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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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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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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二章 自行车

港生照例特务似地钻进日杂店买几支烟。一般这时候胡长河一家还在桌旁吃早饭,他们家的早饭尤其晚,吃早饭的动静也异常大,特别是吃粥,五口人吸溜起来,声音此起彼伏,谁也不干扰谁,倒像是交织在一起的五重奏。港生每次走进去的时候总要暗自猜测一番今天会是谁首先抬头看向自己。估计还会是胡长河那张严肃的黑脸。

给我五支烟,港生故意高声。果然没错,胡长河极不情愿地将埋在粥碗里的头抬了起来。又买烟?也仅仅这么说一句,他并不起身去拿烟,而是再次将黑脸埋进海碗继续吸溜个不停。他爸妈都不管,你管那么多干嘛,有生意不做,多管闲事。其实宋玉英每次的嘀咕港生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装作没听见,只等着宋玉英擦擦手走到柜台后问几支?五支。两角的?两角的。这几句台词变得越来越程式化。这天早上宋玉英好像心情尤其不错,脸上的假笑揉进了些许真意。她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盒拆封的香烟。哦,这盒子里正好五支,不对,是六支,多一支。她抽出多的那支,继而又塞了进去,说,算了算了,多一支就多一支,全给你吧。宋玉英将香烟盒递给港生笑盈盈地收好钱。港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放回柜台。我只要五支,不能多要。要不我再给你两角钱。宋玉英的笑僵住一秒,很快便换上那副假笑,好吧,随便你。穷讲究。胡长河闷闷地说,他的话里似乎夹杂着浓重的粥味。电话铃声尖叫起来,胡文凤——胡家大女儿,也是胡长河夫妇最重要的帮手——斜瞅了港生一眼,自觉地走向电话。港生同样瞧了她一眼,小心收好香烟潜出日杂店。

走出店门港生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心情舒畅地向中学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港生扭过头看到司马蓝、司马宏兄弟从老于理发店门口冲过,奔向自己。二人一左一右来到港生身边。大司马急切地告诉港生立民改了今天的练车时间,小司马赶忙补充说今天还有更好的计划。港生心里很不爽气地问他们昨晚是不是一直在一起,为什么不告诉他,更好的计划又是什么计划。大小司马神秘地笑着说见到立民就知道了。

四个人躲在中学背后的墙根处抽着港生买来的香烟,多出的那支周立民毫不客气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港生没舍得一次抽完一整支,抽到一半就捻息了,剩下的小半截用纸包着,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立民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告诉他们,今天砖窑厂有好事,他爸昨天晚上和厂里大小负责人开会到半夜才回家,今天黑早起来就骑着摩托车去了砖窑厂,估计一整天都不会回来,金月娥吃完早饭去了钟鸣寺,并没骑走自行车,所以今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小司马接上话茬说今天砖窑厂有爆破,中午就骑车去笸箩山看爆破。这就是新计划。接着他又抱怨说,爆破恨不得天天都有,其实没啥好看的,再说爆破全都在洞里,想看也看不清。立民狠狠扇了小司马一巴掌,让以后别他妈再多嘴,那应该是他说的。两个司马一同垂下头好似同一时间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都被立民扇过。去不去?立民皱着眉头问港生,仿佛刚才那一巴掌是打在港生脸上。去,去,去!

还有几个月就中考,教室里一片安静。四个人走进去溜达一圈,制造出些许嘈杂后觉得索然无味,放下书包便又往教室外踅去。还没出门,他们便远远看见彦华腋下夹着厚厚的书本朝这边走来。彦华彦华,你爸回来了吗?估计还要一两天吧。好些没有?痛倒是不痛,医生说还要挂两天水巩固一下。太好了,真乃天助我也。走,去我家提车去。立民拉着港生等人往校门跑去,跑出几步立民忽而扭过头来。兄弟,一定记得保密,千万别让你爸知道,其他老师我不怕,就怕周校长。放心吧,不会说的。立民笑盈盈地向他送去个飞吻。彦华连忙躲开,笑呵呵地说了句恶心,往教室走去。

李港生,你等等。彦华重又走回港生跟前,说,回去让你爸尽快把学费交了,你的学费是我爸垫的,我爸住院,需要钱,回去跟你爸讲,让他早点想办法把钱凑齐。学费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上学,要学费你找我老子去,别在这跟我啰嗦。欠债还欠,天经地义的事。彦华一把薅住港生的领子,狠狠地说,再不交试试。港生也毫不示弱地用力推开彦华,说,怎么着,还能把我赶走?我欠的是学校的钱,不是你们家的,没让你爸充好人,自作多情。港生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彦华气得直骂娘。

