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走动得越来越勤。这让港生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可以经常见到曾日夜思念的人,和她吃吃饭、聊聊天、开开玩笑。害怕的是他对眼前的文凤几乎一无所知。害怕的并非一无所知本身,即便从陌生人开始,港生也不惧怕,相反他更希望如此。他害怕知晓文凤的过去,害怕揭开二十年时间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从柳溪街人的部分说辞中他似乎又能推导出些许端倪,既见端倪便有心打探更多。一种好奇又不希望听到真相的奇特想法始终盘踞心间。这种矛盾心理让港生备受煎熬,在和文凤的相处中也变得小心谨慎。一旦有些经历曝光在他面前他能否接受,他是否有勇气去直面它,甚至他是否还有机会可以和她一起吃饭、聊天?他无法预知。想到这些他就害怕,后颈窝直冒冷汗,仿佛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难以脱身。
这么多年,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一次吃完饭散步时港生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想知道?文凤瞪着一对葡萄般的黑眼睛,微笑地望着港生。我,我只是想问问你觉得哪儿最好。他本想说我也有好奇心,但“我”字说出口,又觉得不妥,于是改了口。我,还是觉得柳溪街好,哪儿都比不上柳溪街舒服。文凤仰起脖子骄傲地补充道,我说的是我们小时候的柳溪街,不是现在的柳溪度假村。现在的柳溪度假村和以前的柳溪街有什么不一样吗?港生故意提高音量。文凤笑了笑摇摇头,并没直接回答港生的话。你还记得以前一直游荡在柳溪街的花少爷吗?怎么不记得?我前段时间在一条小街上见到过他,那条街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他还和以前差不多,只不过两鬓发白了。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我真不记得是哪个地方,不过去找找应该能找到,离县城不远,我估计他十天半个月也不会离开那条街,不然容易饿死。下次带我去,我要去看看他。港生显得十分激动。文凤没想到港生对花少爷会如此感兴趣。她随口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在雨中进行的。下午天就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向柳溪度假村的方向。舞台搭建完成后雨便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这雨一时半会怕是不得停,要这样的话今晚未必会有几个观众,与其劳神伤财不如先看看卖票情况再说上不上戏。彦华跟六叔商量(其实是下命令)。六叔说假期也快结束了,观众肯定没之前多,只是这中间会有不少是这两天刚到度假村的游客观众,不演合适吗?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我们想演就演不想演就不演。再说这演一晚上,门票钱都不够开销的,划不来,成本都不能回收,有什么好演的呢。听完六叔转告的彦华原话,港生立即找到彦华,说今晚的演出无论如何都要上,这是假期最后一次演出,话早放出去了,不能临时跳票。彦华又想拿成本说事。港生猛一挥手,说,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柳溪度假村的管理者是不是经常说话当放屁?第二,你觉得演这样一场戏亏本,没错,观众不够,肯定会亏本,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事后有人说柳溪度假村的傩戏班子为了观众,在大雨中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那会是什么效果?你想过吗?看着那张湛蓝的面具,以及躲在面具后面一双锐利的眼睛,彦华刻意提高嗓门,近乎吼叫道,李港生,你不要以为自己成主角了就为所欲为,度假村经营管理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过问。是,我也不稀罕。港生怨怼道,不想和某些没有原则的人共事。好了,好了,港生,你就少说几句。六叔岔开争锋相对的二人。依我说你们也不必在这争论了,咱们可以去找小周老板(他总是这样称呼立民,人前人后都是如此)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思。
立民最终站在了港生这边,演出如期举行。好像是为了赌气,港生演得特别卖力。雨越下越大,只几分钟时间衣服就已湿透,全贴在身上。寒意从肌肤渐次渗入骨髓,变得难以抵御。港生感觉身体在不断颤抖,难以控制。即便如此,他还是凭着意志力完成了演出的所有动作。整个傩戏班子为此付出了代价。超过半数的人因此感冒,有四个甚至感染了肺炎,港生是其中之一。从舞台下来他就一直不停地咳嗽,仿佛肺里面着了火,他要将那团火驱逐出去。医生让港生最好住院治疗,因为他高烧,体温快接近40度,炎症非常严重,需要随时观察,以防引起新的病症。在六叔的陪同下港生住进了医院。用六叔的话说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好好睡觉的机会了。港生,你就好好歇几天吧,这段时间又是排练又是演出的,现在还肺炎,就算是铁人也扛不住,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六叔拍了拍病床上熟睡的港生,人哪,该较劲的时候较劲,该放下的时候还是要学会放下,不能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好,那不可能。港生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六叔的话又似乎没听清。
