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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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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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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十章 欠条

从钟鸣寺祭拜回来后港生心里始终想的只有一件事:钱。为此他把自己一直关在家里搜寻母亲可能遗漏的钞票,任谁来人都不搭理,不开门。大小司马来过两次,试图找他一起玩耍,结果都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归。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足足三天时间港生只找到了几张一角、二角的毛票,很是失望。母亲丁梅香实在太过分,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如果说丁梅香逃离医院港生心里还只是怨的话,现在已经是恨了。心底仅有的些许对母亲的同情也在这几张毛票出现后荡然无存。你还是个妈吗?有你这样对自己儿子的吗?港生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喊,得到的却只有沉闷的回音。你还是个妈吗?有你这样对自己儿子的吗?

不过第三天傍晚时分发现的那张纸条让港生激动了好一阵子。纸条是在一只茶叶罐里找到的,折了好几道,邹邹巴巴的,摊开来上面赫然写着欠条二字。欠条是一个叫张品的人写的,欠的是李正荣的钱,共计一千四百八十块。这不就是父亲之前提到的砖窑厂转移的那笔钱吗?这可是用来支付学费的,前后拖了数月,父亲去过多次却没要到分文,为这笔钱,父母没少拌嘴,港生甚至因此无法上学(当然他并非十分在意能不能上学,而是在乎能不能借上学之名和立民等人一起玩耍)。

找到这个叫张品的人,拿回这笔欠款,这或许是父母留给自己最后的家产了。一想到即将能拥有一千四百多块钱,港生就觉得心里舒坦,三天来的疲倦感和焦躁情绪顿时一扫而空。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港生兴奋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起来。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千万不能让柳溪街任何人知道李港生手里握着一张价值一千四百块的欠条,千万不能。可很快港生又陷入迷茫中。欠条虽然在手,欠款数目也清晰无虞,但这个张品到底是谁,做什么的,家住哪里却一无所知。其他的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家住哪里,必须先弄清上哪儿要债。管他呢,先找吧。张冲畈不都是姓张的吗,先访一访再说。

港生找来针线把欠条小心翼翼地缝进裤子暗兜里,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后才放心地穿上裤子,向外走去,他想抽支烟让自己舒坦舒坦。天色黯淡,远处的天边残留着一抹霞光,柳溪街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港生踏着轻盈的步子往东街的日杂店走去。路过大小司马家门口时发现两兄弟正围在桌旁吃晚饭。桌上摆着一只碳火炉子,炉膛里炭火正旺,炉子上的铝锅里不断向上涌热气。兄弟二人吃一口菜抿一口酒,真有种说不出的潇洒、道不尽的快乐。这么早就吃晚饭?港生的突然出现让大小司马惊讶不已,两兄弟赶忙拉起港生一起吃饭。港生说要先去买几支烟抽一下。大司马赶忙从兜里掏出一包塞到港生手里,问够不够抽,不够再拿一包,新出的蝴蝶泉,好烟,香得很。港生正要谦让,小司马拿来碗筷和酒盅,将港生硬生生拽到条凳上坐下,胡乱吟起诗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司马紧随其后接上一句,莫使金杯(樽)空对月。吟完,兄弟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港生也跟着笑起来,说,一段时间没见,你们兄弟俩变成大诗人了,豪气,真豪气。大司马给港生倒满酒,说,大诗人不好,还是大猎人好。大猎人?港生很疑惑,兄弟二人见港生疑惑的神情,相视一笑。

你先尝一口这炉子里的菜,我再告诉你。港生伸出筷子,夹起其中一块黑乎乎的肉送进嘴里,肉煮得不够烂,嚼起来尤其费牙口。港生嚼了好一阵才将其咽下。吃出来是什么肉了吗?没有,不过肯定不是猪肉。大小司马又是哈哈大笑。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肉,快点,快点。只能告诉你是野味。野味?肯定是兔子。不对,继续猜。不是兔子那还能是什么?不猜了,不猜了,快说吧。小司马说,这其实是狗肉。狗肉?那怎么能算野味呢。那怎么不算嘛,在野地里抓的就算野味,不管是鸡鸭猪狗都算野味。港生见争不过,也就不再争辩,点上一支烟,继续品尝着没煮烂的狗肉。

