没听说过有人立遗嘱,这还是头一回。他既不知遗嘱为何物,更不知道怎么立。你这个娃呀,已经被关傻了,遗嘱就是一张纸。一张纸?对,就是一张纸,上面写的是我死后把所有东西分给谁的话。不然我一死,这房子谁来管,我还存了些钱,那钱给谁,都要有着落的。就凭一张纸,能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先写好,等我两眼一闭两腿一抻的时候,我也就管不了那些了。那你准备怎么立?还能怎么立,眼巴前不就一个人,还能有别个?港生恍然大悟老于这是要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不行,不行,老于,这肯定不行,我不能要,别人会闲话的。港生,你先别急着推辞,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整个柳溪街除了你,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踏进我的门来看我一眼,我不给你的话,我自个儿的心里都过意不去。港生还想争辩,老于很坚决地制止,且还说过几天就去找一趟周校长,让他把这事给办了。港生知道拗不过,也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从今冬的暖和到柳溪街的变化继而聊到旅游节。老于好似对每件事都知根知底,而且热切地希望参与到其中去,可惜他是不能如愿的。回龙湾酒店途中港生心里一直酸楚难耐。原来死神降临之前,人是如此渴望证明自己依旧有活力。这不正是傩戏的本质所在吗?所有看似凶神恶煞的神身上不都蕴藏着某种生命力吗?正是这种生命力抵抗各种妖魔鬼怪的侵袭,捍卫生命。如此想来,港生对傩戏好似有了新的认识。
冬腊月的时间过得尤其快,转眼又快春节。这段时间,整个柳溪度假村都显得十分忙碌。有人忙着过年,有人忙着赚钱,有人忙着筹备旅游节。戏班子一刻不停地排练《石钟记》。港生对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戏早已熟稔于心,闲暇之时他还会不停琢磨哪些地方可以改得更好,再或者看看其他人的戏码,帮别人排练。只要在排练现场,他就始终戴着六叔最早送他的那个脸子,像个真正的小鬼,忙前忙后。有人嘲笑他入了魔,也有人打趣他脸子已经长在脸上,拿不下来。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一笑了之,继续手头的事。
秋天的时候,六叔曾专门从老家请人制作了一批适合《石钟记》的脸子。这几天脸子送到,满满当当一大箱子。脸子送达的次日清晨,六叔安排了一个简短的祭祀仪式,庄重地将脸子请出箱,分发给每个人。六叔说以往是每次演出时都会请出箱,现在时间紧张,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只能一次请出,各人保管好自己的脸子,用心保管。每张脸子的样式、做工和画风都不尽相同。有的光洁,有的粗粝,有的面善,有的凶恶。
拿到属于自己脸子的演员们不约而同地要摩挲、品评一番。书生的脸子俊朗而温润,和其他戏曲里的书生样式大体相当。瘟神的脸子呈蓝灰色,眉眼间勾画出来的慈善感给人一种错觉,这并非真的鬼怪。相反,驱魔之神的脸子却是火红火红的,目露凶光,怒髯戟张,完全一副凶神恶煞的态势。其实这是六叔和彦华商量后的结果。彦华认为过往傩戏中的脸子大都凶神恶煞,无论神鬼都一样。故而,在《石钟记》里他需要作出些许变化。在保留某些传统的基础上做一些去标签化的改变,好让傩戏更好地适应当前社会环境,也让观众更容易产生共鸣。显然,这种变化对于从业数十年的六叔等老一辈人而言还需好好适应。他们需要重新认知的不只是一张脸子那么简单。好在这种思想意识早在数月前彦华就已经在他们心里埋下了种子,适应起来并非难事。
众多的脸子中,唯独港生的只有半截,覆在脸上堪堪遮住眼睛和鼻子。不过这张脸子十分精巧,耳朵长长的,鼻头塌陷,上面画的是传统戏剧中丑角的小花脸,且眉毛画得弯弯绕绕,看上去尤为俏皮。这样一张脸子戴在港生四十岁的脸上显得极为滑稽。也正是这份滑稽搭配上他搞怪嬉皮的表演使得他分演的这个角色尤为出彩。戏班子里几个老演员排练时无不称赞,说要换成那个小王八蛋未必有这样的喜剧色彩,港生对角色拿捏得准,入戏深。
这种夸赞有时让港生十分受用,感觉全身有使不完的劲,排练起来更是废寝忘食。有时却又让他焦躁不安、忧心忡忡,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这种感觉尤甚。人到四十,家没有家,业没有业,还要跟着几个毛头小孩一起学唱戏,演的还是戏班子里很少有人看得上的丑角(当然也极少有人能演好)。要不是二十年前的行差踏错,如今柳溪度假村的主人或许是他,至少他会是其中之一。也或许有他在柳溪街的话,彦华和立民根本就没回来,柳溪街会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改造,至于改造成什么样子,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有可能会比现在更好吧,港生一声长叹。但一切都没有如果,更不可能重来。他不会怪罪文凤,因为她让自己感受到了爱情的纯美,而且她也是这件事的直接受害者。他不后悔自己曾经的做法,那或许是二十岁时李港生最直接的选择,虽然不是最好的。他唯一感到惋惜的是二十年的时光就那样被一土铳给打没了,而且自己还要一直活在枪响之后的噩梦和阴影里。