文凤是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的,那时港生还没睡醒——他好像要把这辈子欠下的觉全补回来似的——烧还没完全退却,他还处于高烧后的迷晕状态。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前来,而是拎一只旅行包走进港生病房。六叔,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她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收拾东西。丫头,你是要照顾港生吗?没错,从现在开始,港生由我来照顾,直到出院。这,这,这不太合适吧?小周老板那儿不好交代吧?六叔神色不安。六叔,你放心吧,我的事我还能做主,你就安心回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这里全交给我,其他的事你也不用想太多。六叔长吁一口气。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来换你。不用,你要来看一眼就来看一眼,不用换我,换我也不会走的。丫头,有些事还需三思啊。六叔,要没什么事,你先回去休息吧,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他的。放心是肯定放心的。六叔再也不知该说什么,简单收拾一下随身物品,着重向她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走了。
病房是立民要求的单独病房,空间比较大。六叔带着他的物品走后,文凤置身其中甚至有种空旷感。蛮好的,至少不愁晚上没地方将就。文凤自言自语地打开旅行包,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衣物、洗漱用品、简易的化妆用品等等,全都找到合适的地方码得整整齐齐。晚饭后,她又去买回来两床薄被褥和一个枕头,在病床里侧打起了地铺。地铺铺好,文凤像个孩子似的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今晚我就睡在你旁边。文凤脑中闪过的这个念头让她自己大吃一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是来照顾他的,他现在是病人,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文凤告诫自己。但少女时代有过两次类似想法时的点点滴滴一览无余地全浮出脑海。港生给他送手套那次,她就反复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要和港生一辈子睡在一起。当时她心里还有成千上百个不确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不确定能不能,更不确定母亲愿不愿意。即便如此,她最后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并幻想和港生睡在一起的样子。想象中她和港生都十分羞涩,不知道该头挨着头睡还是一个人的头抵着另一个人的脚睡。因为她曾见自己的父母那样睡过。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第二次是在蚁巢,她几乎就要将自己交给港生,但港生还是把持住了,没有乱动,而且还告诉她没有结婚绝不碰她,这让她非常感动。当天晚些时候她再次幻想和港生睡在一起的情形,这次她确定他们应该要头挨着头睡。而且她要枕着港生的臂弯睡,她确信那是她一辈子都会留恋的港湾。无论她在外面碰到什么事、什么人,只要她躲进那个港湾,一切都会变得风平浪静。那是她编织出来的爱情,也是今后生活的重心所在。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没能实现。她曾仇恨过雷一刀,她曾无数梦见雷一刀趴在自己身上蠕动,他那铁钳般的双手钳住自己的肩头,让自己一动都不能动,钻心之痛从肩头到下身,无处不在。花了好几年时间她才慢慢从中走出来。
与仇恨雷一刀相比,其实彼时的文凤更痛恨港生。在别人看来,港生是为了文凤才铤而走险的,为了文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进牢房二十年,不见天日。可在文凤看来,其实港生就是接受不了她被雷一刀强暴的事实,他无法和那样的文凤结婚,更不可能和那样的文凤生活一辈子。所以,港生其实是借报仇之名来行自己逃避之实。她恨港生逃避。这是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想透的,但时过境迁,想透也已无济于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兜兜转转许多年,最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特别是当那个念头闪过脑际时文凤确信这就是她和港生的命运。因为就算前段时间和港生聊天、吃饭,她也不曾有过比今晚还强烈的感觉。文凤钻进自己的被窝,发现港生的右手伸到床沿,再往外就要掉下来了。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只手,很凉。没多想,文凤紧紧握住港生的右手,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握着这只手她心里十分安稳,异常踏实。
如果不是手握得酸麻文凤估计会一觉睡到天亮。迷迷糊糊中,她试图抽出那只被紧紧攥住的手,可港生的手却像一个卡扣般将她纤细的手紧紧卡住,不容挣脱。文凤睁开双眼,发现港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她用另一只手遮了遮自己的脸,嗔怪道,你早醒了怎么也不叫醒我。港生羞怯地将目光投向别处,说,我怕吵着你睡觉。你是病人,就算不睡觉也要照顾好你。文凤撑起身体,盘坐在被窝里,仰视着港生。手,有点疼。哦,对,对,手,手。港生惊慌失措地甩开文凤地手。他的这一举动让文凤笑得前仰后合,两只大眼睛都快笑出泪花来。你,你笑什么?文凤拍了拍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知道吗?你还是那时候的李港生,一点没变。港生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他不知道文凤所谓的变到底指哪方面。只不过比那会儿苍老一些。文凤伸出手,轻抚着港生俯瞰向自己的脸。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不期而至,文凤赶忙起来给咳嗽不止的港生拍背,接着又给他递了杯水。来,喝点水,喝点水会好点。大约三分钟后,一切又重归平静。
要不,我陪你聊会天吧,我看你现在也没睡意。文凤期盼地说。可以啊,聊点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这么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吗?要不就聊我吧?她是有备而来,港生心里咯噔一下,可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去聆听,怎样去聆听。唔,唔。怎么?不想聊这个?要不换个话题聊聊你?不,不,不,想聊,就聊聊你去了哪些地方。你说,我听着。