你是说你们俩最近一直在捕狗?要不然怎么算猎人?港生很好奇他们赤手空拳怎么能捕住狗。小司马走进房间,拎出一只黑色帆布袋子,他指了指袋子说这就是秘密武器。帆布袋子里装着灰褐色的粉末,小司马说这叫三步倒,人只要吃上一点走不出三步。港生赶忙让小司马把袋子拿远点,省得粉末扬进锅子里。小司马扎紧袋口,说,狗比人更耐死,但吃下这个药一般也过不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内肯定会烧心而死。我听说狗死之前会很狂躁?你们怎么抓得住狂躁的狗?大司马抿了口酒说,砖窑厂的蚁巢虽然被封掉了,但那个大坑没法封,只要用带药的包子把狗引进坑里就啥事都不用干,等着收狗肉就行,再厉害的狗也冲不上坑岸的。不是听说那里边闹鬼吗,你们还敢去?小司马不以为然,鬼?哪来的鬼?就是有,大白天鬼也不敢出来,再说吃了药的狗在里面发疯地嚎叫,就连鬼都怕。大司马补充说,就算真有鬼,那也是柳溪街的鬼,不是你爹就是我爹,再不就是文凤的爹,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

兄弟二人接着又讲起他们捕狗的一些事。柳溪街的狗他们不捕,怕招惹闲话,一般是去外村把狗勾引出来,逐步诱至坑洞,兄弟二人坐等狗慢慢死去后再一同前去抬回家,狗皮和狗肉分开,都有人收,而且价格还都不错。港生听得津津有味。

三人吃着渐烂的狗肉,喝着劣质的散酒,不时点上一支蝴蝶泉,从捕狗聊到柳溪街的种种变化。期间港生好几次想打听张品其人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一直到炉火完全冷却,三人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第二天大小司马喊港生一同前去捕狗,被港生拒绝了。港生早已打定主意准备跑一趟张冲畈,打听张品其人。打发走不甘心的大小司马,港生去东街买了几个包子,几天没出门,柳溪街上的人们看他的眼神不同以往,多了一份审视和寒意,几天前还热热乎乎的招娣表现得十分冷漠,好似面对的是个瘟神。管他们呢,先办正事。港生草草填饱肚子后便沿砚河往下走去。这条路港生很熟悉,从小到大,去梅山湾舅舅家都是沿着这条路走的,张冲畈离梅山湾不远,港生虽然从没去过,但大体上知道怎么走。

沿途茂林成荫,麻柳间偶尔还传出几声吱吱蝉鸣。港生踏着投射到地面的斑驳阳光,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信心满满地往张冲畈方向走去。路过梅山湾时他还刻意绕到舅舅家侧面的小坡上,想去探看一下母亲是不是住在舅舅家。其实,港生心里清楚这种可能性极低,母亲既然打算走就肯定不会住在梅山湾等他来找。事实果然如此,他远远望见舅舅家正在外面的石桌上吃早饭,两个大人两个孩子,根本没看到母亲的身影。港生撅了噘嘴,继续往张冲畈而去,他不想被这点小事耽搁。

