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沐白的头像

李沐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14
分享
《蝼蚁记》连载

第一十三章 孔雀

夏天行将结束,白天渐渐变短,日子却被港生过得异乎寻常的长。每天,从上午十点左右睁开眼到晚上十一点前后合上眼,他总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年,甚至更长,十分难熬。可怕的是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几件事:吃饭、睡觉、去东街闲逛一圈、看看老于下棋、逗逗花少爷、和大小司马吹吹牛,再多就是偶尔打听打听张品的消息,得到的答复大都是摇头,有时碰到没好气的还会撂下一句,烦不烦,天天问,鬼才知道谁是张品,兴许早死了呢。柳溪街几乎人人都知道一个叫张品的人欠了李家一笔钱,可张品到底是谁、住哪儿却无人知晓。港生也渐渐心生厌倦,不再有打听的欲望,即便偶尔提及也不抱任何希望,权当闲聊。藏在内兜里的欠条也被他取出来重新塞进了衣橱的抽屉里。

彦华的录取通知书是农历七月初拿到的。镇上的邮递员骑着辆邮政专用的绿色自行车,大老远就咋咋呼呼地喊叫,周彦华的录取通知书,周彦华的录取通知书!几乎整条柳溪街的人早就听说过彦华被省示范重点高中录取的消息,但被邮递员这么一咋呼,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截住他,想看看省示范重点高中的通知书究竟长个啥样。有人打趣说这在古代可是秀才呀,要好好看看秀才的录取通知书长啥样。大小司马也挤进人群,港生觉得没意思,兀自坐在老于店门口,远远看热闹。人群围成的圈越缩越小,被包在垓心的邮递员死活不肯就范,他双手紧紧将录取通知书捂在胸前,像是保护一个婴儿似的,任谁都不给看。直到周校长带着彦华笑盈盈出来,他才遇到救星般冲出重围,奔向他们父子,飞速将被捂得潮乎乎的录取通知书塞进周校长手里。

周校长满脸堆笑地拆开信封,说,别急,都别急,都会看到的。他从里面掏出两张纸,迎着太阳光抖开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两张普通的纸,和我们学校发的录取通知书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敲了个省示范重点中学的公章,没什么特别的。人们看完各自散去,有眼热的说希望自己家的孩子以后也能像彦华这样用功读书;有不以为然的说读书有个屁用,读再多的书也就那样,还不是吃一碗饭睡一张床;还有骂自家孩子不争气的,骂老师偏心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就在人们缓缓散去之时,邮递员再次扯开嗓门高喊李港生,李港生。港生隐约听到有人喊他,不过那会儿他正在听老于相面,老于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生定的,你看看彦华,面相好,方面大耳,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以后会有大富贵。这个省示范重点高中还只是开始,秀才算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哩,举人什么的我估计都不在话下,兴许还可能会是个状元郎。他这么一说,港生来劲了,纠缠着一定要老于给自己相相面,老于仔细端详半天,沉吟不语。也就在这时街上传来喊叫声,人们接力似的喊港生,港生莫名其妙地吼叫道,干什么,喊喊喊,一个个喊魂呀。有你的信,快来拿,你个小狗日的,好心当驴肝肺。港生更感意外,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近来他游荡在柳溪街时总以孤家寡人自居,谁会给他写信?他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接过信封,上面确实写着“李港生(收)”,而且字迹工整,苍劲有力。这会是谁寄来的?港生脑中不断搜索着。

有人戏谑说你小狗日的难道也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此言一出,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起港生来。我猜港生收到的不是省重点示范高中的,是普高的。你错了,大错特错,港生收到的是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就真是活见鬼,要港生都能被大学录取,我不早大学毕业了?港生录取的是说书专业,你录取的是啥专业?修理地球专业呗,还能是啥。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哄闹声中,港生断定此信是母亲丁梅香寄来的,而且是找人代写的,代写者还是个男人,因为丁梅香只读过三年书,能认识的字估计一箩筐都装不满。再者她写的字港生见过,出奇的丑,和这信封上的字简直云泥之别。

果然不出港生所料,信是丁梅香寄来的。

亲爱的儿子:

你还好吗?一眨眼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但是无论如何,妈妈想念你,非常想念。

我到这边快三个月了,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工厂里的工作,现在算是稳定下来了。我想如果你以后能过来跟我一起生活的话,我会非常开心的。

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了?来信希望你能大概跟我说说。

随信附上的两百块钱,你可自行处置。另外,家里还有张欠条,我不确定是藏在大衣柜里还是床头柜里了,是一个叫张品的人写的,你帮我找出来,寄给我。因为我已经托人把钱要回来了,所以欠条要还给人家。

就说这么多吧。儿子,在家多多保重身体。

妈妈

港生呆呆地看着桌上这一页纸的信和四张五十元的钞票。愤怒就像一条小蛇在他体内四处游走,感染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简直就是个笑话,这就想收买我?地址都不给我留一个,还想让我给你写回信?滚吧!港生从抽屉里取出欠条,怒不可遏地连同信封和信一起撕得粉碎。都给我滚,都给我滚,滚,滚!钞票丝毫未动,他需要它们。即便再怎么恨丁梅香也不能撕毁掉那几张钞票,那可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基础。如此还觉得不够解气,港生又将地上的碎纸片全部收起来,放进一只海碗,一把火化成了灰烬。

