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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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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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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四十六章 要炸了

关于李港生疯了的流言很快在柳溪度假村传开来。有人说港生是演戏走火入魔,走不出来,把自己当成了真的山神,你瞧他走到哪儿都戴着山神的面具,从不摘下来,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而是神。把自己当神看的能有几个不疯的?有的说港生是因为文凤,二十多年前文凤被屠夫强暴让他痛下杀手,这么多年过去,心里那个疙瘩还没解开。痛、恨都还在,这是病根子。但凡他心里不再有文凤也就啥事没有,不妙的是他心里始终装着文凤,而且一年比一年甚。可人家文凤是谁,她能接受李港生?你想啊,一个女人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能看上他那样一头又丑又老,成天戴着面具的闷驴?不能,万万不可能,要能的话,那不真成了戏文。所以啊,他是旧病复发,心里头的气顺不过来,气逆了也就只能发疯。也有人说其实港生在监牢里就已经疯了,只不过回到柳溪街后控制得好。如今被这些事刺激了,疯得更厉害,更彻底。

关于李港生劳改时期的各种臆想更是此起彼伏。我跟你说,别看他平常老实巴交的是个好人,在牢子里可不一样,像山上的野猪野狗,见谁咬谁。不过话说回来,牢子那是什么地方,那里面关的可都是猛兽,不凶猛肯定没日子过。所以呀,他自己也没讨到好,落得一身伤,听说大小伤一共不下百处。要说疯,估计就是那时候被打疯的。

你这不算啥,要疯肯定是另外一个原因。我在县城做事的时候听说——从说话者认真严肃的神情看,感觉这话并非听说,更似亲眼所见——你们知道港生有个什么毛病吗?众皆摇头,而后伸长脖子等候答案的揭晓。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们,港生的后门,后门有问题。得了痔疮吗?有人不屑。不不不,不简简单单是痔疮,一般的痔疮没那么严重,他那后门听说拉屎能把肠子拉下来一大截。那还是痔疮嘛。你听我说完,听我说完。对对对,听他说完,别老打岔。这个毛病是县城澡堂子里一个搓澡的老头告诉我的,他说给他搓澡时搓着搓着就感觉不对,发现后门有截东西挂在那,就问是不是出啥问题了。港生肯定不会说实话嘛,只说是痔疮。后来老头说,他见过很多痔疮,他那种就不是稀疏平常的痔疮,明显是被鸡奸过的。要我说,要我说肯定不止一次两次,十好几次甚至几十次上百次才会弄成那样。有人同情他这种遭遇,说既然几十次上百次估计不是一个人所为,肯定是多个人合伙的,也是造孽,受这种罪。

也有人嗤之以鼻,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牢子里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明知道那是虎狼窝,当初一日就不该杀人嘛。他这是替屠夫受罪,人家屠夫把命都搭进去了,他受这点罪也是理所应当的。更多不言不语的人们边享受着阳光边听着这离奇而充满遐想的故事,十分陶醉。

没过多久,故事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般生出了新的芽苗。要说李港生还真是个畜生,简直连畜生都不如。他自己在牢子里遭了罪,不找别人算账反倒把这份罪加到汪凌云身上,你们说是不是畜生,简直就不是人嘛。这种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其实狼心狗肺,你看他天天戴着副面具,为个啥?还不是为了遮丑嘛。丑在哪儿?丑在这儿和这儿(说这话的人激动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胸口),不在脸上。说实话,这个年代谁会在乎你那张脸是丑是美,对不对?言者义愤填膺,闻者点头称赞。消息从生出到传遍柳溪度假村前后不过数小时。

中午饭的时候,汪凌云一言不发,脸色凝重。港生给他分鸡肉,他原封不动地放在碗里,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一顿饭被两人吃得沉寂乏味。没吃几口汪凌云就说自己饱了,要先回去。走之前,他让港生吃完饭去宿舍等,他有话要说。港生哦了一声,感觉莫名其妙,继续大口扒拉碗里的饭食。吃完饭,港生四处闲逛了会儿,食消得差不多这才缓步往汪凌云住处踱步而去。日光温热,让他心情倍感舒畅,可一想到吃饭时汪凌云的神态,他又觉着日光有些灼人,灼烧出了他心里那股说不清的烦躁感。