历经二十几年生活的洗礼和磨难,文凤早已知晓在面对自己在乎甚至喜爱的人时不能将过往的那些和盘托出,那肯定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对方,哪怕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从长远看,其中的一些事情会成为对方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痛点,也会是个把柄——虽然她可以不在乎,但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作贱自己——被对方攥在手里,随时可能拿出来反噬自己。基于此,文凤虽然说得很多,但绝大部分事情都是蜻蜓点水式的白描。
港生哥,这么跟你说吧,我这一辈子就像一只鸟雀,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总想冲出笼子去感受一下自由,却总也没法达成目的。二十多年前,笼子是我妈,无论大小事她都要过问,稍有不如意,就是咒骂、毒打,特别是我爸走后。我从心里不认同她这个妈,但不认不行,她毕竟还是我妈。要是她性格温和点,可能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指不定我们俩早有好几个孩子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所以,那时候我一心想着要离开柳溪街,只要能离开,去哪儿都行,我想的是跟你结婚后马上就走。可偏偏又摊上那件狗日的事。有人说是屠夫毁了我这一生,我觉得不是,是我自己葬送了自己,放逐了自己。如果让现在的我回去处理这事,我绝对能处理得更好。你被带走的当天,我喝过农药,没死掉,被灌肠救回来了。大概两个月后,我从那个家里跑出来了。我跑出来的那晚成凤还在说梦话(文凤笑了笑),说的什么就记不得了。
稍稍休息,文凤继续说。跑出来后才知道外面的生活原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先去了广东,在那里我碰到两个人,一个好人,一个坏人,其实最后都是坏人。坏人直接以要挟的方式把我送去了一家电子厂打工。好人开始装的非常好,后来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就是那段时间的经历让我从此和孩子无缘,终生不孕不育。广东对我而言就是一只大囚笼,我就是一个囚徒,天天被囚禁着。好人和坏人都想通过他们的方式来宣誓对我的所有权,那里终究不是我久留之地。后来我去了上海。那时候我开始有一点积蓄,也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事。在上海的几年,我的生活几乎处于全封闭状态,我拼命赚钱,拼命上班。可是有一天,当一个同事执意带我去一家美容院时,我发现无论我怎么拼,好像都难以担负得起那样的消费。但是看着自己逐年成熟的容貌,我觉得如果我不去那样的地方消费,等我老了的那天,我会后悔,后悔自己没尽可能多留住几天青春时的美。说来也巧,就在我正准备有所改变时一个俄罗斯人出现了。他要带我去俄罗斯,做他的老婆。我没有不答应之理。可是当我们走到中俄边界时我改变主意了。因为那个在上海看似温文儒雅的俄罗斯人在边界上却因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变得像头野兽。我害怕极了。如果踏出边界线,以后我随时都可能成为他的猎物,而非妻子。去俄罗斯行不通。我从中俄边界回来后四处游逛了大半年,这大半年时间里到处游玩,四处散心。后来在云南碰到了正在考察的立民,他说自己正在做考察,准备投资一些优质项目。我记得当时还开玩笑说哪天等他做了大老板我就去他那找点事做。他哈哈大笑说,事可做可不做,只要你愿意来,我可以养着你,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嘛。其实,我当时根本没在意那一番话。没想到大概一年后他真的给我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去他公司。我当时在厦门学着跑业务,跑得也有些力不从心。接到他的电话后也是半开玩笑地说你派车来接就去。第二天,真的就有个司机开了辆车来接我,这让我心里十分感动。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他是第一个。后来的事也不用多说了,我跟他回柳溪街,成了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了掩人耳目,他还让我在公司挂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个幌子。而且他还在县城给我买了套房子,其实那套房子就是他用来禁锢我的。我只能属于他一人,绝不允许其他人碰触。他甚至在我生活的地方画了个圈,我不能走出那个圈。被她圈养起来的不止我一个,我知道的就四五个。成凤也是其中之一,成凤,我妹妹,他都不放过。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都他妈贱。命贱人更贱,除了依附男人好像啥都干不了。活该被关进笼子里,他呼唤你,你就得装作十分开心地给他表演,他将你束之高阁你就得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不吵不闹。贱,犯贱。
说到最后,文凤有些激动。我要出去抽支烟。去吧,我就不陪你了。港生咳嗽两声。
文凤确实不再是以往认识的那个文凤。望着窗外抽烟动作娴熟的文凤,港生心想。她还是之前的孔雀吗?或许不是,也或许还是。如她所言,她始终被囚禁在笼子里的话,那也是一个美丽的金丝笼,并非一般的竹篾笼。不过被久关的孔雀习性早已蜕变,她更懂得掌控自己丰美的羽毛,轻易不开屏。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她要保护的不仅仅是羽毛,还有那颗不断受到创伤的心。然而现在她却向自己敞开了心扉,港生不知道是该顺势走进去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立民会找到你的,对不对?港生问满身烟味的文凤。迟早的事,地方都是他指定的。文凤丝毫不在乎地回答。你不怕?怕,可我就是要走出这一步,否则生不如死,你明白吗?港生怜悯地注视着文凤,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