好在这些想法在港生走进排练场时又会很快烟消云散,他的脑中除了把戏演好就完全没有其他念想。他天生就是一个为戏而生的人。他想到和大小司马一起在柳溪街说评书的往事,或许这就是那种生活的延续。六叔经常感叹要是早些年认识港生就好了,他会成为戏班子的顶梁柱,他可以演很多类型的角色,凭他的能耐他能演好所有参演的角色。可惜,可惜。六叔每每感叹完又会补上一句,其实也不可惜,要是早些年认识港生,他不会有现在这般定力,指不定他会和那个小王八蛋一样半夜三更逃跑。港生就这样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排练,好似根本没听见,又好似说的并不是他。
近年关的一天,小司马来到戏班子找到港生,提出要请港生吃顿饭。港生并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吃饭,更不想见到过多曾经熟识的人。他支支吾吾好一会,说,吃饭可以,把饭菜端到自己的小房间去吃,不然就不去。小司马无奈,只能应允。
晚上排练结束,港生就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小司马早已摆满了一桌子菜肴。两瓶白酒也都拆开了包装放在桌腿边。待二人先后坐下后,小司马旋开其中一只酒瓶子,说这是前几年托人从山西买回来的酒,一直没舍得喝。小司马分别给港生和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来,港生哥,走一杯,咱兄弟有二十多年没喝过,今晚一醉方休。小司马一句港生哥让他心头热乎乎的。谢谢你来看我。港生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得涓滴不剩。港生哥,其实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酒店的大厨,没办法,实在是脱不开身,不然早来看你了。港生连连点头以示理解。小司马邀请港生尝一下自己的手艺,那几道菜都是作为大厨的小司马亲自下厨做的,虽然只是简单的摆盘但味道着实不赖。港生分别尝完后不住地夸赞小司马手艺好。哪里,哪里,我觉得还是早些年港生哥你的手艺好。虽然嘴上如此说道,但还是看得出小司马嘴角流露出的笑意。哪有什么手艺好,只不过是那时候的食材好,你这几个菜才叫手艺好。港生哥不能这么吹捧我,我会翘尾巴的。你小子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不怕。哈哈哈,来,来,来,再走一杯。几句稀疏平常的话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二人边吃边聊。
原来小司马也是出去经历过一番磨炼后才慢慢掌上勺的。他去外地打工的时候帮人洗碟子、擦桌子。后来好不容易混成切菜工,还因为人不够灵光被人顶替了。再往后他将全部身家搭上,去一家大饭店学了三个月。学成后他自以为可以出师,于是找了家饭庄,熟料饭庄老板三个月后因为欠债太多消失了。小司马不得不继续裹着漂泊无定的日子。后来他终于在一家大饭店站稳了脚跟,并娶妻生子。几年前在大司马的推荐下立民找到他,并将他一家子带回柳溪街。那之后不久,小司马便成了龙湾饭店的主厨。
几杯酒下肚,小司马大体介绍完自己的经历又简单提了下大司马和辉哥。大司马依旧过着浪子的生活。没有妻小,也没有正常的工作,你甚至都不知道他靠啥养活自己,但他却经常回龙湾酒店住一段时间。辉哥已经是一个正经的商人了,只买卖有证件的肉类。只要有证件,什么肉他都会去买卖。由于政府严厉打击非法狩猎,野味在正常流通的市场基本绝迹。为满足顾客对野味的追求,辉哥专门在笸箩山背面开辟出一个养殖场。里面什么动物都有,小司马不时会去一趟那,挑选一些新鲜货回来。
小司马其实很想听听港生这些年的事,但港生自己不提他也不便多问,于是二人之间的聊天也多聚焦于过往柳溪街的人和事。聊着聊着过往的许多画面又逐一浮现在眼前,聊着聊着二人感觉全身被灌注进了一股暖流。这哪是冬天,分明就是春天嘛。是啊,过完年也就是春天了,世间万物也快复苏了,砚河两岸的麻柳又要吐露出紫红色的嫩芽了。
那晚,港生和小司马一直喝到凌晨四点。喝到最后两人又哭又唱又闹,至于为什么哭,闹了些什么,清醒后的二人根本记不得,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他们兄弟二人在港生的小房间里喝过一次尽兴的酒。那晚的酒十分醇美,话题相当对路。除此之外他们还记得那晚十分燥热,近乎阳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