港生走到汪凌云房门口,发现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这种气氛和往昔大不相同。他轻轻推开门,屋内光线暗淡,汪凌云独坐床沿,双手托腮,泪眼婆娑。港生连忙合上门,走到汪凌云跟前,碰了碰他的肩膀。你,你这是怎么啦?汪凌云没有搭理。谁招你惹你啦?还是没有搭理。你碰到什么事啦,还是出什么问题啦?依旧没有回应。你哑巴啦?港生忽然大声吼起来,问你半天话,能不能吭个气?汪凌云艰难地——或许这个姿势持续时间太长,身体麻木——抬起双手,抹去两颊的泪水和嘴上的鼻涕,冷眼看向港生,问,外面传的是真是假?港生似懂非懂,反问,传的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汪凌云气呼呼地跳起来,因为身体僵硬,差点撞摔到床沿上,港生一把搂住他的后背,才将力卸掉。站稳后,汪凌云狠狠推开港生的手,说,你要真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传了些什么,你要是装不知道,李港生你可就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汪凌云有些女态的神情和姿态让港生忍俊不禁,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笑容在脸上绽放开,只扭过头去浅笑一下,吁了口气便再次回归平静。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怎么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汪凌云急了,手指向港生,不经意间翘起的兰花指让他先是一惊,继而迅速将五指归拢,心绪总算坦然下来。你不许岔开话题,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港生哼一声,问,你见我这几天出过门吗?你要说就快说,不说我还有其他的事,没时间在这看你哭哭啼啼的。汪凌云再次抹了把鼻涕,说,他们,他们传你在牢子里被人,被人,那个了。哪个了?港生愠怒道。就是,就是鸡奸,你,你,现在,现在是不是要用同样的方式来对我,是不是?汪凌云虽然满脸严肃,但话说得磕磕绊绊,让港生更觉好笑。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汪凌云根本想不通,鸡奸二字出口,港生竟然不怒反笑。这个时候,你怎么怎么还笑得出来?我不笑难道哭吗?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传的是真的?我可没这么说,我劝你也别这么瞎猜。那你告诉我他们传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汪凌云,我只想跟你说一句,别人怎么传那是别人的事,你信不信才是你的事,其他的我没什么好说的。港生脸上的笑随着这句话渐次漾开,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凝重。可是无风不起浪,不可能所有人都瞎传。港生像是被这句话给刺痛了似的,猛地颤抖一下。他将汪凌云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一遍,说,既然你相信他们传的,那我更无话可说。说完港生迈步往门外走去。

港生哥,别走,别走!

港生头也不回,决绝地往外走去,任凭身后汪凌云撕心裂肺地嚎哭。

不知是被汪凌云撕心裂肺哭的,还是晚间风大着凉了,入夜后不久港生直感头痛欲裂,从后脑壳到脊背都感觉凉森森的。他很清楚过不了多久,那熟悉的嗡嗡声就会从脑海深处升腾而起,像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让他难以自控。港生试着做点什么来阻止嗡嗡声出现。他不停喝水,直到膀胱承受不住内部压力。二十分钟后,他发现这种方式也不行,根本转移不了注意力。他将桌子和床调换了位置,搬运让他累得大喘气。之后,他又将整个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许多不用或没用的东西。这一切弄完,港生终于感到一丝困倦,一屁股坐到床边,但刚坐下,一种空洞感便迎面袭来,头痛没有减退半分,反倒是嗡嗡声似幽灵出窍般隐约可感。

滋滋——嗡嗡

要炸开了,要炸开了。

港生犹如困兽在房间横冲直撞,嘴里始终不停地重复那几句话内容几乎类似的话:不行,要炸开了,真的要炸开了,快炸了,快炸了。他的话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更比一声紧,一种如临大敌的恐惧感弥漫在深夜昏暗的灯光里。我不要你炸开,我不要你炸开,啊!

六叔后来回忆正是那声响彻龙湾的嘶吼声引来了围观,之后不知是谁打了报警电话,救护车和民警的到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六叔是第一个冲进港生宿舍的。宿舍门洞开,里面没有开灯,灯在几分钟前已被港生砸得稀巴烂,地上到处是灯管和灯罩的碎片。黑暗中,他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不要炸开,不要炸开。那是港生的声音。因为没灯光,六叔只能循声找港生。

港生,港生,你怎么了?港生,我是六叔啊,港生。除了那句机械性的话语,并无回应。六叔摸黑往深处探,脚下踩着各种零碎,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今晚势必有事发生,至于何事,他猜不出。目下要做的是先找到港生,问明情况。六叔几经摸索,终于在墙角薅到了他的头发。港生,港生,你坐在这干什么?六叔试着拉起他,可没成功。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着呢,时间长容易生病的。黑暗中,一个惨厉的声音突然刺破夜空,也差点刺破六叔的耳鼓。

要炸了!

