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渐浓,柳溪街上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最后的准备。柳溪街流行一串俗语:二十三(腊月二十三)送司命,二十四迎祖宗,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剁年肉,二七二八杀鸡杀鸭,二十九蒸粑买酒,三十夜花灯堂下讲年话。
几天没生意,二十九上午,港生索性关上大门,准备去趟笸箩山上的钟鸣寺。大年将近,他要买些香纸炮蜡什么的去山上祭拜一下父亲李正荣,顺便看望于己有恩的燃灯老和尚。大小司马也想去日杂店买些香纸炮去祭祖,以往都是老司马张罗这些事,今年只能他们自己来。
一提到父亲这个话题,三个人脸上又都掠过一阵悲伤。平常时日看不出家里有父母的好处,一到年节,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唯独他们两家冷冷清清,家里甚至都能赶出鬼来。港生说今年要不就一起过,反正现在都是孤家寡人。小司马说那好的,肯定比一个人两个人在家热闹,还可以找点乐子,打打牌什么的。大司马连连点头说好。于是,三个人又迅速将刚才的悲伤驱散。大小司马走后,港生还一直在家磨磨蹭蹭,始终没往东街去,他想等大小司马买回东西再去。这段时间由于一直忙着开野味馆子的事,始终不能脱身,他几乎很少见到文凤。今天他想好好看看文凤,找机会单独聊上几句,故而不想跟大小司马同行。不过今天日杂店里人肯定很多,文凤不一定有空和自己单独聊,倒是可以在嘈杂的掩护下和她多说几句。
日杂店里果然人挤人,连脚都插不进去。货架上、地板上,还有几块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简陋货台上都摆放着各类年货,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有人在抱怨宋玉英拿东西太慢,有人在就隙杀价,有人偷偷往自己已经打包好的袋子里塞东西,有人在纠结到底买哪样东西更好。门口的烟花爆竹和各类孩童玩具旁围着一堆孩子,有的在试玩,有的在好奇,有的在向父母讨要东西。
港生穿过孩子堆挤进日杂店,看见文凤正在不断数钱、找零,嘴里不断问询正在人群中忙碌的宋玉英某某某手上的货是多少钱。见港生挤进来,文凤暗自向他送去一个浅浅的微笑。港生心里正美时已经被挤到靠墙的货架旁,他只得无奈地去挑选东西。香纸炮蜡选好,港生又买了点干香菇和水发木耳,这是要送给燃灯老和尚的。而后他又拿了一瓶酒和一些瓜子之类的零食,这是父母在时每年过年一定会买的东西。正月初一走家串户拜年时,人家家里都有自己家里没有那会很丢人的。港生左右手各拎着几个袋子挤到柜台钱。
多少钱?港生笑盈盈贪婪地看着文凤,文凤被看得不好意思,起身朝宋玉英方向问了问酒的价格后在泛黄的本子上算起来。慢点算,不急,正好可以多看看你。港生轻声嘀咕。文凤被这一嘀咕羞得脸通红。港生见文凤没搭理,又说,我最近太忙,所以一直也没来看看你,你还好吗?文凤嗯了声,继续算账。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为什么不戴我给你的手套?过年戴。文凤终于回了他一句,港生立即来劲了。明天就过年,今天戴和明天戴不是一样吗?文凤抬眼扫了他一眼,继续算帐。我想看你戴上它的样子。文凤刚恢复的脸再次红起来,而且一直红到脖子根上。怎么样,今天晚上我想看,怎么样?文凤扭扭捏捏起来。后面就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好没好啊?急死人了,我还要回家大扫除呢,再不清扫只怕是要过个邋遢年了,不吉利。文凤赶忙加快速度,三两下也便算好。结完账,港生又趁机扔下一句悄悄话,晚上八点,老地方。说完拎起东西就往外挤。
相较于柳溪街,笸箩山上显得清净许多。钟鸣寺的门虚掩着,港生轻轻一推便开。燃灯和尚不在寺院里,也不知去干嘛了。港生四处找了找始终没找着人,于是他把装有干蘑菇和木耳的塑料袋放在案几上后便去给父亲上坟去了。
老松树干秃秃像个狰狞的妖精,张牙舞爪地守候在悬崖旁。不大的坟包被各种枯萎的草根裹住,远远望去像是一顶土黄色的钢盔。港生找来一根尖木棍,一点点将各种草根拔起、剔除。如此一番后,他已是身体发热,头发林里都沁出不少细汗,他用手掌扇扇风,一屁股坐到那块木碑前。木碑上黑墨写就的字也在风风雨雨中变得模糊起来。“故李公正荣老大人之墓”几个字中只有正荣二字尚算清晰,一眼可辨,其余的字多少都出现残缺。因为墨迹的堆积,“墓”字已然变成黑乎乎一团,看不出是一个字。港生使劲擦了擦,根本不顶用。算了,算了,等回头赚到钱再去县城拉块好的石碑来安上。港生如此想着,心里难掩对父亲的愧疚。他点燃一支烟,放到木碑上,烟雾随即缓缓上升,港生瞅着升腾中逐渐散却的烟雾。
爸呀,儿子来看你来了,又要过年了,也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你要是缺什么,吃的,用的,迟早给我托个梦,我给你烧去,可别给儿子省这么点钱,有你花的,有,有。