张冲畈不大,相比柳溪街小多了,仅有十几户人家。如果张品住在这,找起来倒是非常容易。但愿他就住在这里,港生心里默念着走进张冲畈。找寻的过程极其顺利,港生走进村口时正巧碰到几个在打弹珠的小学生,一番打听发现张品确有其人。港生心里激动万分,他甚至偷偷默念了好几遍在家里想好的开场白。在几个小学生的引领下,港生来到了张品家门前。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说她哥哥正在拉屎,让港生等一会儿。哥哥?港生心里咯噔一下,问,张品是你哥哥?小女孩口齿不太清晰地说,系(是)啊。那你哥哥今年多大呀?我哥哥,哥哥九睡(岁)。你哥哥真的叫张品?对呀,对呀,我哥哥就叫张品。是三个口字的品吗?小女孩被问懵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在原地噘着嘴呆看着港生。片刻后,一个满头涂着紫药水的男孩跑出来。他脑袋上的癞痢还没痊愈,几处还在向外渗明黄色的液体,几只苍蝇始终紧随,步步不离地嗡嗡乱叫。隔着两米的距离港生都能闻到他脑袋上散发出的恶臭味。你是张品?对呀。三个口字的品?那孩子愣怔片刻,说,好像是吧。

港生很失望。他又问那几个孩子张冲畈是不是还有别的叫张品的人?几个孩子摇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港生又找到一个正在挑水的大人,问张冲畈是不是有个张品,那人担着水说,你这不是和张品在一起吗?孩子们天真地笑起来,港生苦笑着又问有没有大人叫张品的。那人头也不回地说没有。港生不信,他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又找了两个大人核实,还是没有叫张品的大人,只有一个叫张品的孩子,而且满头癞痢,脓流不止。

张冲畈都找不到张品,那去哪儿能找到张品?回程途中,港生的脚步明显比去时沉了许多,他摸着暗兜处那块被欠条撑凸的地方,心里有说不尽的委屈,这明明是大人的事,现在却全落到他身上。本来还指望这笔钱改善自己的生活,现在倒好,人都找不到。张冲畈没有张品,那要去其他地方就更是海底捞针。身上所剩的钱眼看就要见底,身边又没一个大人能帮帮自己,再这样下去,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像花少爷那样沿街乞讨。港生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绝望。走着走着他便哭了起来。砚河沿岸的蝉随之禁了声,微风吹拂着高大的麻柳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安抚悲伤的港生。

父亲被炸成人彘,他没如此伤心,母亲离家出走,他没如此难过,现在为找不到一个素未谋面的欠债人,他却整整哭了半个小时,哭得麻柳哀嚎,哭得砚河失色,哭得鸟雀无声。

在河里好好洗过脸后,港生的情绪稍显安稳。无论如何还是要找,张冲畈找不到去其他地方找。不过在去其他地方找之前,他觉得应该先回柳溪街打听打听,虽然他很害怕柳溪街上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但这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港生首先找的是雷一刀,在他看来但凡做屠夫的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肯定能打听到张品的消息。肉铺正在改建,据说雷一刀要把原来自家的房子全部改成肉店,自己住进周孟广院子里去。一帮外乡请来的泥瓦匠正在干活,没见雷一刀的身影。倒是那条大狗雷声一听港生的喊叫声便呼哧呼哧从里面冲出来,吓得港生拔腿就跑,一口气从东街跑到渡马桥才把雷声给甩掉。狗东西,猖狂得很,真是狗仗人势,搞笑,搞笑,下次找大小司马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港生忿忿地继续走回东街。

雷一刀没找到,那去问问老于。早些年老于总是担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吆喝剃头的,兴许他认识张品。老于,老于,给我设计个新发型。腿还没迈进老于理发店,声音早已至。几乎每个前去老于那理发的人都会早早地嚷嚷着要老于设计新发型,发型二字据传就是老于从县城带回来的,那之前人们都说样式、式子、样子,后来老于说县城人都叫发型,叫样式什么的都太土。于是柳溪街的人们也都喊发型,发型。