立民和港生去推自行车的同时大小司马又去买了次烟。于是,东街的人们便看见这四个中学生叼着烟、推着车游荡在青石板街道上。有坐在老于店里理发的人说这些娃念狗屁的书,都不顶用,以后没出息。老于不慌不忙地说念书这种事也要看个人造化,你看看周校长的儿子,听说玩心也大,照样考一二名,你再看看胡长河家的大女儿,一天到黑帮家里进货卖货,考试一门不落。有些人有念书的命,有些人没有。那人摇摇头说这几个就是用栓牛的绳索捆起来估计也念不出来。他这么一摇头,老于的推子便在他脑壳上推出了一个深坑。老于干笑着不紧不慢地继续填坑、补坑。

老乌龟,竟然管我们的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大司马忿忿地朝老于店门口吐了口唾沫。小司马挥舞着拳头恨不得立刻进去揍老于一顿。立民制止住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懂不懂?这是立民最近在武侠小说里学来的两句话,今天正巧用上,倍感自豪。大小司马只得忍气吞声地朝正在全神贯注填坑补坑的老于做个鬼脸,算是完事。始终跟在车尾的港生忽然笑起来。立民、大司马、小司马齐刷刷看向港生问笑什么。港生说看你们三个这样子真他妈搞笑,你们两个就像是立民的儿子,他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立民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婚都没结就有两个这么大的傻儿子。立民先是一愣,随即跟着港生一起哈哈笑起来,他们的笑让大小司马顿时面红耳赤,追着要揍港生,港生哪容他们轻易近身。追哟,快点追哟。港生抢过自行车车把,一跃而上,立民立即跨到后座上,二人疯了似的往前冲,身后大小司马像两条疯狗般追赶着,跑过肉铺门口时,雷声也冲了出来,汪汪汪地叫喊着。

一时间,柳溪街头竟充斥着欢快的打闹声。声响混杂在淡淡的红雾里,显得十分沉闷。

滋滋——嗡嗡——滋滋

真是见鬼了,我这脑袋今天是怎么了,里面像是触电一样怪响。那时的港生还没意识到这奇怪的声响往后将伴随他大半辈子。冲出柳溪街不久,港生忽而急刹,从车上跳下来,猛敲自己的脑壳。你狗日的刹车不喊一下,差点把我摔下来。立民狠狠锤了港生一拳,抢过车把。咋了?早上出门撞邪了?邪倒没撞到,撞到花少爷,他妈的他那条绿鼻涕差点甩到我身上。难怪,那和撞邪没什么两样。港生坐在路边用石头狠狠敲了一阵后大小司马才缓缓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你干嘛用石头砸脑袋?给你们兄弟俩赔礼道歉呀。这,这还差不多,不计较了,都是兄弟,不计较。

三个人轮流骑着自行车向笸箩山脚而去,后座始终是立民的,无论前面握把的是谁,他始终岔开双腿安坐后排像个古时的老爷指指点点。为了换取更多的骑行时间,大小司马又从裤兜里偷偷摸出一整包烟给立民,这让港生很不爽,大小司马明明破坏了之前立下的规矩:每人轮一次,香烟共同抽。但立民见到那一整包香烟后点头同意了。港生无奈,只能不断地跟在车后奔跑,边跑心里边骂大小司马卑鄙无耻,周立民毫无原则,见小利忘大义。

大约二十分钟后,刚才还在为此愤懑的港生脸上露出了微笑,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大小司马现在变得愁眉不展。大司马在骑行过程中轧上一块石头,石头高高跳起,不偏不倚砸中他的右手,右手一松,左手独木难支,车头跑偏,车子撞到一旁的乱石窠里,链条被截成了长短不一的三段。车是骑不了的,他们二人不仅再次遭受一通打骂,还要继续推着立民,简直苦不堪言。他们求立民下来走,立民骂骂咧咧地说,推车子出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接着又让他们赔车链条。大小司马也就不再多言,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吃亏,他们不得不埋着头吭哧吭哧推着立民往前走。

走到老枫树时,司马兄弟实在推不动,四个人也就歇下来抽烟。烟抽得差不多,立民还在抱怨大小司马毁了今天的计划,又说晚点回家估计要挨骂。小司马却指了指天上说枫树上有好几个鸟窠,可以改改计划,摸几颗鸟蛋回家补补也不错,说不定还能抓到几只大肥鸟。立民低吼着说春上鸟才出窠,都瘦,哪里还有肥鸟。但也只能接受这个提议。