话说完港生倍觉心里酸楚难挡,泪水不自觉地顺着两颊哗哗啦啦往下滚落。哭过一阵,港生擦干泪水,给自己点了支烟,接着又说,爸呀,儿子现在有自己的事做了,打猎,卖兔子、野山鸡一类的东西。狗也打,不过现在打得少,狗都快让我们打光了。我还搞了个野味馆子,专门卖各种山里的野味,味道还不错呢,你儿子的手艺可是从县城偷学回来的。不过柳溪街的人不知道享受,到现在为止就接过老于一单生意,那还不能算一单,只能算半单,他只给了六块钱。我看老于也不容易,就买一半送一半给了他一大盘子。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认雷屠夫做契爷了。屠夫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会吃,我的手艺很多都是他给说教的。狗日的之前还把我当小偷揍过一顿,后来喊了声契爷,立刻就换了张脸,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们都不在。说着说着,港生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儿子现在过得挺好的,你也别挂念,等我的野味馆子赚到钱一定先给你立块大理石的碑。港生化完纸钱,噼里啪啦放完鞭炮,又清出一块空地把那一对红蜡点上,跪地长拜一通后才离去。
他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燃灯老和尚挑着担水像只鸭子似的左摇右晃地往钟鸣寺大门走去,两只桶里的水泼泼洒洒,老和尚身后留下一长串清晰的水迹。钟鸣寺大门口的门槛很高,眼见老和尚吃力地将扁担翘起来,准备迈进寺门,前面的水桶却咣当一下撞到门框上,水浪湿了老和尚的衣衫。老和尚定了定桶,往后退去两步,准备再次往里迈,港生赶忙上前去帮忙,将老和尚的水担进寺院。燃灯老和尚让港生把水担进厨房,自己笑盈盈地往厢房走去,说是去换件干衣裳,还让港生一定留下来吃顿斋饭再走,港生乐得如此。
斋饭是两菜一汤,两道菜分别是烧百叶结和小葱拌豆腐,汤是什么汤港生自始至终都没尝出来。因为说是汤它确实是汤,整个碗里除了那略显浑浊的汤,别的什么都没有。苛刻点说是洗碗水刷锅水也不为过,但汤的味道倒是十分清淡爽口。主食是红薯蒸白米饭,吃起来又香又甜。就着这两菜一汤,港生呼啦呼啦一连吃掉三大碗饭。他很惊诧,为什么在山下家里吃饭时,看着满是野味的菜肴却总是没好胃口,相反在山上吃这些看不到半点油花花的东西反倒吃得津津有味,回甘无穷。燃灯师父,你是不是对这饭菜施了法,怎么这么好吃?港生放下碗筷,跟老和尚开起玩笑来。老和尚细细咀嚼片刻,咽下食物说了句让港生摸不着头脑的话。
白天吃得清汤寡水,晚上才不容易做噩梦。
说完他继续闷头吃饭,丝毫不顾及港生的疑惑和好奇。为什么吃得清汤寡水才不容易做噩梦,吃什么和做梦又有什么关系,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港生摇摇头,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像个笑话,但从老和尚那神情看又不似笑话。这话里必定还有话,但如此深奥难懂的东西他是参不透看不破的,只能带着各种不解离开饭桌,去院子里的古石钟旁点了支香烟。
一支烟的工夫,港生再次把整个寺院游逛了一圈,而且还饶有兴致地在正殿的签筒里抽了支签。竹签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十三号签。港生兴奋地握着签回到厨房让燃灯老和尚给他找签时,老和尚又将水桶穿在扁担上准备出去担水。怎么又要担水了?港生很纳闷。燃灯和尚笑呵呵地说,你看还剩多少嘛。一担水泼泼洒洒到这就没多少,煮饭洗碗用完就只有这么些,不够用。港生伸出脑袋望了望水缸,里面的水确实快见底。老和尚担起水桶,说,我现在不去,下午、晚上只怕连一口喝的都没有咯,还是趁着有日光跑一趟吧。说完,老和尚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那我的签呢?我刚抽了支签,你先帮我找一下,解一解再走嘛。港生赶忙去拦,但老和尚依然故我地甩着手左摇右晃往前走,像是根本瞧不见港生似的。你要愿意等呀,你就等我回来给你拿,给你解,你要不愿意等呢就当没这回事,走的时候可别关门,我一会儿还要担水进去,这个门槛确实高了点,老是挂水桶,我应该找个木匠来修一修,挫矮些应该就不会挂水桶。老和尚甩甩衣袖走了。
港生在院里又踅摸大约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把燃灯老和尚盼了回来。再次帮他把水担进厨房时,港生问老和尚为什么不找人在院内大口井,那样也就不用经常外出担水,省时省力。老和尚忽然装出一副醒悟的样子,狠拍脑门说,哟,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呢,是啊,早就应该打口井呀,那该多方便,是不是?港生被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大师父,你就别欺负我了,这法儿你肯定早就想过。以前柳溪街有人说你是个老顽童,我还不信,今天我信。老和尚像是个见到好玩具的孩童,小碎步凑到港生跟前,问,谁说的,谁说的,都说些什么,说来听听,我也乐呵乐呵。港生看着老和尚一对好奇的小眼睛忽闪忽闪地,噗嗤笑起来,说,他们说你是个老不死的老妖怪呢。老和尚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啊,好啊,老不死,老而不死,那就不是老,是一直年轻。这世上估计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神仙会一直年轻吧,要按他们这么说的,我就不是妖怪是神仙,你说是不是?没等港生做出反应,老和尚便拉起他往大殿里走去,去给他找签、解签。港生赶忙跑回厨房,把那支刚才放在灶台上的竹篾签取了来。