本就身材瘦削的六叔被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狠狠推到桌子腿上,腰间火辣辣地痛。借着门外微暗的光亮,他看到李港生像头凶猛的野兽,抱着头冲出门外,冲进茫茫夜色。快起来,港生疯了,都快起来,港生疯了。六叔大喊着跟随港生跑出门。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灯光渐起。看热闹的、帮忙的人不断涌出们。所有人看见龙湾酒店地心中央的大花坛边上,蓬头乱衫的李港生疯狂绕圈奔跑,边跑边大声呐喊要炸了,要炸了。覆在他脸上的面具泛着蓝色幽光,肩头不知被何物划破,正不断向外渗血,血流从上而下,灰色的上衣从臂膀到肘子、腋下形成一大片殷红斑块,看上去十分瘆人。围观者中有人惊呼这到底是人是鬼,也有人轻描淡写地表达了自己稍显泛滥的同情,大多数人都是机械性地伸长脖子看热闹。

救护车拉着长长的警报声,闪烁着红蓝两色光由远及近,缓缓开到龙湾酒店门口。人们的目光渐次转移到救护车身上。救护车停稳,厚重的车门打开,从里面走下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一人问刚才谁打的电话,楼上有人立即反怼道,医生,还用知道谁打的电话吗?只消抬头看看不就明白了。

两个白大褂没多言语,缓步走向困兽般的李港生。类似情况以往肯定见过,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合,眼前又是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两个白大褂瞬时有些胆怯了。但他们还得硬着头皮上,因为龙湾酒店百分之六七十的房间都开着灯,一大群人正好奇地看着他们,怂恿他们往前走。一个大白褂走了几步忽而折回,快步返回车里,从中取出一副手铐和一根绳索。不仅如此,他还把司机一并喊了下来。两个大白褂和一个青褂围绕着龙湾酒店地心中央的大花坛追捕面覆蓝幽幽面具的李港生。有人说这哪是接人去医院,简直就是捉鬼么。有人不服,说这不是人捉鬼,是鬼追人,你看他们三个哪一个敢靠近那鬼脸子,都在隔靴搔痒。不过我倒觉得那两个医生像两个无常鬼,两个白无常和一个青无常。人群中爆发出小规模的哄笑。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港生重重地摔了一跤,就在他将起未起之际,两个白大褂从后将他扑倒在地,凉飕飕的手铐即刻将他的双手从后铐住。在青大褂的协助下,三人一番手忙脚乱地捆住李港生,将他塞进闪烁着红蓝亮光的救护车。

随着救护车的警报声慢慢远去,龙湾酒店也逐渐恢复宁静。月亮不知何时从黑云后面偷偷摸摸爬了出来,大地沐浴在如练的月华中,夜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你们还是让我炸了吧,我快受不了了。救护车行驶在平展的公路上,车厢内两个白大褂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丝毫没有理会港生的意思。港生——双手被反扣在背后,身体被捆绑着背朝天扣在床上——被偶尔轻微的摇晃折腾得痛不欲生。大白褂只是间或提醒他不要乱动,乱动会更难受。要不,你们先给我松开点,让我舒服点,这样,我这样都动不了,我又不是罪犯,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一个白大褂瞟了眼港生,悠悠地说,你不那么闹腾我们会这样对你?还是老实点吧,也就十几公里,快得很,睡一觉就到了。这样能睡得着?你要被捆着还能睡着?两个白大褂同时冷笑,没有接茬的意思,继续闲聊。港生恼怒万分,觉得应该反抗,于是他大喊大叫起来,同时四肢不断扑棱、乱抓。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闹不仅没能换得权利,反倒是惹恼了大白褂,其中一人从药箱子里取出根细长的针管,不由分说照着港生大腿就是一针。不到半分钟港生便迷糊了。

醒来时已近中午,阳光透过窗玻璃折射到港生的眼睛上,热辣辣的,很难受。脸上的面具歪斜着,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抬手去整理一下,可是手被硬牛皮质的东西给捆绑住,两只手均是如此,他低下头发现双脚也是如此。除此之外,腰间还加固了一道皮绳。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喂,这是哪儿?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港生的咆哮犹如石沉大海。

大约十分钟后,港生渐渐冷静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和自己在龙湾住的地方几乎差不多,除了少些家具。一扇窄窄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有一大块绿色草坪,几棵苍老的树兀立其间。草坪上有几个穿着病服的人正在走动,他们走路的姿态并不似正常人那般,而是东摇西晃,有的甚至故作姿态,还有的在不停疯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港生嘀咕着。忽然,他的目光锁定了近处老树下的一个身影,那身影本该只在遥远的记忆中,却不期来到他的跟前,这让港生急切地站起来,拖着椅子往窗前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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