大小司马猴一般轻盈爬上树,港生紧随其后。立民稍胖,爬得慢,也总算爬到了大树杈上,靠着树干一屁股坐定。港生和大小司马兢兢业业地找寻着鸟窠里的蛋,并没有,全部都是空的。小司马却在一个鸟巢里掏出了条小蛇,小司马惊慌失措地抛开尚未从冬眠中苏醒的小蛇,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可怜的小蛇被扔出十来米,正好摔在一块月白色山石头上,立时便一动不动。小司马的恐慌和扭曲的表情让几个人——特别是立民暂且忘却了自行车断链条带来的失落。他坐在树杈里笑得前仰后合,根本停不下来。

立民艰难地爬到树冠下的另一处杈里,说从这棵枫树上正好可以望见西街和砖窑厂。几个人顺着立民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如此。只不过一切都被裹在朦胧的红雾中。再高一点的话可能会更清晰。那我们再往上爬一点,就在这棵老枫树上看爆破。你们说爆破我们这棵树会不会有震动?应该不会,都是在地下,还离了几里路,哪有那么大的威力。你他妈搞笑呢,原子弹爆炸的时候周围那么多公里都能给你扫平呢,几里路算啥。那是原子弹,这是什么?土炸药。再说了,搞得像你见过原子弹爆炸一样。大家也就不再议论此事,转而说起最近播放的影视剧中的女明星,继而又转移到柳溪街上的女人,最后焦点落到胡文凤身上。大司马说文凤长得还可以,就是一张寡妇脸不得人疼,要不然估计他早去追了。小司马说那样的女孩不能追,克夫,他还不想那么早死,就算要追的话也要等她克死一两个再追,那样安全。立民窝在树杈里笑得屁都出来了。港生,港生,你说说文凤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就那样,没意思。就哪样?你说清楚了。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不要问我这些幼稚的问题。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对男的吗?是小司马还是小司马?几个人被立民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幼稚!真他妈幼稚!

笑声持续几分钟就戛然而止了。

砖窑厂的爆破是在一群乌鸦到来时的叽叽喳喳中开始的。港生、立民、大司马、小司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巨响的,老枫树摇晃着,感觉都快撑不住。接着他们看到砖窑厂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摇晃数下轰然倒塌,压倒了旁边的办公用房,烟囱上的砖头如梭镖般射向四周。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大的黑窟窿,漫天的红烟翻滚着向四周扩散去,火舌冲破浓烟,喷涌而出,不出三秒钟,人们像蚂蚁般从砖窑厂逃窜出来,向外围跑去。即便数里远的老枫树上,他们都能听到惊慌的嘶喊声和救命声。有火人从中冲出,四处乱窜,周围的人们根本顾及不到他撕心裂肺的嚎叫,火人没跑多远便倒地不起,火舌很快将其吞没。人们只是不停地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跑。砖窑厂乱作一团,大群乌鸦从笸箩山起飞,黑云般压向砖窑厂,但砖窑厂的炉温还在,大批乌鸦呼啦啦掉进高温区,瞬时化为灰烬。

那是,那是?小司马看得目瞪口呆。不好,炸出事了,快下去,下去,下去。立民根本不顾身上的擦伤,沿着老枫树的树干呼啸着滑下去。车,车,快推车,推,推。立民扔掉那三截链条跨上自行车,港生、大司马、小司马分居身后的左中右使劲往前推。

轰,滋滋——嗡嗡。

出来,出来,你他妈给我出来。港生边推着车边死命地敲打着自己的脑壳,试图把那讨厌的声响敲出来。嘴里断断续续喊着爸,爸,爸。一旁的小司马安慰说,别怕,你爸不一定死了,说不定早跑出来了。说完又想到自己的父亲,我爸,我爸他,腿脚不好,怕是真的跑不出来。接着呜呜哭起来。大司马也惶惶然,跟着哭起来。

后来柳溪街的人们每每论及此事总会说那几个孩子被吓坏了。立民坐在车上疯狂地喊推,快推,车子根本就没链条,全靠后面三个孩子推,三个孩子中两个在乌拉乌拉地嚎啕大哭,另一个不停地敲打着脑袋,不住地喊爸,爸,出来,出来。自行车在柳溪街浓厚的红雾里横冲直撞,差点和迎面疾驰而来的周财广的摩托车撞到一起,到渡马桥时一头把花少爷撞进砚河才终于停下来。好在砚河水不深,花少爷跌进河里还笑个不停。每次聊及此事总有人说早知道那会儿就该逮住黑狗日的周财广,哪怕被摩托车撞一下也要截住他,不然现在也不会人财两空。另外的人却说人都没长身后眼,看不了那么长远。于是相互之间摇摇头抱怨几句,怏怏然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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