老于善于设计的发型只有一种:男人的板寸,女人的马尾。早几年老于尤其擅长设计女人的马尾,由他设计的马尾各式各样,有的翩跹起舞,有的静若处子,无论样式还是姿态都各具特色。而且老于还给他们都取上名字,譬如马踏飞燕、走马观花、天马行空等等。后来有女人说老于好色,设计马尾的时候总是动手动脚,肆意乱摸。明明是设计发型,手却非要垂到前胸去,明明头发只披肩长,他非得拿梳子梳到屁股蛋上去,梳完还有意无意地轻轻拍一下,感叹说这头发又黑又长,简直就是黑瀑布。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于是老于的名声臭了,女人们宁愿选择在家随意绞一绞也不会去老于理发店给他占便宜。老于也只能继续在男人们头上钻营所谓的发型。但男人们的发型钻营来钻营去就那么回事,除了板寸还是板寸,毫无新意可言。几年下来,老于变成了只会板寸的剃头师傅,他的工具也从原来各式剪子、梳子退化成只剩一把手动推子,老于理发店也顺理成章地只接待男人们。但人们进去前总喜欢戏谑一句:老于,给设计个新发型。

见港生进来,老于先是一愣,很快脸上绽出微笑,调侃说,你个狗娃子要什么新发型。老于让港生坐定,给他围上围布,操起推子老练地推起来。你搞笑呢,我就不能设计个新发型啊?能能能,你是顾客嘛,顾客就是上帝,这就给你推一个老板头。才不要老板头,我要学生头。学生头?你都不念书了,要啥学生头。不念书就不能要学生头吗?一定要学生头,学生头神气。好好好,学生头就学生头。老于笑呵呵地答道,手里的推子却不自觉地推起板寸来。

老于,你剃头这么多年,见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吧?你这狗娃子抬举人定没好事。我就打听一个人。谁呀?张品,弓长张,三口品,认识吗?张品?没听说过,应该不认识,可能给人家剃过头,不过那也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就算认识,人和名也对不上号。怎么,你打听这个人干嘛?不干嘛,我爸的一个朋友,我想去看看他。嗯,应该去,不过,娃呀,你有些事做得不对呀。港生很惶惑,他不知老于口中的有些事指的是什么事,便假笑说,你搞笑呢,我能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你没发现柳溪街的人和以往不一样了吗?嗯,这个你说得不错,他们好像看妖怪一样看我,怪怪的。老于停下手中的推子,说,我记得三字经里有句话叫,首孝悌,这话本不该我说的,但是整个柳溪街都在议论,你的做法确实,确实不应该。议论什么呀?港生急切地想得到答案,老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手里的推子像一头牛犊不断啃噬着港生头上蓬乱的杂草。接连问了几次,老于都答不上来,或者含混其词遮遮掩掩不想明说。港生只能作罢,不过那三个字里有个孝字,隐约可知所谓的有些事必定事关父亲而非欠条,心中的紧张感也便释然。

还有一件事,你做得不应该。老于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港生的心再次砰砰跳得厉害。什么事?我怎么做了那么多不应该的事?你有没有注意到王驼子的店门没开?注意到了,我刚才还在想呢,驼子怎么不来跟你下下棋呢。驼子估计过不了中元节。驼子要死了?这都是你的功劳。我的功劳?港生感到莫名其妙的困惑。记得你上次贴的字条吗?经老于这么一提醒,港生隐约想起那张白纸上的字:赚死人的钱,不得好死。不就是一张字条吗?老于嘿嘿一笑,说,你这可不是一张简单的字条,是一张催命符啊,驼子是被你那张纸吓死的。你别诓我,活人会被一张纸吓死?听他们家里人说驼子天天做噩梦,梦见被炸死的那几个鬼去找他算账。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赚死人的钱。可是他驼子也是靠自己的劳动赚的。他们家里人会来找我麻烦吗?那倒不会,毕竟驼子也七十多岁,迟早的事。那驼子的店呢,还继续开吗?他们家里人打算盘出去,不过那种店一般是没人愿意盘下来的,估计不会再开。那倒也是。

走出老于理发店,港生直奔大小司马家而去。他很好奇整个柳溪街都在议论他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至于欠条,暂且先搁一边,后面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打听究竟谁是张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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