爸爸的情况?你还好意思问爸爸的情况。港生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人死了你才记得问,活着的时候怎么不问?哪怕多问一句我现在也不怪你。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越哭越觉得舒坦,一直窝在心里的憋屈仿佛都随着泪水被排遣出去。自打砖窑厂出事后,这还是头一次如此畅快。

邮递员送来两封信,一个喜报,一个恶报,真是应了老于那句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生定的,改不掉。难道这就是我李港生的命?港生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的晚些时候,港生坐进招娣包子店门前,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鲜肉大包。招娣被他吃得有些惊慌,她先是一次递给他两个包子,后来改成每次递一个,而且还要试探小半天。你确定真的还吃得下?能,肚子还空着呢。你确定不会吃出问题?不会,哪有那么容易出问题。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啊。不用你负责,出问题之前我就爬到街上去,和你家包子铺没关系,你赶快给我拿包子。招娣这才不情不愿地给他又递过去一只特意从蒸笼里搜出来的稍小一点的包子,且还不忘补上一句,你慢点吃,别噎着,屋里有水,要不要给你倒杯水?港生摇摇头,继续闷头啃包子。

好事者很快像苍蝇闻到臭味般聚拢在一起。港生,你小狗日的真是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吃顿好的显摆显摆?港生不理会,继续啃包子。小狗日不是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是收到支票了,不然哪来钱吃这么多肉包子。主要还是招娣的肉包子好吃。又大又香的鲜肉大包,柳溪街谁不喜欢,你们说是不是?刚还跟众人一同关注港生的招娣抓起一只大包子往外扔去。不要脸的东西,看能不能塞住你们的臭嘴。包子像炮弹般呼啸着飞向人群,其中一人眼疾嘴快,竟一口接住了极速飞来的大包子,引得阵阵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塞我的嘴,也塞塞我的嘴。招娣白了眼张大嘴巴的人,噗嗤一笑,脸上泛起红晕,说,一群哈巴狗,老娘才不上你们的当。她将目光再次转向坐在门前的港生,说,港生,港生,你少吃几个,别吃伤了过几天周校长家的喜酒喝不下。周校长家要摆喜酒?港生扭过头看向招娣。人家彦华考省重点当然要摆喜酒了。又不是考大学,考个高中也摆喜酒?港生还是不太相信。你小狗日的还瞧不上彦华的省重点啊。

港生是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中逃走的,他不想被柳溪街的人们继续戏弄、嘲讽。然而,事实却是他活得越来越接近一个笑话,一个极有可能超越花少爷的天大笑话。

初十上午,港生一直磨蹭到很晚才出门,他不想去中学喝彦华的升学酒。大小司马成了周校长的两个马前卒,从东街到西街挨家挨户喊去中学喝喜酒,但看他们的神情,听他们高亢而充满喜悦的嗓音,不知情者还以为是他们自己考上了省重点。港生尤其不喜欢他们兄弟俩这种做派,可他们显然是快乐的,这让又港生心生嫉妒。

大司马来敲过一次门,港生没应。十几分钟后小司马又来敲过一次门,港生还是没搭理,窝在床上继续聆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不时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可以想见人们正趋之若鹜地往中学赶去,也可以想象得出此时学校操场上的盛况,

听说周校长从东街借了十几张八仙桌、几十条板凳,为的是把所有柳溪街上的人都宴请到场。不仅如此,他还从雷一刀的肉铺里买了半扇猪,从宋玉英的日杂店里订购了一大批木耳、香菇、黄花、鱼干等食料,听说因为这笔买卖,宋玉英对周长山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也有猜测是宋玉英这个女人了不得,她不同于自己亡故的丈夫,她看的不是眼巴前的东西,而是把目光放得更远。既然彦华能考上省重点,以后的前途势必不可限量。而自己家里三个娃中,老大文凤已经辍学,两个小的还在小学,将来需要有人帮扶,别人家是不可能有这份好心的,唯一可能帮扶自己的不就是这个有出息的侄子吗?一个只有女人撑起的家庭是没有资本犯浑的,这点她思虑了许多个夜晚。所以他对周校长的示好并不反感,相反她虽然面皮上表现得不冷不热,内心却求之不得。无论如何,这让周校长看到了积极的一面。采购结束后的当晚,他又让妻子张明琴去邀请宋玉英共同掌厨,理由很牵强,日杂店买的东西,宋玉英更熟悉怎么料理。她不是来邀请她去吃喜酒,而是邀她去共同掌厨,意图再明显不过,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宋玉英初听张明琴的邀请深感意外,也仅仅几秒钟她就反应过来——这是周长山夫妇发出的友好信号,并一口应承下来。后面两家和解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能通过这次喜酒化解兄弟两家多年的恩怨,虽然胡长河已不在人世,但无论是对宋玉英还是对周校长而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真是个好事成双的季节。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停息,该去中学的人基本都去了。港生点了支烟,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个画面。或许此刻某个人就坐在港生曾逃晚自习时肆意撒过尿的地方往嘴里塞肉、倒酒。最好是在他喝酒的时候有只鸟儿飞过,给他的酒里尿一泡尿。不知怎的,港生觉得这个人就是雷一刀,而且他还希望鸟儿能拉一泡白色的屎在他油光光的脑门上,让他成为席间众人的笑柄。