第十三号签,你是要求财、功名、事业、六畜、公诉、婚姻还是家宅?老和尚接过港生手中的竹篾签,淡然问道。港生茫然摊手说不知道。不知道那你就不该抽。不不不,我是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签我是一定要抽的。你信?老和尚瞥了港生一眼。我妈以前信。老和尚微微点头,重又将他刚刚说过的签种解释一遍。港生听完解释大致知道自己所要抽的是介于求财和事业中间,不会是其他。于是,他说能不能把事业和求财的都拿出来看看。老和尚先是摇头,但很快又点点头,说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做的话一般是不灵验的,二者选其一,兴许还有些许道理可以听听,要是两支签都拿的话恐怕只当玩玩,看完就扔。
港生跟随燃灯老和尚来到签墙边。签墙上挂满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签。老和尚从签墙上取下求财签第十三号签和事业签第十三号签。求财签是用红色纸打印的,事业签是用黄色纸打印而成,两张纸上各印有既像偈语又似打油诗的四言小诗一首。老和尚还故意用手遮住签文,问港生到底选哪支。港生犹犹豫豫问那支签好些。老和尚哈哈笑着说,签嘛,就是一张纸,没有好坏之分,我也不说哪个好哪个不好,都是我平时瞎琢磨出来的,要我看,都还说得过去。港生想了想,还是选了那支求财签,他说自己现在做的事也不能说是什么事业,主要还是看能不能赚足钱。老和尚松开捂得紧紧的手,撕下一张红纸签。签文是这样的。
天寒地冻可栖身,灾荒年馑有粮陈。
君子莫做敛财念,行差踏错悔终生。
念完签文,燃灯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盈盈的说,签还不赖。港生就问到底怎么不赖。老和尚重又读了遍,且一句一句给港生解释。他说要按你这支签的意思嘛,你小子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住,无论年岁好坏都不愁。那不成古代的地主了?真是笑话。港生岔开老和尚的话。老和尚赶忙掐住他的话头,说,你别急,你别急,后面还有呢,后面两句的意思大致是这样的,你虽然啥都不愁,不过呢,你小子也发不了大财,更不能动这个发大财的念头,只怕其中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但凡行差踏错你这一生都不得安宁。港生又问有什么不利,又是在哪儿行差踏错,结果会如何。老和尚摆摆手,说,我这不是瞎子算命,算不得那么准,要真能算那么准,我早成活神仙啰。港生见老和尚不说,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二人又闲聊片刻,港生才下山去。
下山途中,港生又将那支签仔细看了好几遍,他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感到害怕。好笑的是自己这样一个状况竟然还说什么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简直就是笑话,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不过那笑只在脸上挂了几秒钟便被某种由于恐惧而生出的阴沉所侵占。他害怕的是后两句的意思。目下自己正在做着野味馆的生意,想来也算是敛财,可签文上明确指出不能有此想法,否则会悔恨终生。他顿时仿佛正置身一片荆棘中,无论前进后退终究都会被周围的荆棘刺剌得遍体鳞伤,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生意肯定没那么好做的,不然人人都能腰缠万贯,个个都可以风风光光。所以打从立起野味馆的门牌起,他就已经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他早就想到世事不会一帆风顺的,即便后面真的有剜心之痛他也无所畏惧。至于悔恨终生的说法,无非是众多失败者在历经失败后发出的人生悲叹罢了。如若真到最后也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自己是绝不轻易发出类似感慨和叹息的。
如此想想,港生又觉得后两句并不算是对自己的警示,反倒更像是一种激励和敦促,只会让他更加坚定决心把野味馆子做下去。于是,他随手把那张红纸头撕得粉碎,迎风洒落在山间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