要这样就好玩了。港生痴笑着爬下床。

街道上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要是每天都这样世界该有过清净啊!港生走过渡马桥,特意四下里找了找,并没找到花少爷,不用说花少爷此时肯定在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东街更像一条沉寂的死街。港生走向老于的理发店,老于说过他不去喝喜酒的。对于老于的话,他相信。因为这段时日他几乎天天都要去一趟老于店里,二人渐渐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老于的店门紧锁。老于你个老骗子,说话不算数,一把老脸都不要。港生狠狠骂了句,并朝老于店门口啐了一口。

现在去哪儿呢?港生正踯躅间忽然听到一阵音乐声,音乐声并非来自学校,仿佛就在耳边,优美而富韵律。港生侧耳倾听,发现音乐是从宋玉英的日杂店传出来的。他猫着腰缓缓趋近。日杂店的门是虚掩着的,港生轻轻一推便开了,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从门缝里闪了进去。踅进日杂店,港生即刻感觉像是闯进了无人看守的藏宝阁,香烟、零食、日杂用品应有尽有,唾手可得。大街上听到的音乐声是从里间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不大,想必里面的房间里还有人在看电视。港生左顾右盼,发现柜台后面的抽屉上钥匙还没拔下来,那可是放钱的抽屉,港生每次买东西都见宋玉英将一张张钞票信手往里面扔。港生的心扑腾扑腾跳起来,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进来寻找音乐的。音乐还在继续,里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但很快又停住,只剩优美的乐曲。

港生几乎没费事就把抽屉里的钱全数塞进自己口袋。他忐忑地关上抽屉,顺便从玻璃柜里抽出一包香烟。忽而,里屋又传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港生赶忙矮下身,躲起来。片刻后,脚步声又消停了。奇怪,里面究竟是谁在干嘛?港生蹑手蹑脚走向那扇房门。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后来许多年时间里都犹如一幅画始终烙刻在他脑海中。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进房间,房子里的一切都变得透明起来。靠墙的柜子上放着电视机,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着一支舞蹈——孔雀舞,悠扬动听的音乐正是电视机发出的。电视机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文凤穿一身黛蓝色的紧身衣正在模仿电视里的舞者,扭动身子,扮出各种孔雀的态势。紧身衣有些松,偶尔会有种俏皮感,不过这并不影响文凤的表演。在地面阳光的反射下,文凤时而像一只孔雀剪影,时而像一只透明的蓝孔雀,准备开屏斗艳。她修长的身躯、微微鼓突的胸部、柔和的动作、娇美的神态无不让港生看得目瞪口呆。港生只觉脸上火辣辣、汗涔涔的,手心手背也全被汗湿了。要命的是裤裆不知何时竟被某种力量撑得小伞样高高鼓起,体内似乎正在酝酿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大爆发。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缓缓朝门外退去。倒退时他撞到一处货架,较大的声响引来文凤的注意,好在文凤并没发现藏在角落里的港生,她只瞥了眼没察觉出异常,骂了句该死的老鼠,又匆匆返身回去继续练舞。

港生悄然离开日杂店踏进柳溪街。街上依旧空荡荡的,十分清冷,只有花少爷像尊雕像般伫立渡马桥头,远远望向东街。这个花疯子,估计吃太多撑坏了肚子。港生并没在渡马桥上多逗留,他给花少爷一支烟后径直往家走去。

那天后来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港生神情恍惚,做什么事都难集中精力,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文凤娇柔的孔雀身姿,而在这曼妙身姿背后似乎又有个沉闷的声音:该死的老鼠。如果说文凤是优雅的孔雀,那他李港生就是只躲藏在黑暗角落里做着偷偷摸摸勾当的肮脏老鼠。他可以躲在阴暗里偷偷窥伺、臆想,也仅限于此。孔雀那一身美丽的羽毛迟早要抖开,像含苞的花朵般迎着阳光绽放,那不属于他,属于柳溪街其他人,或者属于某个不是柳溪街的人,至少和他港生没有半点关系。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有交集,虽然她也曾向他暗送秋波,但这已成为过去。

喜悦、兴奋、惆怅、愤怒、自卑、失望交织在一起,港生时而微笑时而沮丧,时而激动时而失落。他像是条被司马兄弟药过的狗,在家里踱来踱去,烦躁难安。那个活力四射的优美身影于不经意间填充了港生内心的空虚,却又残忍地将这份充实置于晦暗之中,令港生欲罢不能。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